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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Ep.0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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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p.07
九月三日,周六
PM 13:30 苏家本宅
林琮脚下踩熄了一根烟头,烦躁地啧了声,苏乔手机关了机,无论怎么拼命连环Call都打了水漂。
今天原本行程很满,其中苏家最看重的一项便是和彭格列的新一季合作协议。
作为东南亚军火商圈的龙头老大,它的背后又站着政府,苏家得以驰骋于黑白两道,尤其在其大本营,靡靡之城的香港,更是权势滔天,每一步动作皆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掌握着军事命脉。这样的苏家和黑手党龙头彭格列强强联合,早已是业界公开的秘密。而苏家官方给出的回应,仅仅是一句感觉彼此合作相适,可以想象苏隐给出这个答案时的模样,一定是令旁观者咬碎了牙都无法排遣的愤恨。
而这一次更进一步的新一季合作,因为彭格列十代目本人就在香港,因此被提前提上日程,只待这位年轻的日裔黑手党教父回到意大利,再另行公开——教父先生孑然一身独在香港,他的父亲,彭格列的门外顾问已在一周前返程回到日本。
这样的场合他很难脱身,只有趁苏隐先行前去的这段时间。缘是因在几天前苏乔突然打电话过来,逼着人说出能和苏隐行踪岔开的时间,她想回去苏家一趟,可现在根本联系不上的人也正是她,这叫什么事儿。
想阻止却是无力。林琮无奈叹息,拉开路虎的车门坐了进去。再等十分钟罢,她再不来,之后的事就只能靠她自己去办了。
林琮手肘撑上方向盘,单手摁下开关,将车窗摇下一半。
PM 13:10 湾仔区谢斐道公路
一个看起来颇为年轻的女孩,骑着与她身形反差略大的越野摩托,正在机动车道旁平稳疾驰。
她没有戴头盔,目光笔直向前。
越肩的黑色长发在高速吹鼓的风中飞舞,身上针织毛衣外套的下摆向后平掠而起,牛仔裤包裹下的腿部线条劲瘦,恰到好处的优雅,脚踩一双帅气的登山靴,气质意外的搭。
马路上是午后密集的车流,午间高峰期堵了许久,此时堪堪稍许疏通。喇叭声此起彼伏,每当交通信号灯变换的时刻尤其鸣得凄哀,牵出分“无处话凄凉”的忧伤。
临近十字路的拐弯口,一辆的士在从身后驶过来后降低了速度,巧合到了一定程度变成了刻意,很明显,分明是专冲着她来的。
苏乔分了神扭头,发丝凌乱地扫上眼和脸颊,擦过嘴唇,回头的刹那阳光耀眼,尽管因此虚起了眼,但一时间仍是辨不明车内的人影。
苏乔:“?”
从降下的车窗内露出一张脸来,线条轮廓依然是那样温和无害。
褐发青年柔软的刘海被风拂开,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嘴角微抿,噙着显眼的笑意。嗓音并不大,依然清润磁性,却偏偏在喧嚣中直达耳膜:“乔ちゃん,好巧。”
顶着飒飒风声和摩托引擎声的狂鸣,苏乔的声音夹在缝隙中,说话颇是吃力:“沢田君?等、等等,你不是和我姐……有约么?!”
引擎声呜呜吼叫着减弱,沢田扭头冲司机打了个招呼,的士配合着苏乔摩托车的速度,双双拐入右侧的马路。
苏乔在靠人行道旁停下,的士缓缓停靠在她后头。
青年钻出车外,身上衣着正式,身姿修长笔挺,气质温文尔雅、一副精英模样地站在那里。剪裁流畅、质地舒适的衣料,螺纹衣扣琮珑泛光,在太阳光下无从隐匿,一眼便瞧得出来,定是意大利某某顶级设计师量身成衣定制的手工西装。
苏乔:“现在可以说了。”
她看到青年清秀的眉毛蹙起,脸上露出一丝为难之色。有这么难以启齿?事实证明,她高估了沢田纲吉。对方的回答是:“之前是想自己坐公交车去的……但是香港真的太像迷宫了,我……”
“又迷路了是吧。”
“……”沢田一噎,被戳穿的窘迫爬上脸颊。身在人生地不熟的异乡,脸皮也愈发薄了起来。好在他能事实求实,大大方方地承认:“是的。”
没等苏乔给他个“没救了”的眼神瞧瞧,沢田转了话题:“乔ちゃん这是要去哪儿?”
苏乔:“去办件事。”
沢田纲吉点头,没有再问下去。苏乔重新跨坐上摩托,引擎启动,弓起膝盖就准备闪人。在那之前她抬起手腕看了看表,“不跟你多聊了。祝你赶上签约,我先走啦,拜拜。”
她的背影随引擎声的渐弱而越来越远,沢田纲吉呆在原地看了会儿,也不知这样有什么意义,就这么平白无故地沉默着任由神思飞远。
他有些担心这个女孩子。尤其是当她面无表情地、语调平直地给出“去办件事”这四个字的回答时,毫无预兆地就愣了一下。
苏家的事情他是知道一些的……但正是因为他也是一知半解,所以才感到百味杂陈。
苏隐说过,苏乔表面上好像从那件事中走出来了,事情发生的一年后她就变得异常独立,买了单身公寓搬出去住,之后填志愿高考,毕业实习乃至正式工作,都是她一个人走过来的路。可是她越是对这件事表现得漠然,就越令人不安。
忽略苏隐的前半句“你现在看她是这样的吧,温柔美丽娴静大方知性美到不行……”,接着她闭上眼,就像是在回忆过往:“她真正的脾性,其实比你见识到的远远不止。真的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犟。”
“……”
溢出唇瓣的叹息声十分轻微,轻微到一个经过的脚步声就足以将其碾没。
PM 14:03 君悦酒店
地处繁华地段,地理环境优越,毗邻维多利亚港的君悦酒店门口停下一辆的士。与此同时,街尾处驶来一辆路虎,于是林琮将停车事宜交给了酒店人员,和彭格列教父一同进入酒店大厅。
林琮说:“沢田先生……如果您待会儿见到了我们老大,您一定会后悔穿得这样正式。”
沢田纲吉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着装,禁不住想戳眉心:“被你这样一说,预感就不太好了。”
定好的套房在第21层,大落地窗的位置正好卡在酒店大厦的折角,呈钝角状的玻璃窗外,天光云影,阳光温软充沛,低头便是繁忙瑰丽的维多利亚港。
窗边站了个人,一派随性之态。浅紫色系碎花衬衫没有束进休闲裤,裤腿稍稍卷起一截,露出光裸的脚踝,上头圈着两根红皮绳,光脚踩着双人字拖。
那年轻人转过身来,一脸不耐:“迟到很久了啊,亲。”
沢田动了动唇正想说句解释,苏隐不爽的对象又飞快转移到了彭格列教父身旁的林琮,蹙起眉尖:“你呢?又是怎么回事。”
心虚的林琮想编出个靠谱些的借口,不想思绪紊乱,竟脱口而出:“我便秘……”
这话一经出口,便回天乏术了,形象再也无可挽留。
苏隐默默别开脸:“……”
沢田纲吉:“……”
这简化到不能再简化的签约程序还是持续了有一个小时左右。林琮没有留在房内,将准备好的文件递过去后他就功成身退了。酒店房间跟随走廊呈多边形分布,林琮走到一半就停下了前行的步子,就近拉开窗户,海风微凉,吹得身上衬衫簌簌地鼓动。从裤袋中没有能顺利掏出香烟,躁意更显,手机联系人里那个号码依然拨不通。
不知道她现在有没有顺利……
抓了抓头发,他重重吁出口气。希望一切顺利吧。不知道她能了解到什么程度,希望不要太钻牛角尖为好。他相信她能保护好自己……虽然她实在很令人放不下心。
轮渡在港口往返,就像这座现代化城市的缩影,没有一刻可以停歇脚步的人们,就生活在世界编织给我们的牢笼里。
海鸥高高盘旋,又蓦地俯冲下去,展平的双翅雪白,掠过粼粼水面,阳光下折射钻石一样的光芒。
林琮攥着手机,倚在廊间的窗边垂头,环胸抱肘,静待时间的流逝。
PM 17:11 红磡海底隧道
摆在副驾驶座上的手机疯狂震动,那频率震得林琮握住方向盘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他瞄过亮起的屏幕上苏隐的号码,额角流下冰冷的汗意,甚至整个人都发起冷来,脊背上一片濡湿,衬衫黏腻。
这已经是数不清第几次的来电了。
第一个来电是他还在港口忙货物交接时接到的,苏隐劈头盖脸一句“阿乔她人呢!?”就让林琮差点没摔了手机,几乎劈断神经的三个字闪过短暂空白的大脑:
出、事、了!
——然后他努力维持着正常的脸色,用生平最快的速度完成了手头上的要事,转身掏出车钥匙,拉开吉普车门一跃而上,走海底隧道,一路疾驰。转速表不断扭转,脆弱到仿佛下一秒就会啪一声崩断。
这孩子会去哪里?
该死!从知道她手机关机的那刻起,明明有不好的预感在隐隐作祟……偏偏被他可以压下去,他他妈的就该保持警惕的……嚓!
电话里苏隐显然焦急、但又刻意压抑得低沉的嗓音在耳机中陈述道:“废柴纲告诉我,他下午一点多一点的时候有在路上碰见了阿乔。说她骑着那辆越野摩托,还告诉他是有事要去办。幺蛾子恐怕就出在这里……你知道点什么吗。譬如说,她要办的是什么事?”
林琮的速度依然飚得极快,双目一直注视着前方,冲着耳机话筒说:“抱歉,我帮着她瞒着你了。你知道她是个很敏感的孩子,她决定的事我也阻止不了。她说,她想回苏家本宅一趟,自己去寻找答案。就算只有一角也好。”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
林琮觉得心脏在一点一点沉下去。
简直要跌到令人窒息的黑暗中。
沉默到只有车速造成的鹤唳风声拉成笔直的音轨线,从耳膜旁穿刺而过。半晌,苏隐轻如呼吸的叹息声蔓延开来,声线低哑:“为什么我要瞒着她……是我疏忽了,林琮,这里面牵扯到一些东西,我连你也没有告诉。”
“咯噔”——世界陷入沉寂。寂静得只能清晰地听见内心这一声脆响。
那头继续说道,一子一句,字字诛心刻骨:
“林琮,阿乔这次有危险了。之前我一直绕着她转,自己忙不开就派你,或是拜托沢田他,尽力让阿乔身边密不透风,就是因为——有人妄图想要苏家幺子,苏乔的那条命。”
PM 23:18 庄士顿下匝道
苏隐、林琮、沢田纲吉分成三条路线,在这偌大的城市迷宫中四处搜寻。商业区大道、商厦、酒店、写字楼、学校、体育场、小吃街、脏乱巷子,能兜过的地方全都去遍了。
苏隐借给沢田的保时捷Panamera轮胎与地面胶着着激烈摩擦,从庄士顿大道转弯拐入杜老志道,持续高速。
三个人保持着密切的交流,六个小时,彼此都是一无所获。
沢田纲吉咬了咬下唇瓣,直到听得苏隐面无表情地说出事态的严重性,自白兰事件结束后就再也不曾侵扰过他的恐惧感在那个刹那再度回来,并一直延续到现在,越来越深。
虽然认识没多久,但对于这个女孩,他已经把她当做重要的朋友来看,不仅仅是因为苏隐的关系,苏乔的身上有很多特质能够吸引到他。
脑海中再度晃过下午见到她时那最后的四个字,和离去时渐远的背影。沢田纲吉咬了咬牙根,猛地踩下油门,推挡,车速频临他所能驾驭的极致。在这座拥挤的城市中,飙车早已被贴上了“奢侈品”的标签,被他扭曲着行进路线超车的车主俱是在受到惊吓后开窗破口大骂。
“找死啊你!会不会开车!作死!¥%¥…*¥@…*(……”
沢田纲吉却无从顾及这些旁事,下一个搜寻地点是湾仔运动场,车在庄士顿道开到底便是。
湾仔运动场附近正在施工,水泥和黄土都堆成小山,被施工用板圈笼了起来。浓郁的尘土味在夜色中发酵,四溢,路面崎岖,就算是小型车也很难开过去。
小心翼翼地、缓慢地拐了进去,最后干脆将车在路边上停下,他钻出车子打算徒步进去体育场。
通往体育场内的小道两旁枝叶沙沙,月上中天,银亮的光柔和地铺在地面上。
一路上走过去,绕到四号出入口前。台阶很长很高,处在台阶底下的长廊里店铺都打了烊。月色的光根本不够亮,景象都蒙蒙昧昧,看什么似乎都能生出错误视觉。
鬼使神差地,他没有走上台阶,绕着长廊走,渐渐走到没有店面开设的冷僻一角。
脚步就如同凝滞的呼吸,在这个瞬间停顿。
下一秒,他缓缓地迈开步子,生怕打扰到了什么一样,愣是一点儿脚步声也没有发出来,在走到视线注视着的那根欧风立柱旁时再度停下不动。
他找到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