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教]天梯》流湮

27、Ep.26

　　Ep.26

　　苏乔才注意到，沢田纲吉微微喘着气，恐怕脸颊侧挂下来的水珠，也并非全都是雨丝的杰作。西装外套的扣子系上了的，里头白衬衫上沾染到的深褐色的颜渍，就算只不慎稍露出那么一点儿，也没能逃过苏乔的眼睛。
　　他并没有开着车来，看起来事态是真的万分紧急，不忘带伞也是怕苏乔淋到雨。
　　两把伞并排总是不太顺利，因此苏乔收了伞。头顶立刻罩上来一层鸦黑色。在他拉着她的手掉头就要疾走的瞬间，靡靡雨线溅落在相握的双手缝隙中，越是秋季长夜无解的凉，越是衬得他掌心的温度滚烫，仿佛薄薄一层皮肤下，血液沸腾了。
　　这样的认知由神经传送入大脑后，苏乔的声线穿透雨声，清晰地钻入沢田的耳中：“跑吧？”
　　征询式的疑问，实际却是句陈述。

　　依稀记得是绕过了三条街，一路上都是踩着水花跑，裤脚上除了水就是泥，蔫搭搭的狼狈。
　　原本想问清楚的东西，一下子都哽在喉咙口。默不作声地，在狂奔的间隙中偶尔抬头，瞥见他微仰起的下颌上，有水珠挂下来。
　　她也有听见他断断续续中说的那些话，简短的来龙去脉。

　　“有个伤者，是被无辜牵连进来的。地点是在附近的一家高级会所。因为保卫工作和隐秘性向来做得不错，有些生意就会定在那儿谈。”
　　“急救电话打过了，可一直没有救护车过来的迹象。白兰说对方毕竟怀着强烈的必须要杀死我的目的，恐怕早早的就控制住了附近的医院，也未可知。”
　　“然后？”
　　他只停顿了那么一秒：“情急之下，想到了仍在附近上课的乔ちゃん你。”

　　“……”
　　“……还有，必须要对乔ちゃん说句抱歉。”他的视线低下来，从苏乔的脸庞上掠过，露出抱歉意味的苦笑，“不顾你的意愿，为了在我忙碌的时候能保障你的安全，擅自派人跟着你，是我自私的逾越。”
　　苏乔默了一瞬，再抬起眼，直视他拿手背抹过雨水的、陷在夜影中的脸庞：
　　“我是知道的……这样算是默许吧？所以你不必感到自责。”
　　他缓缓地，郑重地回答：“那就，拜托乔ちゃん了。”

　　吉根海姆。它最初由一个威尼斯女人创造，吉根海姆女士的父母在海难去世后留给她的遗产与艺术收藏品，完全可以供她无穷无尽地奢侈一辈子。她凭借这笔财富周旋在诸多男士中间，往来黑白两道，某日兴许是突发奇想，也没有利益考量，联络多方熟人牵线搭桥，一掷千金开了这家高级会所。它落户的位置并不起眼，不是黄金地段。本来也是，它的受众群不可明着言说，是众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虽然地位已经没法和十年前那时相媲，也曾受过重创，它依然是许多“家族”中人、非黑即白的人士“交流”的首选之地。
　　这样必定森严如堡垒的地方，竟会被钻上那么个大空子。并险些成了黑手党教父的丧命之处，成为地下世界中罪无可恕的孽障羔羊，又或许在有些党派人士眼中是位伟大功臣。
　　沢田纲吉带着苏乔赶回的时候，苏乔在大门口便抬头看了一眼，正门肃穆庄严，紧闭无缝，冷冰冰的质感十分强烈。只要不是瞎子，普通人不敢在这地皮上随意撒野。
　　而这次闹事的祸首也显然是个大人才，不知搭上了哪里的野路子孤注一掷，冒着巨大风险演了这么一出。
　　好在沢田纲吉本人并没有出事。
　　苏乔暗自庆幸地松了口气。
　　这口气并没有放松多久。很快她便被领到了伤重者跟前。事情发生后紧急调来的彭格列，以及谈判相方密鲁非欧雷的保镖们，早就将事发包间围成水泄不通的堡垒，固若金汤。
　　在人潮中，苏乔眼见的发现了属于谈判相方那一阵营的人物。
　　是她也曾见过的，就在不久之前的豪华游轮上。

　　白兰·杰索。
　　好奇地在因特网上查询过，白道身份经营得有声有色，并且因为经常通过媒体现一下那副出色的面皮子，而拥有一大票传说中的脑残粉儿。
　　这场照面打得出乎意料。视线对上的瞬间，白兰笑眯眯地冲她勾起唇角，口中似乎有溢出什么音节，因为周遭的干扰，苏乔并没有听见。也有可能是错觉吧。这样想着，就不再在意了，何况明显还有更要紧的事在等着。

　　苏乔的包里有一些简易的医药用品。但是这里仅仅是处会所，别说手术台、精密的医疗设备，连手术刀都没处可寻的。麻醉剂就算她有随身带着，没有检查过病人的身体也不太好配。种种问题横在面前，哪一点都不是可以开玩笑的。
　　高度紧张说不上，但心理负担绝不轻松。而在真正看到伤患的时候，苏乔几乎要站不住脚。腿肚一下子软了，撑不起她的躯体。如果不是白兰在一旁及时扶了她一把，她的表现真的就成了彻头彻尾的外行人。
　　从前见过各式各样的病患，伤轻的，到伤重到面目全非的。也许真的是太久没有真正接触过病人了，竟突然有那么一瞬间，力不从心起来。
　　躺在地上紧闭双眼的男人穿着高级定制的制服，和周围站着的侍应生同款，判断没错的话，是隶属会所的人。半边身体全然浸在了血污里，像是浇了一身的红酒。属于血的气味浓稠而弥散不去，血肉模糊，面色惨白，汗湿了满身。血腥气重得人直皱眉头。
　　越过许多陌生且不相干的人，苏乔与沢田纲吉对视。片刻后，她摇了摇头。
　　沢田纲吉一怔，旋即冲她颔首。

　　我无法做出任何保证。
　　我相信你，凭本能的。

　　太犯规了啊。苏乔释然地笑笑，转头从包里取出橡胶手套戴上，五指张开，再拢成拳，再张开。久违的感觉。
　　会所里不缺小刀和高纯度酒精，经过彻底的消毒和烤炙后，代替手术刀不是不可能。
　　时至当前，救护车仍未抵达。
　　沢田纲吉招来人吩咐过一番后，又派人替苏乔清场。白兰离开房间前回了一次头，恰巧看见沢田纲吉正指着自己，冲那个执刀的女孩子说：“我留下来，需要帮忙的话请直说。”
　　白兰立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两人双双回头瞪过来。
　　“抱——歉~”没所谓地耸耸肩，白兰·杰索先生无辜地跑路。

　　“请不要这样说，我会很困扰的，沢田君。”门阖上了些许，也不怕有人听见，苏乔就直说了。对面的青年明显因此困惑了，满头的问号在浮动。
　　苏乔叹一口气，不客气地清人了：“在场能帮到我的人不多。沢田君能确定，你不会是帮倒忙？”
　　一击脱离。沢田纲吉虽然不放心，却也只有闭上嘴、莫可奈何地乖乖离开的份。

　　“我能做的不多，他的生命体征正在明显减弱。必须抓紧时间了。在沢田君联系到的医院接手之前，我会尽力挽救他的生命。”苏乔马不停蹄地做着准备工作，手上动作飞速。
　　“如果有需求，请立刻提出。我就在门外候着。”沢田纲吉最后说了一句，便依言退到了场外。
　　消毒止血，穿针引线，缝合伤口。在状况无法查清的时候，首先考虑的还是止血。血液流失了太多，供血跟不上，下一秒立刻死去也万分正常。
　　苏乔深深沉下气，开始了她此刻唯一可以做的工作。

　　门外。沢田纲吉靠墙站着，抱肘而低着头，眉尖紧蹙。一直看着剔透的地砖，时不时仰起头，密切注意着房间内的动静。坐在后头椅子上的白兰好整以暇，托起下颌，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他看上去没有一丝担心，反而很有闲情逸致。也对，白兰·杰索本就是这样的人。
　　“纲吉君看上去很焦躁呐~”
　　褐发青年呼吸一滞。并没有回过头，而是肩膀陡然松落了一下。
　　吁出一缕浊气，下颌微微扬起，出神地注视着单调的墙面和紧闭的门扉。回忆中的一些事情原来依然清晰得可怕，一旦提及，便再甩拖不掉了：“总觉得，回到了那个时候。”
　　他并没有言明是什么时候，发生了什么事。白兰只有干好奇地“？”，而百思不得其解。
　　实际上这样的境况一瞬间和那时的香港月夜重叠了。沢田纲吉一时没有分辨出来，还以为自己仍旧身处在漫无边际的漫长而绝望的等候中。“手术中”三个字猩红的灯光背景，无比刺眼地亮了一整晚，丝毫没有会暗下去的迹象。整片整片的死寂中，惟有苍白的墙上那面挂钟，仍在“嘀嗒、嘀嗒”永恒地走着。
　　“……去到了个，不太开心的地方了呢。”他喃喃地诉说，抬手抹去额际汨汨发冷的汗珠。

　　“差点以为，躺在那里生死不知的还是她……我真是……”
　　沢田纲吉的摇头自嘲让白兰的猜测稍有了点眉目，他挑了挑眉，不知掺杂了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地在他身后随口安慰道：“虽然不知道纲吉君在说什么~嗯……但如果是担心那位女性的话，沢田君大可不必~”
　　后面未竟的话白兰没有继续说下去，沢田纲吉也不想听到。
　　装聋作哑地就此打住，闭着眼依靠在墙边，沉下浮躁的心来静候着。

　　紧急联络到的大医院派来的救护车抵达的时候，苏乔也从里面打开了门。一寸寸移后的门板，一寸寸暴露出来的光，与她敛着眼皮的面孔。
　　撞进那双晦涩不明的黑眸中的那瞬间，心脏仿佛被捶打了一下。明显并不是真的，但心确实是在顷刻间沉了下去。下面正是无依的海，裹着不断沉浮的心脏，无从着落。
　　徒劳地张开嘴，连酝酿都做不到，一个音节也没有能从唇隙中顺利吐露出来。
　　还是苏乔先开了口。缓慢地，像是对她自己的审判一样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了出来。

　　“对不起。你不该这么信任我。”

　　她紧紧注视着他，望在他的眼眸中企图寻找到什么。却连她自己也都完全不清楚，她希望找到的，究竟是彻底的失望，还是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