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一生》史南桑

2、出生（2）

　　叶淑夏一生也忘不了的那个夜晚，车子在拐弯角打滑与另一辆横穿过来的汽车相撞，她的羊水破掉了，但痛楚的感觉并只是身体，还有她的心，在这个雨夜被生生凌迟。
　　窗户爆裂的瞬间，韩守存本能地用身体护住了她，那种恐惧有如天塌地陷，她感到他的身躯一瞬间的僵硬，但他仍然用力地把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前，依稀地，心跳声一点点地变慢，然后，湿热的胸口逐渐变冷。
　　头顶上湿漉漉的，是雨，还是他的血，尖叫声，求救声，救护车的声音，护士的声音，淑夏死死地拽住丈夫的衣角，可是，终究有人把她的手掰开，“没气了。这边这个人没有了。咦？孕妇还活着。快来人，快来呀……”

　　没有了，她的守存没有了，淑夏的脑海里不断回响着这个声音，救护车载着她一路畅通无阻地驶向医院。
　　眼泪从她睁着的双眼里一道道地滑进白褥里，腹下传来撕心裂肺绞痛，她的孩子就要出生了。
　　淑夏拒绝剖腹产，她死死拽着床单，凄厉地叫出声。为她接生的大夫已有多年的经验，她引导淑夏，叫她吸气，呼气，用力。
　　淑夏感到疼痛的仿佛不只是自己的身体，有一刹那，她想干脆就这么痛死，一了百了。
　　医生看情况不对，产妇好像有昏迷的症状，连忙说，“不能晕，不然，孩子就出不来了。”
　　孩子……淑夏在黑暗中绝望地想，她一个人怎么养大他呢？
　　护士却大叫一声，“孩子的头出来了。”
　　叶生，你是不是想看看这个世界？
　　淑夏流下眼泪，用尽全身力气，在听到一阵响亮的婴儿啼哭声后，彻底失去了知觉。

　　刚刚苏醒的淑夏还沉浸在丈夫离世的悲伤当中，清晨时，韩守存的哥哥韩守廉和妻子李秋芳都来过了。
　　守廉一夜没睡，眼睛里满满的全是血丝，看见淑夏，热泪又涌了出来。李秋芳抱着淑夏，哽咽着，“淑夏，嫂嫂在这儿呢，嫂嫂替你哭，你还在做月子，不能哭，不然，身体会被带坏的。”
　　淑夏移回空洞的视线， “我想看看他。”
　　“淑夏，太平间凉，你别去。”李秋芳拦住淑夏，“弟弟他……”
　　“让我看一看他。” 刚生产完，气力没有恢复，淑夏只能哀求着说，“大嫂，求你，让我看看他。”
　　“淑夏，你就听你嫂嫂的话吧。”
　　“大哥，你们为什么不让我看他？”
　　守廉听不下去，唉地一声。“你要看什么？弟弟他……很完整。”
　　很完整……淑夏听完整个人崩溃了，不知哪来的力气挣开李秋芳，就往外面冲去，走道上的护士躲避不及，一手推着的药车咣当翻倒。李秋芳和韩守廉追出来时，就见到淑夏瘫坐到地上，却不死心地攀着墙想站起来。

　　不是李秋芳心肠硬，淑夏和守存的感情那么深，现在领淑夏去看守存，难保她不会被刺激到？万一她自寻短见怎么办？然而，守廉却松口说，带淑夏去吧，不过有个条件，守存火化时，淑夏不能在旁边，按照习俗也是这样的。

　　两个人一前一后陪淑夏去太平间，给她多加的衣服被淑夏丢到地上，她说，衣服袖子太长，会遮住丈夫的脸。
　　太平间里摆放着一个个冰柜，护士见惯了这种场面，很公式化地带他们过去，指着最下面的那个柜子，说，“就是这个。”
　　上面只有一个蓝漆号码，连名字也没有。
　　“淑夏，见弟弟最后一面吧。”说着，守廉想过去拉开冰柜，淑夏说，“让我来。你们谁也别碰他。”
　　秋芳掩着嘴，压抑着哭声。---让我来。淑夏总是这么说的，她是个贤惠的妻子，家里的事淑夏总是亲力亲为，富裕的时候，守存想请个人来家里帮忙，淑夏也不肯，秋芳也劝淑夏，可她却说，守存的一切，她都不想假手于人。
　　守廉扶着秋芳出去，留淑夏一个人和守存独处。正月底，春天还没来，即便是来了，也照不暖冰冷的太平间。
　　淑夏把冰柜打开，里面冒出冷烟，一会儿后，看见他沉静的脸，眉毛，眼睛，鼻子，嘴唇，明明都是好好的，守存，你是睡去了啊，为什么他们要说，你没有了？你不是还在吗？你好好的，就在我的手边。
　　直到这一刻淑夏依然不愿意相信，昨天这个时候还活生生的丈夫现在一个人躺在冷冷的冰柜里。她就一个人默默地看啊看，仿佛这样一直看着，他就会把眼睛睁开。一滴眼泪从她眼里滚落，打在他脸上。
　　淑夏终于相信了，守存不会再醒过来，因为他从不会任由她哭而什么也不做，他们结婚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吵过一次架，他们相知相守了三十年，从她有记忆起，守存就和她在一起。他们还会在一起的，淑夏想，他们的心，永远在一起。
　　淑夏细细为守存擦脸，想起他最后说的话，淑夏心如刀绞，她吻了吻睡去的守存，低语回应，“我也是。”

　　第二天，守廉来了，他不是一个人，他带着一席黑西装的萧律师，他是守存的挚友，他来，一是私事，为了见好友最后一面，二是公事……萧明义解释，“淑夏，守存宣布破产前，买了一份巨额的人身保险。你明白了吗？”
　　淑夏的太阳穴的一根筋隐隐跳动，“明义，守存不会因为朋友的背叛，选择自杀。”
　　“所以，我才说，这是一份人身保险。守存这个人向来心思慎密，又重情义，宣布破产以前，他就安排好后路了。人有不测风云，守存很明白这么道理，淑夏，守存生前全权委托我处理贷款的偿还，扣除他向恒远银行借来预备重启公司的款项，剩余的钱不算多，但也足够你们母子将来衣食无忧。”
　　淑夏说，“在灵静园里面，给守存买块墓地吧。”
　　“你考虑清楚，灵静园的地很贵，你和叶生将来怎么办？”
　　“我不要紧。我去找工作。叶生长大了，也会同意我这么做。”

　　萧明义走后，守廉才从外面又进来，他递给淑夏一份火化同意书，护士正好抱着婴儿进来，“韩太太，叶生真可爱，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婴儿。”
　　守存破产后，他们换了房子，但没有换医院，守存宁愿多贷一点钱，也要淑夏在最好的医院产检。淑夏的视线被叶生小脚边的牌子吸引住，这才想起，刚才护士知道叶生的名字，牌子上的字迹是守存的，只有他写得出如此苍劲的字体，他是多么渴望第一时间见到他的孩子啊。

　　淑夏把婴儿抱过来，护士没有说谎，叶生真的长得很漂亮，一双眼睛亮晶晶的，通常小孩子生出来的头几天皮肤都是皱皱的，可是，叶生不一样，他皮肤白晳而光滑，小脚蹬啊蹬的，也不哭闹，看见妈妈，他淘气地伸出抓住她的头发，然后，咯咯地笑起来，随着笑容的展开，右边脸颊上有粒淡淡的涡漩，淑夏知道，等他长大后，那个涡漩就会越来越深，像他的父亲一样。

　　淑夏亲了亲叶生，在火化同意书上签上了---叶淑夏，韩叶生。
　　看着叶生，淑夏的眼泪就又流了出来。
　　叶生，你来迟了，你的爸爸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