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天》岩上

14、第 14 章

　　天气不会永远都很好，可是店老板的笑容却永远可以这么明媚——明媚到凉风阵阵，阴气腾腾。
　　“是淮水选秀的新花魁吧，哎呀呀，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是大美人啊~~”
　　这句酸得掉牙的话若是对枣芸说的也就罢了，却偏偏……是对我说的。
　　我这张脸到底哪一点美啊，总不会我和枣芸在树林里转了几天世人的审美观就变了吧？？
　　诸事不顺。
　　先是被右将军追得鸡飞狗跳，现在还要被这个老板气得鸡飞狗跳吗？
　　换店！
　　“哎呀，这位难道是新花魁，真是……瞧瞧这走进来的架势，真是……真是有气质啊！！”
　　错！不是有气质，是有气势！这是怎么了？难道真应了古人那句“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然后，我就看到店老板一边抖被自己酸出来的鸡皮疙瘩，一边笑眯眯地端菜出来。
　　“我没点啊！”
　　“花魁娘子，有人代您付过啦。”
　　我终于是懂了。这世道一点也没变——有钱能使鬼推磨。
　　枣芸应该也明白了，因为她的动作僵了一下。
　　我推她坐下来：“不是右将军。他是还追在后面，可是却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世道右将军耿直忠厚，是个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人，枣芸更不会不清楚。
　　“那是少爷？少爷来了？”枣芸问完就发现不对，又摇头道：“不会呀，少爷要是来了，定是先来见你……那是谁呢？”
　　我呵呵笑了一下：“他把我们的行踪追查得如此清楚却不露面，在这一片的客栈都付了钱，摆明了告诉我们自己在他的掌握之中。有如此财力势力还如此张扬霸道的，还能有谁？”
　　“濂……濂大人！”枣芸惊呼。
　　“是濂少主，飞云山庄的少主。”我纠正枣芸，“弟弟先前也发过传书来，说他阻止濂少主继续找我麻烦的时候濂少主应承得太爽快。现在可好，他不找麻烦，当起先锋来了。”
　　枣芸想了一会，一本正经地说：“云天，你再易一次容好了。飞云山庄不好惹的。”
　　“我也是不好惹的。”我瞪枣芸。
　　我一向怕麻烦，右将军追的人不是我当然是好事，但濂少主追我却不好玩了。换张脸确实是最简单的方法，可是，如果这么做，祁云天，就会不见了。
　　想个新名字，同样很麻烦。
　　第二天上路，特意绕开了大城，在小镇上走走，情况却仍是一样。我开始想飞云山庄哪来那么多钱。
　　第三天……
　　每天混吃混喝固然不错，可是每天面对不同的店老板同样的笑颜如花……是可忍孰不可忍……
　　“枣芸，悄悄帮我去打听一下。”
　　“打听什么？”
　　“这附近哪里有强盗窝。越大越有势力越好。”
　　第四天，正主儿也该要出场了。
　　……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林不在密，有盗则行。
　　我和枣芸穿着最破旧的衣服，嘿哧嘿哧地走。
　　“站住！你们干什么的？”
　　我瞄了一眼，有上百个人高高低低地站着，手上兵器寒光闪闪。
　　我低声问枣芸：“我上次听的开场白不是这个！”
　　枣芸低声回我：“我又没有碰到过山贼！”
　　倒忘了。枣芸既是我的贴身丫头，当然是跟着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只不过她稍稍出去一趟，就招来了个将军；我小小一任性，就弄来了个少主……我开始怀疑祁家都有天生吸引麻烦的体质。
　　“喂！”
　　有人狂吼，原来是把山贼忽略掉了。
　　“我们……赶路。”
　　“赶路，也不看看这什么地方！”
　　我当然知道这什么地方，青迟山嘛，我可是找了好久才找来的。
　　“既然来了，身上有什么值钱的没有？”
　　“没有！”我立刻答。
　　“老大，怎么办？”他往上瞅。
　　我本来也想看看他家老大长什么样，不过看他脖子几乎仰到了九十度，知道那位老大站得太高，也就懒得费神了。
　　“劫色！”
　　干干脆脆一句话，我却不得不仰头看他了。
　　底下的山贼“哗”一下围过来扯我和枣芸，双拳难敌四手，几个山贼推着枣芸往高处走，剩下的开始和我的衣服纠缠不清。
　　还好换了旧衣服，不然给这些好象长了七手八脚的人扯扯，多心疼啊。我一边收起乐陶陶的心情，一边开始努力回想，书上读到的那些贞洁烈女这时候是怎么做的来着？
　　我奋力挣扎，大叫着“放手”，可是没人听我的。
　　不禁觉得奇怪，既然叫放手没有用，为什么却偏偏都要叫呢。还不如省下这个力气，多踢别人两脚实在。
　　布帛撕裂的声音如冬雷一震。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经历的是什么样的事情。这不是可以一玩了事的。
　　伸手到包裹里，触手一片冰凉，是“掠影”的寒气。
　　弟弟当初给我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想过，“掠影”也可以这么用的。
　　蹭的拔出来，银光乍现，抬手就往下刺，对准的，是心脏的位置。
　　耳边，听到枣芸的喊声……
　　温热的血溅到手上，手随即被握住，有手把住了腰，身形一晃就出了包围。
　　抬眼，不是看人，是看手——挡下我匕首的手——修长的食指上，有一道小小的血口。
　　这才安下心来。
　　“我还没有到，就想死了？”身后的人低下头来，在我耳边低低地说话。
　　我退出他的怀抱，朝他微微一笑：“怎么可能。”
　　而在濂少主挑起眉的同时，那数百山贼已经从我身后如流水般涌到他周围，一直在鞘里的兵器也终于亮了出来。
　　他的脸顿时阴了下来。
　　我继续微笑：“曾经有个山贼朋友告诉我，最讨厌没财没色的女人，换言之，只要是有财有色，他们就会感兴趣了吧？可惜少主不是女子，不过既然生得如此美想必他们也不会介意。”
　　“你算计我？”他冷笑。
　　算计？我想了想，猜他第四天会单独行动来见我，设计让他跟着到山寨，与山贼串通好在他面前上演一出劫色戏码，然后逼他现身救人故意弄伤他……怎么看都是算计……
　　于是我赔笑，然后好心告诉他：“少主，我知道凭这些人根本制不住您，不过再加上我这柄‘掠影’呢？我可是花了一晚上工夫在上面淬药啊。”
　　我抹去匕首上的血，把掠影放进包裹，同时收了笑脸：“对您而言，这药的药效不会超过一个时辰，可是若江湖上知道堂堂少主被山贼困住一个时辰，又会怎样？还不如和我做笔交易，只要少主另觅其它的玩物。”
　　濂少主脸色越来越阴，风雨欲来风满楼。他勾起笑容一字一顿：
　　“你在玩火。”
　　我的心猛的一紧。仿佛他一句话就能让局势整个逆转。
　　然而他居然真的做到了，而且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抬起右手，做了一个手势。飞云山庄的手势。
　　然后一直站在最高处的山贼头子扑下来行礼大叫“得罪”，底下的小喽罗扑通扑通跪了一地。
　　他看着我的眼睛里现出嘲弄的神情。
　　我有点转不过弯来：“我知道你飞云山庄的影响力，可是不会连这种小山寨都认得山庄的手势吧？”
　　“小吗？这青迟山掌管着整个江南地区的盗寇。”他笑。
　　我回过头去看早被放开了的枣芸。
　　呵呵，我好象是跟她说过，山寨越大越有势力越好。可是……这也……太大了点吧……
　　我转回头对着濂少主干笑，然后看着刚刚还跟我站在同一战线的山贼倒戈相向，把我跟枣芸扎成粽子送到濂少主面前。
　　后来被塞进马车里带回飞云山庄的时候，我才记起以前在家里，每次我使计想要溜出门，被抓回来的时候弟弟总是气得要死，却反倒是我那娘，总是“柔若无骨”地吊在爹身上跟我说：“你这般自负终是要吃亏的。”如今，会不会是报应到了？
　　马车一路上摇摇晃晃的，看不到外面的路，枣芸也被塞到别的马车上，连个听我抱怨的人也没有。中途马车停了一次，濂少主换到我的马车里。他的气好象还没消，乌云密步的。我扭过头不理他。他这才笑起来，却开口问我为什么断定他一定会出手救我，我说你为我花了那么多钱我要就这样没了你不是很吃亏。然后马车又被他叫停了，濂少主出去的时候脸上又乌云密布。唯一不同的是我从椅子上被仍到了地上。
　　飞云山庄不到一天就到了。下马车的时候正是黄昏。马车似乎直接进了庄，因为我和枣芸直接被拖进了一间大房子。
　　濂少主坐在上座上，早一步到了。
　　房间修得很华丽，濂少主坐在那里，不怒而威，显得格外协调。或许只有这时看他，才能真正理解“飞云山庄少主“这六个字的含义。
　　“云天，身为花魁，你怎么可以擅自跑掉呢？”他口气淡淡，却让人感觉分外危险。
　　“我给你个机会。”他站起来，立即有下人搬了一堆酒坛进来。“这里的十坛酒，你若是能立即喝完，我让你们走。”
　　我抬眼看他，这个少主一定相当无聊，所以才尽出些刁难人的事情。
　　“那要是喝不完呢？”
　　“留下来，做我的奴才。”
　　“好。”我点头，然后扳起最近的酒坛子开始喝。第一口灌下去，火辣辣的，头立刻晕眩起来。
　　从小到大，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喝酒就是在今年元宵。林审言跟着叔公来拜访。其他的客人来，我不被允许到前厅去，但叔公不同。爹娘也叫我去陪客，可弟弟却蛮横地把我拖回房里锁起来。不管我怎么捶门喊叫他都不肯打开。
　　我一个人蜷缩在暗暗的房间里面，把枣芸赶去看灯会，让下人给我拿来了酒。
　　喝了多少，已经不记得了。
　　只知道后来弟弟开门进来，抢下我的酒坛子气得快要疯了。然后我又哭又闹，问他为什么要关我。
　　那也是我记事以来第一次在人前哭。
　　弟弟就慌了，摔了酒坛子来抱我，我打他，踢他，他还是抱着。
　　我闹累了，安静下来，他才抚我的头发说他不会再关我了。
　　他抱得太紧，好象还在发抖。
　　我以为他冷，伸手也去抱他。然后弟弟，好象说了句什么话。
　　他说的……是什么呢？
　　是……什么来着？
　　“云天！你不会喝酒，不要喝了！”枣芸在叫我。
　　我放下酒坛子，发现一坛还没喝到一半。
　　罢了罢了，看来这是个必输之赌，我摔了坛子。然后再去抱另一坛。不经意又看到了濂少主饶有趣味的表情。
　　“不要再喝了！小……”
　　“枣芸！”我大声地喝止她，怎么能让那一句“小姐”叫出来呢？这一声出口，恐怕我唯一的筹码就没了。
　　我小心地踱到她身边，靠她挡着在袖子里找出一颗红色药丸来。还好，为了防山贼，事先把弟弟给我的药转了一些到袖子里。

　　拉着枣芸，我低声道：“你先走，去找弟弟。”
　　“我怎么可能丢下你？小姐……”
　　我摇了摇头：“枣芸，我不是祁家的二小姐，我是云天，和你一路走了这么久患难与共了这么久的祁云天。”
　　枣芸怔了一下，眼睛忽然就湿了。
　　我笑起来，回身，将怀里的酒坛砸到地上，手里的药随之落到酒上。
　　辛辣浓密的烟雾腾地升起。我听到几声响，惊叫，然后是脚步声。
　　一只手准确地找到我的位置，抓住我，然后濂少主冷冷地开口：“不用追了，把守门的拖出去重打。其余的，下去。”
　　烟雾散开，房里，已经没有了枣芸的影子。
　　方才守门的部下已经被带了出去，其它的人也迅速地离开。
　　“你故意的。”濂少主声音里没有一丝感情，“你根本就是想让她走。”
　　“是。”我承认得老老实实，然后又补充道：“不过，如果我突然神勇无敌喝完了，我当然也很高兴你践约。”
　　抓住我手腕的力道忽然加重，把我拉向前，他另一只手捏住了我的下巴，我慌得去拨他的手，干笑道：“连我这种姿色的都要，濂少主莫不是欲求不满？”
　　他眯起眼，恶意地笑道：“你是以为我不会动你才敢留下来当奴才的？”
　　“难……难道有错？”我继续干笑。
　　他又忽然松开了手。
　　可是加在我身上的温度却没有因为那双手的离开有任何降低。
　　哪里……不对劲。
　　“酒……”
　　濂少主漠然道：“你会下药，我就不会？”
　　“堂堂少主居然会用如此卑劣的手段？！”我怒吼，身体的热度却随之又加一层。
　　欲望非毒，却比任何一种毒来得有效。
　　濂少主冷眼看着，道：“卑劣吗？比这卑劣得多的比比皆是，更何况，我从来就不是好人。”
　　我也无力再说些什么。
　　手指向后，触到冰冷的酒坛。
　　我猛的抬手将酒灌进喉里！
　　就让天下都一起沉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