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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当年事(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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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长荣去后,苏理廷整夜都睡得不怎么安稳。凌晨时分,他悄悄起床,到秘室取了把匕首塞在怀里,想了想,又从匣子里拿出一个小瓷瓶。
天刚破晓,他便悄然离府,借着第一批出城人群的掩护出了城门,匆匆往青霞山行去。
青霞山是关山山脉的分支,首尾足有二三十里。苏理廷罩上披风,遮盖住面容,悄悄自羊肠小道登上了北麓。
眼见快到半山腰,他却停下了脚步,闪身躲在一棵大树后面,静静地望着不远处的小木屋。他隐隐听到其华在唤着那只猫儿的名字,接着看见她打开柴扉,“咯咯咯咯”地叫着,将谷糠撒了出去,数十只鸡儿欢快地拍着翅膀,从四面八方奔到她身边。
再过了半盏茶的功夫,苏理廷才出了树林,往小木屋走去,但仍小心翼翼地拢着披风。
乌豆四仰八叉地躺在廊下晒太阳,见到苏理廷,慢悠悠地起身,晃到他脚边嗅了嗅,确定没有吃的东西,十分不爽地拉长身子打了个呵欠,横了他一眼,一溜烟地跑了。
其华正在碾制药粉,见苏理廷进来,微微吃了一惊,却没有起身,仍握着碾盘在碾槽中来回滚动。
苏理廷机警的目光在小木屋内迅速扫了一圈,其华看得清楚,立时便不爽了,狠狠地滚了几下碾盘,讥讽道:“既然见不得人,你还来做什么?”
她在杏林中等了十来日,都不见顾云臻半片衣角,总觉得他不像是爽约失信之人,定是有什么事情给耽搁了,又或是出了什么意外,一颗心总是牵挂不安。前日她在杏林中淋了些雨,染了风寒,从昨夜起便有些发热,正是难受之际,看到苏理廷这鬼鬼祟祟的样子,顿时发作了出来。
苏理廷噎了一下,见其华不理会自己,便拎着香烛祭品出了小木屋,往沈红棠的坟墓方向行去,其华见状,忙跟了上去。
坟茔上,一株野草破土而出,开出了小小的黄花,孤零零地随风摇曳。苏理廷凝望着那小小野花,听到其华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伸手抚上墓碑,叹道:“阿棠……你一个人在那边,冷不冷?”
其华本想将他摆的祭品掀掉,听到这话,胸口一酸,停住了脚步。
苏理廷看着眼前那一抔黄土,眼眶渐渐地红了,他慢慢跌跪于地,将额头抵在墓碑上,低低地:“阿棠,你曾说过,造化弄人,使我们今生不得相守。你若真的不怨我,且走慢些,待尘间事了,我便下来陪你……”
说到后面,他双肩耸动,失声悲泣。
见他这般伤心欲绝,其华一时有些怔忡。幼年的时候,每当遭了相府诸人的白眼,她就会去爬墨华苑的围墙。她扒在墙上,远远看着书阁中的苏理廷,很想冲过去问他:你究竟是不是我的亲生父亲?若是,为何从来不正眼看我?为何任由那些下人欺负我?
后来慢慢长大,她逐渐淡了这心思,遇到什么事情,也不再去爬墨华苑的围墙了。
那些在墙上默默注视的日子,她见过他长袖善舞、口蜜腹剑,见过他勤于政事、宵衣旰食,还见过他抱着三夫人所生的女儿时柔和怜爱的神情,唯独没有见过这样痛断肝肠的他。
眼见苏理廷情绪激动、身形摇晃,其华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扶他。指尖触及手臂的一刹那,二人的身躯都僵硬了一下。其华刚要缩回去,苏理廷却已伸手过来,握住了她的手掌,牵着她在墓边坐下。
他的手掌宽厚而温热,其华忽然生出一种奢望,手指轻轻地挣了一下,便没有再动弹。
苏理廷脸上犹有悲戚之色,他凝望着远处层层叠叠的山峦,沉默了许久,声音低沉地问道:“孤身一人住在这里,有没有什么为难的地方?”
其华摇了摇头,道:“挺好的。”顿了顿,终究忍不住,讥讽道,“比在相府的时候舒坦多了。”
“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女俩。”苏理廷颤抖着伸出手,想抚摸其华的头顶,却又凝在了半空。
其华看着他隐隐红了的双眸,再回想这些年来,沈红棠确实没有埋怨过他,临终前还嘱咐自己不要恨他,只怕二人之间真是有什么说不得的苦衷。她心中的恚怨不知不觉地消融了一些,犹豫片刻,低声道:“娘……这些年,并不曾怪您。”
苏理廷愈发哽咽难言,喃喃道:“都是我的错……”
二人一时无言,都看着前方的山峦发呆。
许久,苏理廷转过头来,用慈爱的目光看着其华,温声问道:“这些年,你娘都曾教过你些什么?”
其华见他猛不丁问这个,没有反应过来,愣愣道:“什么?”
苏理廷轻叹了声:“你娘之所以没有带你离开,一是因为她的身子骨经不起颠沛劳顿,万一亡在路途,你便无依无靠;二来她也知道你终有一天是要嫁人的,她若带着你流落江湖,未免要耽误你的终身大事。她走之前唯一的心愿,就是让我给你找个普普通通的人家,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
其华听他说起这茬,再细细回想沈红棠生前的只言片语,倒也信了,便低下头默然不语。
苏理廷紧盯着其华:“你娘一身武艺,想来也传授给你了?”
其华忙抬头道:“娘说江湖多险恶,与人争斗必将反噬自身,并不曾教我什么拳脚功夫。”
她说的却是实话,只是巧妙的隐去了自己会轻功的事实,苏理廷见她目光澄澈,十分坦然,便也信了,道:“你娘说得有道理,你舅……就听她的罢。”
他转头看着身边那抔黄土,叹道:“你娘当年武功高强,轻功极妙,马术也是上乘,每年的赛马大会,她都能拔得头筹。那等风姿,便是最剽悍的汉子见了她,也要甘拜下风。”
他望着前方的山峦,仿佛陷了入回忆之中。良久,他嘴边浮起一丝笑意,轻声道:“她人长得美,又豪爽大度,人人都倾慕她、让着她,所以养成了她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可唯独有一样东西,她是害怕的。”
其华正思绪翩翩,遥想沈红棠当年的风采,忽听到他这句话,好奇心起,忙问:“什么?”
“水。”苏理廷轻轻吐出一个字。
其华讶道:“娘不识水性?”
苏理廷微笑点头:“很少有人知道,你娘是个旱鸭子,不但畏水如虎,还有晕船的毛病。我与她相识后,结伴乘船过江,她怕得要死,偏偏嘴硬不肯说,结果在船上吐得天昏地暗,险些晕了过去,揪着我的袖子直叫‘救命’。”
其华听得“噗嗤”一笑,转而又觉心酸,低下头,轻轻地揪着墓边的小草。
苏理廷继续回忆着往事:“你娘当年有一位好姐妹,两个人好得就像双生子,见了面有说不完的话。偏那位好姐妹住在河对岸,你娘每回要去看望人家,都得乘筏子过江。只有我才知道,每回过河,她都得鼓起很大的勇气才行。”
见其华听得愣愣的,苏理廷讶道:“你娘没和你提过吗?”
“娘对以前的事情只字不提。”其华摇了摇头。
苏理廷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怅然道:“想来也是,都是些伤心往事,提来作甚!”
其华从小便对自己的身世十分好奇,后来虽然心淡了些,但终究还是想弄个明明白白。然而这刻听苏理廷这声长叹饱含着凄然、悔恨和痛楚,她有再多的疑问都问不出口了。
苏理廷又温声问道:“你独自住在这里,可曾见到什么来历不明的人?”
其华摇头道:“都是些村里的乡亲,并不曾见过外人。”
二人再说了会话,便回了小木屋。苏理廷背着手在屋子里转悠,叹道:“这里如此清苦,你还是随我回去住吧。”说罢,他随手将桌上凌乱摆放着的几本书拢了拢,却发现下面压着一张纸。
纸上笔触清冽而秀丽,写着一个名字。
——顾定昭。
苏理廷的太阳穴突突一跳,寒凉的感觉刹那间顺着脊椎骨传到了四肢百骸。其华顺着他呆滞的目光看去,忙冲上来抢过了那张纸。
苏理廷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犹想着是不是同名同姓之人,温声问道:“这个顾定昭——”
其华满面飞红,却抬起头,坦然道:“他是京都人,到青霞山打猎,我们便认识了。”
“哦……”
其华感觉到他语气有异,讶道:“你认识他?”
苏理廷缓缓道:“名满天下的纪阳侯顾定昭,你说我认不认识?”
其华知道那顾公子必是京都富贵人家,却没料到他是侯爵之尊,不禁嘟哝道:“什么纪阳侯,我看也没什么了不起。”
“他知不知道你是我的女儿?”苏理廷追问道。
其华哂道:“做你女儿很了不起吗?人家才不知道,不过偶然遇到,我帮他采药,他让我骑他的马儿,他那马儿难得一见的雄骏,乃传说中的踏雪名驹。”
苏理廷前段日子风闻顾九从西风原千里迢迢地送来了一匹马,因那马儿桀骜不驯,无人能近其身,还是用铁笼子运进京的,进延平门时,引发百姓围观,轰动京都。他再无怀疑,冷笑道:“他费尽心思才得到的踏雪马,居然用来哄你这个小姑娘开心!真是其心莫测,其心可诛!”
这话听着甚是刺耳,其华对他隐约生出的一丝孺慕之心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怒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吗?他不顾性命救了我,马儿也是我厚着脸皮求他让我骑的。”
苏理廷脑中转过无数念头,他拢上披风,急急走出几步,又回转来握住其华的手,轻拍着她的手背,嘱咐道:“这个顾定昭,若知道你是我的女儿,不定生出什么心思来,你千万要小心。”
其华重重甩开他的手,坐回小板凳上,继续滚着碾盘,冷冷道:“你放心,他不知道我是你的女儿,也不知道我住在哪里。若再见到他,我将这止血生肌粉送给他,当是还了他的恩情,以后便不会再见面的。”
苏理廷犹道:“你少不更事,不要被人骗了去,更不可让人知晓你的真实身份……”
其华将碾盘重重一放,正欲反唇相讥,乌豆忽衔着一只老鼠蹿了进来,它左右望了望,直奔灶下。其华想起它曾将几只死麻雀丢入自己的碗中,急忙起身追了过去。
她追得急切,不曾留意到,身后,苏理廷的目光,凝在那尚未碾制好的止血生肌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