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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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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早上等到下午,无视吏部那里堆得如同山一样的文件,然后靳大将军的侍卫一次两次三次跑来告诉他说“将军正在练兵,请姚大人稍等。”
将近午时,姚潜终于见到靳殊成。着软甲,不似一般武将那样铠甲不离身,他素来不喜欢战场上的东西,觉得冷硬血腥。
就这么个人,少年时被人赞是“谦谦玉公子”,如今翻开手来,手心里厚厚的老茧。姚潜看他解下披风挂在椅背上,恍惚是十五年前。
“我有多少年没见过她了?”
靳殊成想了想,肯定地说,十四年。
先帝在位时,承元四年夏,大瑶遭了蝗灾。相邻的恕国趁其国内天灾粮草不济百姓无依之际,发兵北上。瑶兵一路退败,最后退到汤峪城。汤峪城后就是大瑶腹地,再无可退。其时恕军大军在汤峪城外驻扎了十天,强攻五日,未曾破城而入。守城的是当时的大将军郭寒,其智谋勇猛,即使过了一十四年,恕国人提起,依然为之心惧神往。
惧之酷烈,敬之忠烈。
汤峪城虽在短日内死守不破,城内粮草却一日少过一日。郭寒当时唯一的指望并不是朝廷的粮草供给,而是大瑶首富,挚友靳方鲁。得靳方鲁倾家之助,郭家军当日的装备粮草已是全国最好,若再败了,当真是天亡大瑶。郭寒着令三军整备,于八月十六日晨摘下免战牌,在汤峪城外摆开兵马,与恕国军队决一死战。
最后的结果固然是好的,郭寒用兵如神,郭家军视死如归,生生逼得恕军退出汤峪城外三十里。恕国国君眼见大瑶的蝗灾因多方赈济得以平复,又恐大将手握重兵久在外疆,生出变故来,且汤峪城再无攻破之望,便令退兵。郭寒班师回朝,先帝亲在都城外迎接,拜为太师。
大瑶得保十四年太平,郭寒居功至伟。今上登基后第五年,郭寒终于任上,予谥“烈公”。
十四年前,郭寒从靳方鲁坟前带回靳殊成,收为养子。
从那之后,就再没有“玉公子”,有的只是在沙场上格格不入的靳殊成。
姚潜搔搔脑袋,往厚暖的背垫上一靠:“她的模样变了许多。”
若非当年记忆太深,她又是做那副冻死鬼打扮,怕是认不出了。
靳殊成取笑他:“你也不是那么不合适做吏部官员,至少在记性上是不错的。”
姚潜咕哝,不及你好。
“可你娶个仇人之女,被查出来,如何是好?”
他取来纸笔,往砚台上滴下温水,磨起墨来。把狼毫笔尖润了又润,细写小楷。
“谁说我娶她了?”
姚潜猛抬头,靳殊成正看他一眼,挂着似是玩笑一般的温和笑脸,尔后继续临帖。姚潜却从冷漠里读出狠绝来,只得在心底谓叹,到底还是那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玉公子。
也不枉郭太师养他十四年。
晨起穿衣洗脸,欲出去练剑,姜辛仍熟睡。自带她回来,未有一日见她先行醒来,于是总有机会见她睡颜。她一睡着就皱眉,醒来倒会欢欢喜喜过日子。推门要出去,听见内厢里有声响,侧身见着她睡醒过来坐在床上。
稀罕。
“几时了?”
“吵到你了。”
殊成回身,要替她放下隔帘。
“不是父亲忌日吗?”
见他默不作声,疑惑是否自己记错。去年她仍在病中,不甚记得真切。恍是今日,他既不去上朝又不去练兵,只听勇叔说是上山去了。后首才知,是她过世的公公忌日。
“外边极冷。”
姜辛笑了笑,说不打紧。
“小棠准备了手炉,揣在怀里,不怕受寒。”
她亦让小棠替他准备了一个,但依这人的脾性,估计是用不上。
“你记这些,倒是清楚。”
勇叔常是抱怨,平时让她听听家用汇报,便推喊头疼。吹胡子瞪眼说哪有这样的主子,她却说未有自己之前,将军府也不曾乱过,把这些报与她才真浪费时间。
说得勇叔心中暗爽,后来才发现自己上当,便又告状夫人给他下迷汤。
有些人,生来就懂拿捏人。
畏畏缩缩起床换衣,里三层外三层裹着。姜辛常怀疑自己该是南边人,当地没人这么怕冷的。关于这点靳殊成倒是很肯定,说她父亲就是瑶国人出身。
他说的不多,她却信的。
不会有人拿那样寒冽的口气说笑。
“等我练完剑,一同去。”他说完,开了门出去。冷风灌进屋里,却把姜辛吹得清醒起来。她看向铜镜里头,披头散发而衣着严实,当真好笑。欲唤小棠进来帮忙梳头,心知这丫头平日因自己贪睡也养成晚起恶习,窗户外头一片淡红,天色尚未光亮。
勉强挽好发髻,到底积习难改,倚着梳妆台,微微冲盹,一直睡下去,直到手里的木梳掉下来,落在棉衣上,惊醒过来。四下张望,发现他已回来。
“我睡了很久?”
摇头:“是我练得短。”
依着小棠昨日说的法子,把手炉上的揿钮按下去,放进厚厚的棉套里。勇叔已在门口候着,提篮等待。见他们一同出现,倒是吓了一跳似的,顿了很久才问安。
“少爷,少夫人。”
怪道少爷刚才过来,让他别牵马出来,换乘马车。
靳殊成接过提篮,拉着姜辛出门。待她上去,自己坐到赶车位上,跟勇叔道别。
“坐稳。”
低沉的男声隔着厚帘传进耳朵里,她忽然又想起那双阴鸷的眼睛,拍拍额头应承。
珣都城外三里,有玉痕山。山势不高,只是山脉较长,当年太祖皇帝定都于此,也是看玉痕山堪为一守,所以在玉痕山外又修城墙,于山上再修城廓,连绵数十里,城就山势,山入城中。玉痕侧峰有名为聚月峰的,便是靳氏夫妻此行目的地。
他们未曾携带扫帚之类的东西,马车里只有油纸伞一把,姜辛打开勇叔给的提篮,祭品若干,酒一壶,再下一层,放着香烛纸钱。
“你可带火折子了?”
他在外面应,带了。
想问这么大的雪,又未带洁具,如何扫墓,马车却已停下。到半山亭,马车再上不去。靳殊成探开车帘,扶她下来。等系好马车,回头看,姜辛拎着篮子瑟瑟发抖。
“还要走一段。”
早知便不带她来。
路上已有人走过,脚印深浅不一。他们顺着走上去,过了山角,有片平缓坡地,崖边树下便是墓碑,墓里葬的是另一对靳氏夫妇。有人影若干,定睛看去,当中正在拜祭的是郭老夫人。
顿时明了,她家夫君年年来得晚,自有太师府的家人打扫。
“义母。”靳殊成低低唤着,夫人站起身,微微点头。
“来了。”
看见姜辛也在,这才笑起来:“丑媳终须见家翁,同来才好。”
嘱咐晚上回去太师府吃饭,旁边伶俐丫头忙撑了伞,家丁们跟在后头,往来路去。
即是有人打扫过,他们便只把祭品摆上。靳殊成将那壶酒拿出来,并不倒在地上,只打开了放在墓碑旁。见她疑惑,轻轻说,父亲嗜酒。
“我爹年少时嗜酒如命,成亲后被娘亲约束着,闻闻酒味过干瘾罢了。”
想来婆婆是厉害角色,心里偷偷说,若是活到现在,不知婆媳会否不和。摆好香烛,接过火折子要去点着,隔着厚厚的棉套总是不便,索性抹开手来,裸着双手去点那蜡烛芯。好不容易点着,拿出纸钱来,放在地上,静静点燃。周围的薄雪受了热气,慢慢化开,落在地上的棉套子沾了雪水,不好再戴。姜辛冲着手心哈口气,然后把手缩在宽大的袖子里。
靳殊成也不管她如何忙碌,只是倚着墓旁苍松微微出神。
他十三岁那年独自将父母合葬,冬天里不知往何处去,生生在树下守了三天。郭寒闻知靳方鲁夫妇之事,漏夜从边关赶回,也只来得及在靳殊成被冻死前将他带下山去。
那以后,许多年,惯了一人来拜祭。义父母先行,他等他们一一拜过才到,偶尔在墓前碰着,也不知说什么好。
“夫君?”
回过神,她已在墓前跪着。靳殊成一愣,已被姜辛拉下,一同跪下磕头行礼。行到一半,天上又飘下雪来。等他们站起,看这雪势,却不见缓。
“忘了拿伞了……”
姜辛喃喃自语,在衣袖里搓着手取暖。地上的脚印缓缓变浅,他们在雪地里头往前走,靳殊成伸手来牵着她,才觉得她还真是怕冷,手心凉得什么似的。
也难怪,到底是在南边长大。
“就到了。”
姜辛触到他手指上的老茧,轻轻划着,猜测来历。
这约是握笔得来的……这该是练剑得来的……忽尔好笑,她不知他过往,也不知自己身世,却也这样过得安稳。
“过了年,我要去北边任职。”
前日刚下的旨意,三年一度,边将换防。
点头。
“我给爹娘说了,保佑你平安。”
“说出来便不灵了。”
“不会,爹娘又不是菩萨,若是有灵,会看护你的,说句大不敬的,比佛祖看得紧多了。”
行到马车旁边,坐到车里头,才记起来还有个暖炉没用。看他一路连个暖手套都不用,大概不会冻着。
看看,她不知道的,关于他的事情,这样这样多着。
马车缓缓动起来,走得不快。姜辛靠在车帘旁,怀揣两个暖炉,隔着帘子问他事情,要走多久,何时回来,再多竟是无话了。她想了半天,看着自己双手,模模糊糊记起一些事,也不算是记得了,只是照常理猜测。
“我幼年时,似乎过得很好。”
她会的那些事,琴棋书画,女红刺绣,放到外头去,只够她去青楼卖身。
俄尔半响,听见他回答,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