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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宋先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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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间两丈见方的石室,三面墙壁均由麻石勾浆砌成。除了东面墙上半尺宽的小窗能透进一丝新鲜空气,整个石室中弥漫着潮湿霉烂的臭味。
顾云臻蹲在墙角,呆呆地望着那个小窗。
关进来已经有五天了,大理寺丞每天例行提他去问案。他别无办法,只能按照顾宣所嘱咐的,坚称自己当时喝醉了,走到屋外呕吐,秦如海送上来的是手帕,万万没有收到什么银票。可他说得唇干舌燥,大理寺丞也只是微笑着请他在案卷后按下手印,始终没有放他回家。
每说一次,他心中的痛悔和羞惭便深一分。
天牢外应是下起了小雨,滴嗒……滴嗒……
这枯燥单调的滴嗒声折磨着顾云臻的听觉,令他越来越焦燥,终于懊丧地大叫一声,将额头狠狠撞向石壁。
石室内郁热的空气因为这叫声而起了小小的波动,同牢之人放下手中的笔,向顾云臻走来。这是一位花甲上下的清瘦老者,想是在牢房中关了很久,脸色苍白、两鬓微霜,相貌普通至极,普通得让顾云臻被关进来后只看了他一眼,就再也没有留意过他。
他在顾云臻面前蹲下来,用平静的语调道:“换个地方。”
顾云臻心中正是痛悔至极,根本没听进去他的话,仍旧用额头“嘭嘭”地撞着石壁。老者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仍然十分平静:“劳驾,换个地方。”
顾云臻呆呆地抬起脸,鲜血自他额头缓缓流下,衬着他猩红的双眸,在这昏暗的石室中,乍一看,颇有几分狰狞之意。
老者却仍然很平静地看着他,指着墙壁说道:“这是当年杨克宽杨大人自剖丹心的地方,你若自问比不上他,请换个地方,不要玷污了这块石头。”
顾云臻听到“杨克宽”三字,眸光一抖,顺着老者的手指望去。只见那块麻石上除了自己方才撞出的血迹,隐约覆盖着一层赭红色,因为年代久远,若非细看,还真是难以分辨。他对惠宗年间这位“丹心照千古”的谏臣心存敬意,便挪动发麻的双腿,往左移了数尺。老者却又指着他面前的石壁,道:“这是英宗年间严辅成撞墙自尽的地方,你自问有他那般大奸大恶,也请便。”
顾云臻一阵恶心,连忙再往左挪动数尺。老者却又道:“女帝年间,袁宗晖在这间牢房里自缢身死,未曾断气,放下来后,他又用碎碗割脉,血流满地,最后就靠在这里断的气。”
顾云臻听说名冠本朝的第一男宠就是死在这处,不禁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可再往旁边移挪就是墙角了。他尚在愣怔,老者挪开靠近墙角的枯草,道:“这处最适合你,动静小些,别打扰老夫。”说罢拂了拂衣襟,坐回原处,在油灯下提笔疾书,没有再看上顾云臻一眼。
顾云臻看向老者所指之处,只见那里所用的石头与别处的麻石有所不同,为寻常的青石,且是小小的不规则一块,想是当初砌石室时,大块的麻石用完了,就用了这块普通青石补缺。
顾云臻呆了半晌,终于明白过来这老者是在讥讽自己,不禁有些恼羞成怒,站起来正要开口,却听“擦擦”的脚步声自远而近。
来者是这座天牢的狱官,他举着油灯在狱道中不急不缓地走着,腰侧大串的铜匙随着他的走动发出叮当的清脆声音。经过一间又一间的牢房,他的脸始终像石头般冰冷,但在看到那老者时,笑得像绽开了一朵花。
“宋先生,昨晚睡得可好?”
他打开铜锁钻进来,将手中的竹篮放在地上,掀开盖着的粗布,端出一壶酒、一碟羊肉、一碟咸豆角。
老者放下笔,微笑道:“还行,就是这小子睡觉的时候有点磨牙。”
狱官瞪了顾云臻一眼,又转头陪笑道:“实在是其他的牢房都满了,不然也不会塞人进来,扰了先生的清静。”说着替那宋先生倒了杯酒。
宋先生喝了口酒,又尝了一筷羊肉,叹道:“看来这回又是一件大案子。”
“正是。”狱官又替他斟满了酒,轻声道,“比当年您那案子牵连进来的人还要多。”
宋先生叹了口气,没有再问,微笑道:“国俊呢?怎么不来看老夫?”
狱官等的正是这句话,当下躬腰道:“正要请先生指点。”他愁形于色,“国俊虽蒙先生教诲,做得一手锦绣文章,又得郡王恩顾,脱离贱籍,中得举人,但当前的形势,不管是找柳相还是郑相的人,没有三千贯,明年的春闱只怕……”
宋先生微微一笑,轻声吐出两字:“不考。”
“不考?”狱官惊讶地望着他,旋即激动地摇头,“我易家世代牢役,就指着国俊能殿试题名,光宗耀祖,后代永脱贱籍,岂能不考?”
宋先生哂笑一声:“我且问你,你在这天牢二十多年,有多少人被关进来,又有多少人被抬出去,数过吗?”
“哪里数得清楚?”
“那我再问你,有资格关进这天牢的人,至少都是朝廷六品以上大员。国俊的出身资历能和他们比吗?”
易狱官张口结舌了半晌,愣愣道:“可、可苏相公那里是铁板一块,要想入仕,除了郑相,就只能找柳相啊。”
宋先生叹了口气,指了指在旁边呆立着的顾云臻,道:“这位既然有资格入天字号牢房,又这么年轻,想必是世袭侯爵之尊。”
“正是,这位是纪阳侯府的顾小侯爷。”
“哦?”宋先生面上闪过讶色,仔细看了看顾云臻,“你是顾明永的儿子?”
顾云臻羞愧难当,低声道:“您认识先父?”
宋先生冷哼一声,状似不屑,顾云臻的脸“腾”地就红了。宋先生却没有再看他,转头向那易狱官道:“以小纪阳侯之尊尚不能幸免,你觉得,国俊即使高中状元,又能独善其身吗?”
易狱官如醍醐灌顶,拜倒在地:“求先生指条明路。”
宋先生提笔写了封信,折起来交给易狱官,道:“你叫国俊拿着这封信去找太学的常博士,常博士会收国俊入太学。现在也只有太学是块清静之地,没有被党争的污浊所染。”
易狱官尚有犹豫之色,宋先生叹道:“听老夫的吧。你让国俊这几年安心在太学读书,切莫卷入柳郑二相的争斗之中,切记!”
易狱官咬了咬牙,道:“好,就听先生的!”
钥匙的叮当声逐渐远去,宋先生抬起头来,神情凝肃,仿佛在倾听这叮当之声,又仿佛在听着远处传来的犯人哀嚎声。油烛的火焰在他眸中跳跃,他低低地叹了声:“国之不幸啊!”
顾云臻看着他清癯的侧面,脑中忽有灵光闪过,骇得指着他脱口叫道:“你、你是宋先生!宋怀素宋先生!”
“宋怀素”三个字自口中说出来,连他自己都在心里暗暗吸了口冷气。激动、震惊、兴奋,种种情绪无以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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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鬼月,宫中诸般禁忌皆去。只是所有人都听说朝中郑柳二相为了兵器库账册之事闹得不可开交,互相攻讦,攀咬进来的官吏越来越多,连顾小侯爷也被牵连了进来,皇帝的脸色不太好看,便都小心翼翼地行事。这日皇帝忽然要射箭,忙都簇拥了他往校场去。
苏理廷入校场时,皇帝正一箭中了鹄心,内侍们拍红了手掌,只恐自己的喝彩声不够响亮。皇帝心情好了许多,见苏理廷来,笑道:“燮安来了,来,你试试。”
苏理廷忙上前恭恭敬敬地接了御弓,一箭射出,却连鹄牌也没有中,他尴尬笑道:“臣久疏弓马,让陛下见笑。”
皇帝大笑:“你的箭术还是朕手把手教的,没想到这些年都搁下了。”
二人登上了宫城最高处的塔楼,眺望皇城内外,皇帝感慨道:“燮安啊,还记得你初入王府的时候吗?”
苏理廷微微一惊,皇帝的手掌已轻轻拍上了面前大半个人高的雉堞,叹道:“那时你才十岁,阿懋走的时候,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朕去看他,他拉着朕的手,说他要离朕而去了,对不起朕,惟有一幼弟,天姿虽不够聪颖,幸有一颗赤子之心,愿能替他常伴于朕左右……”
皇帝话未说完,苏理廷已神情大恸,慢慢地跪了下来。
“就这样,你成了朕身边最年轻的陪读,寿宁只比你大半岁,你俩同时入的王府,形影不离。怀素他们比你们大一轮,你们也不怎么与他们亲近,只粘着朕,朕手把手教你们骑射,帮你们忽悠教习官……”皇帝陷入遥远的回忆之中。
“陛下!”苏理廷伏地而泣,双肩不断轻轻颤动,“臣……臣一时都不敢忘却圣恩!”
“后来,朕带着你们到了延州,朕记得那时候,你和寿宁为了争一只狍子打了一架,谁也不放手,谁也没有赢,那时候真是好啊……”皇帝眯起眼来,遥遥望向西北方,眼神落在一只凌空盘旋的老鹰身上,叹道,“敢跑到延州去从军,敢为了一只狍子争个你死我活,你还敢主动请缨,去横山暗察民情。”
苏理廷按在地上的手轻轻一颤。
“可现在,寿宁因为他爹的事情灰了心,埋头做他的太医,死也不愿意辅佐朕;你呢,虽然还呆在朕的身边,可也不像以前那样敢说敢做,有什么话都闷在心里,生怕朕恼了你。朝中闹成这样,你竟然还托病!”
苏理廷深深拜服在地,泣道:“臣愧对陛下,不能为陛下分忧。但臣有一言不得不说,朝中之事有轻重缓急,咱们只能徐徐图之。”
皇帝怒气冲冲,不顾体面地踢了宇墙一脚:“徐徐图之!徐徐图之,又是徐徐图之……”
“陛下,兵制未改前,朝中不宜有大的动荡。兵器司账册一案并不难查清,难的是查清之后要怎么办?朝中官员十去五六,动荡不安,并非国家之福啊!”
听着这番似是剖肝沥胆的话语,皇帝慢慢松开紧握着的双拳,良久,无奈地拍了拍雉堆:“朕……知道。”
“臣还是那个意思,先挑起顾氏叔侄内斗,待熙州靖安了,再收回其余几路帅府的兵权,到那时才是彻底解决朝廷朋党为患的良机。”苏理廷连连叩首,“臣肺腑之言,还请陛下三思!”
皇帝面露失望之色,喃喃道:“也只有如此了……”他眯起眼睛看着空中浮云,眼角的皱纹清晰可见,曾经在登上銮台丹墀时踌躇满志的君王终于现出了几分老态。
长风吹得宫墙上的旗帜猎猎作响,二人都陷入各自的情绪之中,没有再说话。直到皇帝挥了挥手,苏理廷才躬身离去。待他去得远了,皇帝冷笑一声,拿起先前搁在城垛处的遒木劲弓,拉步端肘,吐气声中,白羽铁矢像白色的流星飞向天际。但闻半空中一羽孤雁哀鸣一声,坠落于地。
“陛下好箭法!”
伴随着喝彩声,一个胖胖的身影从城墙拐弯处步履蹒跚地走了出来。
皇帝并没有转头,道:“七哥,看来你说得没错,苏理廷真的有异心了。”
皇帝的堂兄,宗室中排行第七的汝南郡王,因为幼时生过一场大病,痊愈之后瘸了右腿,反而因祸得福,躲过了十多年前的“七王之乱”。这些年来,他在宗正寺赋着一份闲职,每日在府中和夫人们喝喝小酒、养养花、遛遛鸟,再养一班舞姬,日子过得着实悠闲。他保养得十分好,白白胖胖的,五官看上去很温和,只鬓边带着点微霜:“当初苏顾联姻,臣便觉得奇怪。现在看来,这是他二人联手在陛下面前演的一场戏,背地里有什么图谋,陛下不得不防。”
皇帝想起前日收到的暗报,顾宣偕新婚妻子回苏府探亲,一副伉俪情深的样子,心中更是恼怒。
汝南郡王冷笑:“说什么那女子是他堂弟的私生女,又说什么要借着联姻将她送进顾府,好打听情报、挑拨离间,现在看来,不定打着什么主意!”
皇帝怒道:“当初一力要改革兵制、收拾顾家的是他,现在护着顾家的也是他,顾宣不知道给了他什么好处!朕已点醒了他,他若还是执迷不悟,一条道走到黑,要为顾家陪葬,那可就别怪朕不念旧情了!”
想是也觉得自己的语气太森寒了些,皇帝调整了一下情绪,和声道:“七哥,这些年为了不让你卷入郑柳二人的争斗,只能委屈你呆在宗正寺。现在苏理廷有了二心,朕身边没有信得过的人,你还是回来辅佐朕吧。”
汝南郡王吃力地跪下来,道:“臣有一言。”
“七哥但说无妨。”
“兵器司账册一案,陛下若再不作处置,后患无穷。”
“朕知道。顾宣这一手着实阴毒,现在顾云臻卷了进来,朕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兵器司是一块大肥肉,不管是郑相还是柳相,或者顾家、李家,甚至各路帅府都脱不了干系。这账册丢失本就是各方不谋而合演的一出戏,只不过顾宣暴露了其狼子野心,趁机构陷了顾云臻一把。这案子本就是查不清的,只会让卷进来的官员越来越多,等再多些人,陛下便不好处置了,总不可能将朝中大半官员都法办了吧。当务之急,得将这案子压下去,陛下可以借此案适当地敲打敲打郑柳二相,朝中当有一段时日的消停,只是为免苏顾二人朋党为奸、沆瀣一气,陛下得提拔一个镇得住他二人的重臣入阁才行。”
“找谁呢?”皇帝慢慢踱着步子,一时想不到合适的人选,他甚觉焦躁,长叹道,“若是太师肯出山,岂容这等奸佞猖狂!”
“陛下恕罪——”汝南郡王靠近两步,轻声道,“陛下先前无意中提起一个人,臣倒是觉得……”
皇帝怔了片刻,脑中如有闪电划过,失声道:“宋怀素?!”
“是。”汝南郡王恭声道,他没有再多说,反而退开两步,静候皇帝自己拿主意。
皇帝思忖良久,慢慢地露出一丝笑容,用无比惋惜的语气叹道:“怀素乃经世之才,只是一时不慎,中了别人的算计。委屈他在天牢呆了十多年,也是时候让他出来辅佐朕了。可顾云臻一案……”
汝南郡王微笑道:“顾小侯爷可从来没有承认过自己收受了贿赂,或许真是韩晏看错了,也说不定。”
皇帝恨恨地:“这小子也太不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