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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围场夜(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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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州以西的江离山峰高水险、草深林茂,沿河边又有极开阔的草地,太宗时便将此处划为皇家禁地,取名为西京围场。为了使宗室子弟尚武之心不坠,太宗并未在此建立行宫,所以历代皇帝到达西京围场后,都会住在帐篷里。王公大臣的帐篷则按品级围布,簇拥着天子行帐。祭山大典后,君臣白日行猎,夜晚会宴,极是热闹。
皇帝年轻时称得上弓马娴熟,如今年纪大了,却也雄风犹在,前几日便猎到许多飞禽走兽。他兴致高昂,这日领着金吾卫往江离山山腹中走了很远,天近黄昏才回到营地。
当夜,皇帝赐宴。贵戚娘子们因为不得与猎,这几日在营地里憋得十分难受,听闻可以出席御宴,个个装扮得比河边的石榴花还要娇艳。
晚宴初开,皇帝见嘉和公主始终一副怏怏的神色,便道:“嘉和,你常说宫中气闷,怎么出了宫,还是郁郁不乐?”
嘉和噘起嘴:“儿臣又不能随着父皇去打猎,日日闷在帐篷里,比宫中还不如。”
“那你想玩什么?”
嘉和雀跃道:“儿臣想看打马球!”
“好!就依你。”皇帝欣然应允,他环视众臣,目光落在顾宣身上,微笑道,“听说顾卿马球技艺高超,冠绝熙州,金吾卫则素有‘打遍京都无敌手’的美誉,不如今夜比试一番?”
金吾卫统领毕长荣当即站了起来:“臣等愿与纪阳侯切磋切磋。”
顾宣却从容欠身:“臣自回京之后便一心养伤,久疏阵仗,只怕会让公主失望。”
嘉和这些日子为了要远嫁燕国大为烦恼,看谁都不顺眼,撇嘴道:“胆小鬼!”
“侯爷不是瞧不起咱们金吾卫吧?”毕长荣声音洪亮地笑道。
“毕统领误会,只是自从回到京都,顾某便杂务缠身,从未碰过马球,等会比赛时若是出丑,有碍圣瞻。”
皇帝笑道:“顾卿多虑了,无论胜负,朕都有赏。”
顾宣仍恭敬地推辞,座中之人窃窃私语,不明白他为何不肯应战。
燕国此次派来商议婚事的是他们的北院大王,皇帝狩猎,他也受邀随行。他本是在马背上长大的武将,性喜热闹,嘉和公主一提出来要看打马球,他便心痒痒地,见顾宣极力推辞,未免有些失望,粗着嗓门叫道:“纪阳侯,听说你是横山最强悍的狼王,怎么像个小娘子般扭扭捏捏?”
站在他身后的燕国随从哄堂大笑,端国诸人脸上便都有些挂不住。可饶是如此,顾宣还是没有下场。
毕长荣回顾身后的金吾卫,笑道:“顾侯是战场上真刀真枪拼出来的,兄弟们也别自讨没趣了,西路军的弟兄这是在给咱们留面子呢。”
金吾卫多为贵胄子弟,平日里便对盛名在外的西路军颇有点龉龃,听了毕长荣皮里阳秋的一番话,更是忿忿不平。其中一人轻蔑地瞥了顾云臻一眼,冷笑道:“什么留面子,怕是不敢和咱们比吧?西路军?哼,盛名之下不过尔尔。”
北院大王出言讥讽顾宣时,顾云臻便觉得如坐针毡,待听到金吾卫轻辱西路军,哪里还忍得?当即一振衣袖,长身而起,大声道:“谁怕了你们?小叔叔自重身份而已,我来和你们比!”
顾宣拦阻不及,顾云臻已在顾府随扈中点了数人,想到此战为的是扬西路军威名,又将顾十三也拉入了场中。
毕长荣扫了一眼,笑道:“那好,既然小侯爷应战,咱们便以五局定胜负!”
顾宣只得按捺下来,沉脸看着双方上场。顾七凑过来,在他耳边低声道:“毕长荣打的什么主意?”
顾宣盯着场中赛况,悄不可闻地说道:“这几天叫弟兄们都小心点。”话音刚落,便见顾云臻一夹马肚,玄燕高高腾起,他在半空中顺手一击,木球如同飞燕投林,准确落入金吾卫的球门。
裁令击锣,第一局,西路军胜。
顾云臻这一击漂亮潇洒、干净利落,他穿着深紫色箭袖夹衫,更衬得面如冠玉、鬓若刀裁,在座贵女莫不看得如痴如醉,鼓掌叫好。如雷掌声中,西路军再下一城。
毕长荣面色十分不豫,将金吾卫聚拢来,低声商议了一番,重新回到场中。
因为是临时围出来的场地,有别于京都用油反复浇铸的黄土球场,不过两局的功夫,草地上便被击踩出许多坑洼来。
金吾卫骑的多是突厥马,擅长长途奔袭,纪阳侯府这边则清一色的西风原战马,奔跑之间十分灵活。眼见顾云臻手中月杖一挥,彩球如流星般飞向己方球门,毕长荣忽于疾驰之中腾身而起,站到了马鞍之上,长臂舒展,将球挑上了半空。
只见那球飞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在了顾十三的马前。
几名金吾卫同时拍马上前,持杖拦截。顾十三疾驰之间月仗斜挑,刚将球挑起来,对方几骑已同时冲到近前。他身下座骑躲闪几步,不慎踩入坑洼之中,蹄子一蹶,顾十三便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他落地后并不惊慌,用力一按马鞍,迅疾抽出被卡在马蹬中的左脚,眼见就要脱离险境,谁知一名金吾卫斜刺里冲过来拦截那木球,奔到近前,才发现直起身来的顾十三,他惊惶之下啊啊大叫,却来不回收势,眼见球杖距顾十三的后脑勺已不过数尺远。
变故发生在兔起鹘落、电光火石之间,场边之人根本还没有看清发生了什么,顾宣已勃然变色,“啪”地拍上案几,腾身而起,扑向场中。
顾云臻因隔得近,比顾宣更早发现了不对劲。他全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又急又怒,暴喝一声,将缰绳提到极致。玄燕便如一团乌云般腾空飞起,疾掠数丈,可距离顾十三还是有丈许远。
眼见已不及救援,顾云臻牙呲目裂,嘶声大叫:“十三叔!”
玄燕似乎感觉到了主人悲愤急怒的心情,于半空之中猛地长嘶一声。它本是西风原上的万马之王,这声长嘶响遏行云,竟隐有虎啸山林之势。金吾卫□□座骑听到这王者的怒吼声,不自禁地吓得前蹄打了个趔趄,那名金吾卫猝不及防,身子一斜,球杖暴出一丛血雨,从顾十三的面颊上擦了过去。
顾十三闷哼一声,身形摇晃了两下,仆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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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命无忧,只是……”
太医院的医正叹息着摇了摇头。顾十三乃端国数得着的青年才俊,若非身处西疆,早被京都的名门高族抢了去做女婿。这一毁容,着实令人惋惜。
顾宣亲自将医正送出帐,看见呆呆站在外面的顾云臻,只淡淡地盯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转身进了帐篷。
顾十三已经醒了过来,只觉左边面颊火灼般地疼痛,他想笑一下,却抽动了伤处,疼得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往外直迸。
顾宣忙道:“十三弟切莫开口,免得影响伤口愈合。”又宽慰他道,“医正说了,只要寻得对症的草药,日夜涂洗,便能恢复如初。”
顾十三招了招手,随从会意,拿过笔墨纸砚来。顾十三蘸了墨汁,在纸上写下一句话。
——莫责怪小侯爷。
顾宣面色一沉:“若非他冲动鲁莽,中了别人的激将法,你又怎么会受伤?”
顾云臻送走了医正,返身回来,恰好听到顾宣冷冷说出的这句话,他茫然站在帐门前,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
正怔愣时,毕长荣领着那名金吾卫走了过来。看见顾云臻,金吾卫“卟嗵”一声跪下,大声道:“小的误伤了十三爷,特来请罪!”
顾云臻气得抬脚将他踢翻在地,怒道:“你眼睛瞎了吗?”
“云臻!”帐内传来顾宣的怒喝声,紧接着顾七挑帘出来,道:“毕统领,请进。”顾云臻要跟着进去,却被他伸手轻轻地拦住。
顾云臻在帐篷外尴尬地站了许久,还是没人理会他,他又是气闷又是难过,只得信步往河边走去。
这夜星月无光,天地间黑沉似铁。离得营地远了,河边只看得见影影绰绰的芦苇影子。顾云臻望着酽酽夜色,挂念着十三叔的伤,又悔又痛,直到想起其华,郁郁难安的心才稍得平静。正在这时,身后忽然响起轻碎的脚步声。顾云臻转过身,隐约见一名女子正向自己走来,不由喝问道:“谁?”
那女子抱着个水桶,似是来河边打水的,听到顾云臻的喝问,她轻“咦”了一声,走近道:“小侯爷,原来您在这里。大伙儿正到处找您。”
顾云臻忙问道:“什么事情?”
那女子压低声音道:“奴婢是毕统领家的。十三爷的手下去寻仇,刺伤了我家统领,顾侯爷已赶往我家统领的营帐平息事态,传话叫大伙儿把您也找去。怕惊动陛下,大伙儿不敢声张,正到处悄悄找您呢。”
顾云臻一听头都大了,匆匆往毕长荣的帐篷跑去。
毕长荣虽是金吾卫统领,官阶却不高,毕府的营帐远离天子营帐,靠近小山丘。顾云臻见事情越闹越大,烦心不已,直接冲了进去。帐中却是无人,眼见内帐的帘子上人影幢幢,他只道大伙都在里面,上前掀开布帘,叫道:“小叔叔!”
却听帐内响起女子惊呼,白晳的少女身体像一道闪电,劈亮了顾云臻的双眼。他惊得吸了口冷气,慌忙放下布帘,转身想走,却见毕长荣正领着几人从外弓腰进来,看到顾云臻,不禁皆面露错愕之色。
双方尚未开口,一名婢女从内帐冲出来,指着顾云臻叫道:“快!快抓住这个淫贼!”
毕长荣的脸顿时垮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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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臻,你说有人假借纪阳侯之命,引你去毕统领的帐篷。那这人是谁?”
因着毕家娘子的名声,皇帝命营地内所有人不许走动,只将相干人等宣入御帐。毕长荣面如黑铁,顾宣则神情平静,只偶尔抬目看一眼跪在御前的顾云臻。
顾云臻明白中了圈套,可也只得答道:“天黑,臣没有看清那名女子长何模样。”
毕长荣冷笑道:“陛下,顾云臻不满金吾卫伤了十三郎,意图□□小女,还请陛下还小女一个公道。”
顾云臻急道:“陛下,臣冤枉!十三叔受伤,那是比赛所致,臣万万不会有怨恨之心。再说冤有头债有主,臣便是有不满,也只会寻那名金吾卫的晦气,怎会做出逼……□□的事情来!”
苏理廷眉头微皱,道:“这是笔糊涂账。云臻没看清那名女子的模样,难以证明自己的清白。但若说云臻□□,也不会笨到挑毕统领要回营帐的时间行事。不如臣和个稀泥,毕娘子名声要紧,事情传了出去,只怕她会寻短见。她也到了适配的年龄,且没有定亲,不如干脆将她许配给云臻,这样皆大欢喜,然后再慢慢查那名传信的女子是谁。”
“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皇帝缓缓点头,问毕长荣,“毕卿意下如何?”
毕长荣还未回答,顾云臻已大声道:“臣不同意!”
毕长荣勃然大怒,冲上来便是一脚。顾云臻闪身避开,毕长荣跟上两步,拳头横着砸向他的脖子。然而劲风刚起,斜喇里忽伸过来一只手,如铁箍般架住了他的手臂。毕长荣转头一看,却是顾宣。
顾宣平静地看着他,淡淡道:“毕统领,御前斗殴,有失体统。”
毕长荣怒道:“纪阳侯,不要以为你兵权在握,我便怕了你!今天先杀了这小子,为我女儿讨回公道,我再向陛下请罪!”
顾宣道:“毕统领放心,顾某定会给你一个说法。”又回头向顾云臻道,“云臻,你若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就只能迎娶毕娘子了。”
顾云臻心急如焚,大声道:“臣本是冤枉的,为何要娶她?臣已有心上人,怎能另娶他人!臣宁愿受罚,也绝不娶她!”他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帐内诸人不由都怔住:原来顾小侯爷已经有了心上人,却不知是谁家的女子?
苏理廷叹道:“云臻,这可是你的不对了。本来可以皆大欢喜,你却不愿意,这等于坐实了自己的罪名,同时也毁了毕娘子的名声。若是闹出人命来,唉……”
顾云臻满腹冤屈快要炸破胸膛,平生从未试过这等滋味,又急又怒,不自禁地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顾宣:“小叔叔,我是冤枉的……”
顾宣暗叹一声,向皇帝道:“陛下,云臻确有行为不谨之处,只是事关顾毕两家名声,不能草率做决定。请陛下容臣放肆,好给毕统领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