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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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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的秋天似乎特别的长。
席婺独自一人在御书房,眼光掠过眼前堆积的一摞摞奏章,望着角落木架上的那支断箭,不自觉的竟发起呆来。
樊平端着茶点推门而入,席婺看着他脸上的细纹,突然间竟说道:“朕的寝陵……该建了吧。”
樊平闻言一惊,赶忙将手中的托盘放到一旁,躬身就要下跪,席婺笑着挥手打断他,“行了行了,你就会说那些好听的虚话。朕不想听。”
樊平尴尬的站直身子,也不知皇上今天愿意听的是哪些话?
席婺起身走下龙椅,打开一旁的小柜,柜子里端端正正摆放着的,正是那日从陈昔处取回的铠甲。
虽然时常仔细的清理着,但那铠甲上的光泽还是慢慢的黯淡了下去,不经历沙场的铠甲,永远也无法发出那种耀眼的光芒。
“朕是想将这套铠甲放进去。”席婺依旧笑着,可说出的话却莫名的让人感到悲凉,“朕只是想让他陪在身边罢了,两口棺椁,永不分离。”
樊平回想起临别那日陈中回身时的那个笑容,心中不由唏嘘,轻轻的走上前去掩上柜门,他道:“时候不早了,皇上就在这里传膳么?”
席婺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笑道:“你真是老糊涂了。现在要传,是午膳还是晚膳?”
樊平转头看看天色,轻轻地扇了自己一个巴掌,“皇上圣明,小的真是老糊涂了。”
席婺回到桌案前,随手拿起一本奏章,翻看了一下又扔回到桌上,“朕也是老了。最近总想起以前的事,现下的事情倒是都怠慢了。那南罘二王子的事,朕到现在也找不出合适的人去走这一趟。若是他还在……若是他还在……”轻轻叹了一口气,席婺低喃,“朕真是老了,总是想着这些有的没有的。”
抬头看见呆站在一旁的樊平,席婺又笑,“行了,没你的事,下去吧。”
樊平犹豫着躬身行礼,“小的……告退。”
待樊平退出去后,席婺又走到木架边拿起了那支断箭。当初它是被掰断的,断处参差不齐,席婺惯性的把两截木棍仔细的对在一处,若是忽略那浅色的裂纹,它就又变成了一支完整的箭。只是一松手,断箭仍旧是断箭,它再也无法还原成那支可以搭弓骑射的箭。
可是,人总是会不断的犯这样的错误,他们总是想要把已经毁坏的东西再变得完好如初,却不懂其中的那道裂痕,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再愈合的了。
五年前被陈中俘获的南罘二王子一直被软禁在宫苑中,如今南罘新主即位,新皇修书一封,要求遣还被扣押的王弟。
席婺不想在这些事情上与南罘纠缠,一看到那二王子,他就会想起陈中。所以遣还二王子殿下他并没有异议,只是要派谁去押送着实也让他头疼了一阵。
虽说只是押送,但南罘一向好战,这一去不知能否与其讲和。若是不能讲和,自然也不能不战而退,可说起打仗,他又实在是提不起精神来应对。
最终,席婺还是决定派出年轻的右拾遗之子,武探花出身的宋于义。
这个忠心而耿直的年轻人,不苟言笑时确有几分像是陈中,只是能在二十岁时官拜二品柱国将军的年轻人,却是再也没有的了。
那个曾伐南收西风光一时的少年将军,现在正孤独的躺在那个边远小城冰冷土地的下面,他把另一个孤单的人,扔在了这深深的皇宫之中。
席婺扔下笔,用手遮住了突然发痛的眼睛,脑中清晰的画面宛若重现。
那天,他骑着骏马,毫不留恋的飞奔而去,只留给自己一个微小却清晰的背影,在往后的数年中,这个情景被反复的回忆着,不断的在眼前闪现着,那……竟是自己见他的最后一面!
腰上当初被泪水濡湿的地方像是被刻上了永恒的烙印,每一次想起他,那片小小的肌肤便会变得疼痛难忍。为什么当时自己没有回头?为什么没能看见他的泪水?
为什么?
宋于义率精兵三千,护送南罘二王子回国。沿途各郡及边城均接到圣上密旨,调集军需,整顿军队。
宋于义在抵达边城后收到探子来报,南罘大将率兵十万驻扎在五十里外,迎接王子殿下回国。宋于义得信后紧急上书,恳请皇上下令,召集各地方兵将共御外敌。席婺准奏,宋于义临阵挂帅,一时间双方剑拔弩张,情势已是间不容发,十万火急。
正在宋于义焦头烂额之际,突然有一年轻男子在营外求见。宋于义不耐与闲杂人等纠缠,挥手只说不见,可片刻传令兵却又去而复返,屈膝跪倒在营帐前,“将军,那人手中有圣上御赐的九龙玉佩,下官不敢阻拦。”
宋于义闻言一惊。
鸿嘉帝席婺曾赐出过唯一的一块九龙玉佩,这他是知道的。只是那持佩之人,早在几年前就已经死了。难道是在他死后有人得了这九龙佩?可是究竟是谁拿到了,又会胆大包天的来军营求见圣上御笔钦点的将军?
想到此,宋于义掀开营帐,正欲开口唤传令兵去带那人过来,抬起头却猛然间惊见一精瘦的年轻男子正立在他的帐前。
男子见他出来,缓缓的抬起了自己的右手,在那掌中紧紧扣着的,正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碧绿玉佩。
那玉佩的正面,雕着五条栩栩如生的飞龙,宋于义知道,这玉佩的背面,也雕有五条龙,可是细细的数过去,这块玉佩上却只有九条龙。因为玉脊上的那条龙,正反双看,各成一条。
这样精致的东西,九五之数的含义,明眼人只消一眼,便可得知这玉佩的来历。
宋于义抱拳下跪,那男子收回手臂,只是淡淡道:“将军不必多礼。在下求见将军未允,此举实属无奈。还望将军不要见怪。”
宋于义道:“先生客气了。请问先生……”
“在下陈中。”
闻言宋于义又是一惊。
陈中这个名字他也是听说过的,这个曾官拜二品柱国将军,后又以男子之身高居皇后之位的少年,在朝堂市井的流言之中,已成为一个传奇,然而,他的死,他那个远在边陲小镇的无碑荒坟,更是为这个传奇人物平添了几分悲凉的神话色彩。
但是现在,这个传说中的人物就站在自己的眼前,手持着当今圣上唯一赐出的九龙玉佩,在所有人都认为他已不在人世的时候,突然来到了这军情危及的边城。
这个人,来到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他……真的是曾经的柱国将军陈中么?
宋于义从未见过陈中,虽然他能认出此人手上的九龙佩乃是真,但众所周知的是,陈中在两年前已经死了。物是死物,无论落在谁的手里,它依旧是代表着当今圣上的圣物。可如若此人不是真的陈中,他又怎敢明目张胆的手持玉佩出现在这里?
宋于义心中困惑,不免细究般的盯着陈中打量了一番。只是眼前之人神态自若,眉目间也未曾夹带丝毫的慌张与闪躲,见状宋于义不禁对他的话信了几分,张口时语气却又透出了些许的生硬与疏离。
“不知陈将军前来,所谓何事?”
陈中淡淡的开口答道:“陈中此番前来,乃是为了那南罘二王子交还之事。”
宋于义眉头轻蹙,不动声色的转开了眼,“陈将军英勇善战,宋某早有耳闻。只是这一次南罘来者不善,将军又久不曾带兵迎敌,宋某是决计不会临阵退缩,推托己任的。此战无论成败与否,都理应由宋某一人承担。”
陈中上前几步,直直对上宋于义的双眼,“将军只道是要上阵杀敌,可如若有方法化解这场战事,将军又当如何抉择?”
宋于义毫不退缩,“能避战和解固然是好,可若是要自折身段,损我军威以求一时安宁,宋某宁可背水一战!”
陈中看着眼前坚决的青年,仿若又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他轻轻后退一步,抱拳下跪,“陈中越矩了。请将军命人备好纸墨,在下愿立下军令状。如不能化解此战,陈中自当领罪!”
宋于义转过身不再看他,口中语气越发的生硬,“现下僵局不容儿戏,还请陈将军见谅。”
陈中见状只好起身,又从怀中摸出了那块九龙玉佩,“宋将军,请恕在下无礼。南罘十万大军压境,此时稍有不慎,将祸殃城中百姓,更有可能侵我国土。陈中既敢闯营,便是心意已决,如若无法避免此战,陈中定当提头来见!”
宋于义猛然转身,看到陈中手中的玉佩,他强压下心中的怒意,硬声道:“陈将军手握圣上御赐九龙玉佩,宋某自是不敢置喙。但是,请将军不要忘记,城中不仅有数千计的无辜百姓,这里还有数万计誓死卫国的将士!”说罢,他扬声道:“来人!带陈将军去休息!”
陈中只是颔首一揖,继而转身大步迈出营帐。
宋于义愤愤的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回身重重的一掌拍在桌案上。深吸了几口气,他取过砚台,自己动手研起了墨。片刻之后,宋于义将写好的书表折起,“来人!速速将这本上书六百里加急送交皇上,如有延误,定斩不赦!”
陈中一意孤行,要在边城外二十里将南罘二王子交还与南军将士。宋于义虽疑他身份,可他有九龙玉佩在手,宋于义也不得阻拦。上书送出后的第七日,正是陈中押解二王子出城之时。
这日午后,宋于义在帐中对着地图反复揣摩着边塞地貌,推演战局,可陈中早间的出行让他心下躁乱,正当他心中积郁难抑,欲出帐透透气时,帐外突然有兵士来报,说都城邧新来人已到营外。宋于义心念着皇上的回复,赶忙出营相见,可乍一看来人,他大惊,躬身就要下跪,却被站在那人身侧的樊平轻轻拦住。
“我家大人此次出行鲜有人知,还请宋将军不要多礼了。”
宋于义闻言,复又站直身体抬手抱拳,而后他回身撩开帐帘,待那位大人抬腿而入后,他才随着进帐,走在最后的樊平细细的将那门帘掩了个严严实实。
看到宋于义往日里严肃的面容上难掩的透出了些许疲惫的神色,席婺笑道:“他脾气不好,又不听劝,与他相处这些时日,真是辛苦宋将军了。”
宋于义闻言微微一怔,随即便知道了席婺口中说的那人是谁。他一撩战袍,单膝跪倒在席婺面前,“陈将军决意要押送二王子出城,可如果无法令南罘退兵,放回那二王子无异于纵虎归山。只要他还在我军手中,南罘自然多了几分顾忌,但陈将军此行,成败难料,还请皇上下旨,速速派人前去支援!”
席婺上前拍拍宋于义的肩头示意他起身,可宋于义依旧静跪,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势。席婺见状,又笑,“宋将军大可不必如此,朕既然来了,岂有不胜而归之理。”
宋于义大喜,“末将已命众将士在营中听令,现整装待发,只等皇上下令!”
“不必。依他的性子,不会做没把握的事。”席婺摇摇头,含笑的语气中似是透出了几分无奈,“怎么过了这些年,他还是一点都没变。一看到你的上书,朕就知道,是他回来了。”
听席婺的话语,二人间似乎还颇有些情分,只是为何当年……收回心神,宋于义提醒自己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皇上为过去的事情所牵绊,做出对战局不利的判断。
“皇上,战场之上情势瞬息万变,若是失了先机……”
席婺抬手打断了宋于义的话。“宋将军,朕以前夸过海口,说朕这帝位无需内助辅佐,自当坐得稳稳的。不过现在看来……”他轻笑一声,“若是有个贤内助,朕真是会轻松许多。”
宋于义愣了一下,突然的就想起了陈中曾是当今圣上的……皇后。
席婺微笑着继续说道:“朕这一次信他,想必他也不会让朕失望。”
宋于义身披战甲,与席婺一同站在城门楼上等待着陈中的消息。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宋于义的心中已是无法形容的焦躁,抬头看看前面依旧沉稳的眺望着远方的席婺,他轻咳一声,却还是没能唤回那人的注意。
轻轻的回身,看到城门下整齐列队的兵士们,宋于义皱起眉头,陈中若是再不回来……
突然,站在宋于义身侧的樊平向前迈了一步,睁大了双眼直直的看着前方,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宋于义看见了远处阵阵飞扬的尘土,看这阵势,回来的应该不是传令兵的单骑。
那么,这应是陈中率部归来了。
宋于义紧紧的盯着那股越来越近的黄色旋风,待到各个人影从中浮现出来时,他看到,挥马跑在头前的,正是陈中。
在城门前勒住了马,陈中抬头向着门楼上望去,一个高挑俊秀的身影正俯视着,对他微微一笑。
陈中初见此人只是一怔,继而他也扬起嘴角微笑了。
一身玄衣只着上身护甲的青年将军挺直着脊背跨坐在马上,身后尘烟未落,远处是大漠长天。
映在眼中,皆是如画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