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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以身营 ...


  •   顾宣回到赏梅阁时,已是华灯初上。其华正捂着腰焦急地走来走去,见他回来,一把将他拉进东屋,紧紧关上门。

      其华盯着顾宣,道:“我方才听她们说,云臻去了熙州。”

      “嗯。”

      “那你和他说了没有?”

      顾宣微微摇头:“没有。”

      “你——”

      顾宣轻声道:“云臻提出来要和我比试枪法,我输给了他。他说,他可以把顾家让给我,只请我好好和你过日子,要我们琴瑟和鸣,儿女绕膝。”

      其华怔了片刻,慢慢松开揪着顾宣的手,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跌坐在椅中。

      她慢慢低下头,捂住了脸。

      顾宣在她面前蹲下,伸手将她抱入怀中。其华伏在他肩头,怕被翠莺等人听见,只敢低声饮泣。

      顾宣轻柔地抱着她,没有说话。

      其华从顾宣怀中抬起头,哽咽道:“菩萨会不会惩罚我们?”

      顾宣轻轻替她拭去泪水,沉默片刻,轻声道:“如果有,那也是我一个人。”

      “不!”其华脱口而出,站起来,“我现在就去追云臻,把一切都告诉他,他才走不远,还来得及!”但她刚走出两步,扯动腰间被铁莲子击中的地方,疼得停住脚步,按住了伤口。

      顾宣扶住她:“我先帮你上药,再陪你去追。”顿了顿,“城门已经关了,你一个人去,是叫不开城门的。”

      其华腰间疼得实在厉害,只得听了顾宣的,由他扶着自己往床边走。

      她伏在锦被上,忽然想起水榭诸事,脸不自禁地便红了,心中又难过、又羞涩、又担忧,诸般复杂的情绪在一起煎熬,便没有注意到顾宣在旁边调制药膏的时间有点久。

      清凉而带着些辛辣的药膏香气十分浓郁,在室内弥漫开来,遮住了香炉里溢出来的香。

      炉烟轻袅,聚了又散,散了又聚。满室飘浮着一种淡而宁静的清香,仿佛可以让人于这清香之中淡忘前尘旧事,沉入美梦之中。

      其华渐渐有些迷糊,许是这些天来,神经绷得太紧了吧,她竟然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好好地睡上一觉。

      就睡一小会儿,等敷了药,马上去追云臻,告诉他一切。

      其华的眼睫慢慢地垂了下来。

      但她的心怎么也无法宁静,这一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一桩桩,像碎片般在昏昏沉沉的脑子里不断闪现、重叠。紧接着,又有许多遥远的片段和言语浮上来。

      其华胸口犹似受了重重一击,忽然间跳了起来。

      “顾宣你——”

      顾宣手一凝,片刻后,他慢慢盖上香炉的盖子,转头看向她,眼底闪过一抹复杂无比的暗色。

      其华一言不发、踉踉跄跄地往外走,但不等她走出几步,便扑入了顾宣胸前。

      顾宣将她轻轻揽在胸口,一下一下,轻抚着她的背脊。

      春寒料峭的夜,他的胸口是冰凉的,却又似燃着一团火。她挣扎着,碰触到了他的伤口,他颤栗了一下,她又停下来。

      他仍旧在一下一下轻抚着她的背,渐渐地,一切念头都丢开了、淡却了,其华的意识逐渐模糊,朝着心底深处的那个梦里悠悠坠落。

      ****

      抢春之后,天气乍变。本当是桃花盛开的时节,反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雪。京都人习惯了这种倒春寒的气候,并不觉得什么。但远道而来的云南人哪受得住,苦不堪言,恨不得世子马上下令返回四季如春的大理才好,正事已经办了,太妃探望过了,蹴鞠赛也输了,还不如早点启程,不用再受这北地寒湿之苦。

      但奇怪的是,云南王世子洪炽迟迟都未向鸿胪寺上表,提出要走,于是这一个庞大的朝觐团就一直滞留在京都。

      这日,洪炽往城外游玩归来,已近黄昏。车驾行至登甲巷时,忽觉车身一震,停了下来。洪炽将门帘掀开一条缝隙,问道:“怎么了?”

      “回世子,积雪太厚,车轱辘卡住了,得铲开积雪才能前行。”

      洪炽咒骂了一声,只得百无聊赖地在车中干等。忽听得外面鸾铃声响,他掀开车帘,只见由巷子对面过来一驾马车,缓缓行至自己的马车旁边,也陷入了积雪之中。执辕者手忙脚乱地跳下车,铲除积雪。

      洪炽眼神一闪,趁着两车相近,无人看见,悄无声息地下车,登上了那辆马车。

      “世子辛苦了,来,暖暖身子。”

      车中,顾宣斜靠在软榻上,微笑着递上一杯酒,他身侧的红泥小火炉上温着一壶酒,醇香四溢。

      洪炽大喇喇坐下:“顾侯好雅兴。”

      酒是刚烫好的,一杯酒下肚,洪炽顿觉暖和了许多,笑道:“世人都传,纪阳侯府的酒皆是佳品,依本世子看,当在佳品前加上‘绝世’二字方可。”

      他往顾宣手背和耳侧尚十分明显的擦痕一看,调笑道:“世人也都好奇,今年抢春时得顾侯舍身相救的,究竟是贵府哪位英雄少年?”

      顾宣淡淡一笑,却没有回答洪炽的话,他轻轻摩挲了一下酒盏,缓声道:“人,你们见到了,也确认过了。顾某上回的提议,不知世子意下如何?”

      洪炽笑容微微一敛:“不是说等到春分之后吗?为何提前?”

      不知是不是马车外铲雪的声音太大,还是炉子里爆出一团炭灰,顾宣皱起眉头,轻轻咳了两声。咳罢,顾宣将一盏酒推至洪炽面前,淡淡道:“为何提前,我自有考量。此番秘密见世子,就是想得一句明确的话。”

      洪炽默默看着酒盏,一时也不说话,顾宣却也不催促,面色平静地等着。

      顾宣的马车底部铺着紫色的锦毡,上面绣着金色云纹。洪炽看着这象征着权力的云纹,神思有片刻的恍惚。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近四十年的世子生涯。

      从懂事起,他就看着父王如何殚精竭虑地与各蕃部搏弈,甚至不惜将幼女嫁给年近五旬的雍王,以求得中央皇廷的支持。他的世子之路,更是走得举步维艰,蕃部之间的血腥争斗,延续进了云南王的王宫。

      洪炽的拳头慢慢捏了起来:“要如何做?”

      顾宣从旁拿了一个锦盒,推到洪炽面前:“这里面,是霍小仙走私货物、倒卖军粮的账册。世子不需要将这些交出去,只需巧妙地告诉二皇子裕王,你手上有这些便可。如若裕王问你为何这么做,你便说,云南各蕃部暗流汹涌,意图阻挠你接掌王位,你希望将来云南生变时,中央皇廷能站在你这一边。而太子……”顿了顿,笑道,“他当年可是一力主张撤藩的。”

      洪炽一怔:“这个,当初不是由霍大总管和宋先生一起亲眼见着烧掉了吗?”

      顾宣微微一笑,洪炽便明白过来,笑着摇了摇头:“敢在霍大总管眼皮底下偷龙转凤,也只有顾侯有这个手腕和胆量了。”又疑惑道,“为何是裕王?”

      顾宣转动着手中的酒杯,微笑道:“因为只有裕王,才迫切地希望霍大总管帮他做一件事情。”

      洪炽的手指滑过锦盒,却还是有一丝犹豫,抬头看向顾宣。

      “我一直有件事情想不明白。”

      “世子请说。”

      洪炽微眯的眼睛紧盯着顾宣:“顾侯做这些,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顾宣笑了笑,摩挲着酒盏,“我若说为了我那侄儿,世子必然不相信。”

      洪炽像听到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似的,仰头打了个哈哈:“顾侯真风趣。”

      “那世子呢?又有几分是为了你的妹子?”顾宣讥诮地瞥了洪炽一眼,“你我一样,都是火中取栗罢了。”

      看着洪炽嘴角抽了抽,顾宣淡淡道:“顾某还有一个请求。”

      “顾侯请说。”

      顾宣噙着一丝冷酷的微笑,轻轻吐出最后一句话:“我知道,小郡王身边的人,都是世子安排过去的,将来时机成熟,我那侄儿千防万防,也不会防备自己的至交好友。”

      洪炽眸中最后一丝疑虑消失不见,他仰头,重重地喝下了一盏酒。

      顾宣浅浅一笑,举起酒盏,同样一饮而尽。

      洪炽跳下马车,仆从们还在铲除积雪,他悄无声息地攀上车辕,钻回自己车内。

      ****

      淅淅沥沥的雨点夹着雪花,让守在门口的翠莺承受不住这份寒意,搓着手跺了跺脚。她回头看了看屋子里,忧心忡忡。赏梅阁这几日的气氛有些沉抑,六夫人着了风寒,卧床不起。就连一直忙碌的侯爷也告了假,整日守在她床边。

      侯爷待六夫人,是真的好。

      她想起昨晚往屋子里送热水时,看到侯爷坐在六夫人床前,握着她的手,呆呆地凝望着她,那眸子里的温柔,是翠莺进顾府这么多年来,从未在顾宣身上见过的。

      屋子里忽然传出顾宣的咳嗽声,像是有个钩子在试图将他的肺勾出来似的,咳得翠莺听着,觉得自己的肺也生生地疼了起来。

      翠莺正想进屋,紫英开门出来,悄声道:“侯爷有令,让你们都离开这里。”

      翠莺讶道:“离开这里?”

      “嗯,夫人病中需要绝对的安静,听不得一点声音。仅留我在这里照顾夫人,你们都回瑞雪堂。待夫人病好了,再唤你们回来。”紫英平静地说道。

      翠莺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年前六夫人病的那一回,侯爷也是只要紫英一人留下,甚至还将六夫人移去了别院。而紫英是老太妃赐下来的,身份非比寻常,她们也生不出嫉妒之心。

      许是侯爷和六夫人情深意笃,六夫人才这么多病多灾吧。

      听说大夫人也病了,就连一直身体康健的大姑奶奶也闭门不出,唉,看来小侯爷的离开,将府中的生机和欢乐都带走了。

      翠莺在心中叹惜着、感慨着,转身和另三名婢子收拾东西,离开了赏梅阁。紫英看着她们离开,将大门紧紧扣上,回到屋子里,跪在顾宣身后。

      顾宣仍坐在床边,静静地凝望着其华。她那么安静地躺着,似正做着一个宁谧的梦,让人不忍惊扰。

      乌豆蜷缩在其华的枕头边,它似是也感觉到了异样,没有了平日的嚣张骄扈,一下一下,轻轻舔着其华的脸,仿佛在期冀着她能马上醒过来。

      顾宣伸手,轻轻抱起了乌豆。

      乌豆在顾宣臂弯中看着其华,低低地呜鸣了一声。

      顾宣回身,将乌豆交给紫英。紫英抱着乌豆,向顾宣重重叩了三个头,站起,离开了赏梅阁。

      门“吱呀”被关上。

      顾宣回过头,伸手,指尖轻轻碰触着其华落在锦被外的手。她的手指有些冰凉,这寒意一下子穿透了他的肺腑,他再度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直咳得似是要掏心挖肺一般。

      掌心里,其华的手指动了动。

      顾宣蓦然一震,停止了咳嗽,抬起头。其华正努力地睁开眼睛,看着他,她的眸子里雾气氤氲,嘴唇也在极力颤栗,似乎在用尽全身力气,急切地想对他说些什么。

      “不……要……”

      顾宣将其华微微颤动的手覆入掌心,紧紧握住,仿佛今生今世,也不愿松开。

      ——其华,你恨我吧,我是个卑劣无耻的混蛋,如果佛祖要惩罚,就罚我一个人,下十八层地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2章 以身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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