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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 21 章 彼岸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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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在暴雨中飞驰过整个西街区,开往中央大道。
深蓝色的路牌被雨水冲刷地异常鲜亮,每过一段路,便会重复一次,不断递增的白色数字显示,我已经离身后那个生活了十六年的家乡,越来越远。
再往前一段,就要经过沪川境内的最后一个收费站。新的家人就在那边等着我。
家里死了一个人,而车子上很快又会多出两个人。
一个……妈妈,或许还有一个弟弟。
我不太清楚,因为我从头到尾都没有认真听。
简单的算式,我却始终无法计算出结果——自己到底是得到了,还是失去了。
在得出结论之前,我不想就这么离开。如果我在毫无觉悟的情况下接受了新的家人,那么这一辈子或许都无法知道自己逆来顺受的决定是否正确——所以——
“……我可不可以留在沪川?”
“你妈已经死了。留在这里,谁能照顾你?”
“有……”我的声音开始不住的发抖,“如果……如果你愿意把监护权交给姑姑的话……”
又一个蓝色路牌飞过车顶。
雨刷在车前玻璃上来回刮擦着,却抑制不住源源而下的水迹。不断重复着徒劳的动作,直到下一个路牌从视野中退出。
“不管你怎么想,都改变不了我们之间的关系。”男人指节分明五指柔和地操控着方向盘,嘴里却说着与手头上温和的动作完全不符的话,“你是我的儿子。你的□□、血液、骨骼,还有这张会说话的嘴,都是我给的东西。法律上,我是你唯一合法的监护人。如果你不满意这样的裁决,应该去向法庭提出抗议,而不是用“你”这样的称呼来要求我这个合法父亲。”
雨下的很大,即使是空旷的中央大道,也慢慢被阴霾的天色染成了一片混黑。
“所以,我最后说一遍,要我放弃自己的东西送给别人——哪怕是一堆垃圾,也不可能。”
然后,有什么东西——从那片不见底的混黑中萌生出来了。
车门开了。
像针扎一样的雨飘了进来。
很多时候,人一生的命运,往往就取决于几个关键的决定。
我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或错。
从表面上来说,我并没有因此而顺利地留在沪川。
但是——
在沪川和母亲共同生活了16年的我、对父亲的存在不以为意的我、被强制带入他人的家庭,开始新生活的我——还有,现在这个,站在过去的废墟之前的我。
从来没有变过。
一个人在中央大道的最中央。暴雨迅猛而落的节奏让我睁不开眼睛。
不知从哪里来的血液的味道混合着泥土的腥味从嘴角一路滑进喉头——此时蓝色的路牌在天际中纵立着,不断递增的数字终于停止了跳跃。
无论是躺着也好,还是站着也好。
这里自始至终,只有我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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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西区尽头的最后一家酒馆,只在夜间营业。冗长的黑暗街道上只有这一方灯火在雨里亮着,感觉像是倒映在水底的彼岸灯。
西街的尽头连接着通往其他城市的中央大道——这么说起来,用彼岸灯来形容从那海市蜃楼似的酒馆散发出来的光亮,也倒是挺合乎情理的戏称。
不过酒馆中的氛围倒不像它的名字一样故弄玄虚。中规中矩装潢,没有扎眼的霓虹灯管和舞台,目光所及之处多为木质的桌椅和隔断墙,头顶上的暖色灯不温不火地在桌面上投下一片柔和的圆,让店中或坐或站的人影,不由得就柔化下来。
苏越摇着手中的杯子——里面并不是酒。虽说大半夜来酒馆不喝酒就像占着茅坑不拉屎一样让人觉得无聊又可气,不过以他目前的心情来说,宁可被酒保和周围的客人当成异类,也不想莫名其妙花钱买酒灌自己。
“来这儿不喝酒的客人也很多,谁说来酒馆就一定要喝酒了?”在吧台里擦着杯叠大声说话的健硕酒保就是彼岸灯的老板。声线浑厚笑容可掬,虽然说不上是什么知根知底的朋友,但好歹能叫得出苏越的名字。这就是当过街坊的好处——苏越心想,只要是开在西十二街附近的店铺,他都能叫得上名号,捞得点便宜。
“不过要是每个客人坐下来都只点白水,我这店熬不了几天就得关门大吉了。”
胡子老板边说边露出一副惨兮兮的可怜相。
“没关系,等大志来了以后,我会让他把我的份也一起喝光的。”
“哎,你和大志还和以前一样嘛。”
一样吗?
苏越看着六角玻璃杯中倒映着的自己被扭曲的轮廓,苦笑着。
一样吗?
“一样穷啊。”
刚倒进喉咙里的水差点全喷出来——
“啊?!”
“小时候就是,每次到我这儿来,两个人点半札啤酒,然后再拎一大桶不要钱的冰块,几乎就是在兑水喝嘛——不过现在更过分了,干脆连酒都不点,直接坐在这儿喝水哪。”
“嫌我们穷的话,当初就别招待小孩子进门啊。”苏越放下杯子,伏在吧台上,毫不示弱却又狡黠地盯着老板那双嵌着笑纹的眼睛,“把酒精这种东西卖给未成年的小孩子本来就是你这个老板不对——只有没生意才会对顾客饥不择食咯?你看看,这里的生意也和六七年前差不多,穷店就招待穷人,与其在这里擦没人会用的盘子,还不如多做点冰块给小孩子做刨冰吃吧。这可比你经营没人气的酒馆赚得多了。”
胡渣老板愣愣地攥着手里的抹布,一时间完全说不出话来。
“哈哈哈……操,你这小子……”
若不是对着熟人,苏越是绝对不会那么说话的——不过这个也要看情况,有时候人被逼急了;比如说总是被人重复“你只点白水”“你是个穷人”一类的讥笑,就算是对方毫无恶意也要坚决予以回击——他不想自己总被当成是个性软弱的耸蛋。
“六年了吧?自从那之后……已经过了六年了。”
本来以为他要夹着骂娘的粗话大笑一番的,那种气势到了嘴边,突然又变成急转直下的感慨,这让苏越挺意外。
“什么六年?”
“啧,还有什么六年,当然是……你妈死了之后……”
老板说话没什么涵养,就像当面说别人是穷鬼一样直接的过分,不过倒并不讨人厌。母亲下葬那天,也来了许多街坊——其中大概就有彼岸灯酒馆的老板吧。从那之后过了六年,自己——包括和自己有关的人几乎再也没在沪川出现过,难得有人能一眼就认出自己,还能想起妈妈的事情,苏越心里其实是挺高兴的。
他低头摇着杯中液体,一饮而尽。
“来杯啤酒吧。”
老板爽朗地笑了两声,在吧台下倒好酒推上桌。
门上铜铃一阵轻响——不知道是刻意追求怀旧风格还是老板扣门到连个电子铃也不舍得装——这个用来迎客的铜铃,从苏越第一次来这家店起到现在,就没有换过。
外面的雨水顺着风飘了些进来,门把后的来客匆忙躲入店中,双脚贴着门口的地毯蹭了蹭,打落沾染在衣服上的水滴,四下张望了一会儿,然后朝吧台走过来。
酒杯六角形的倒影中又多出个人来。
“哟哟,大志终于来了!”老板眼神就像是看到了财神一样。
“恩。”大志一边坐下,一边就抽出烟来点。这和他平时的个性很不符。通常来说,他一定会先和认识的人挨个儿打好招呼之后再干自己事,可今天却像没看见身边的苏越一样,随便敷衍了一下老板,径直就抽起烟来。
他把烟阖在嘴里,两手握着打火机围拢脸颊,手却在不停地抖,火苗总是烧不到凑过来的烟头。
啤酒放上桌的时候,烟终于点着了。
见这桌气氛怪异,招呼好啤酒的老板觉得无趣,便走去一边和其他客人聊天,吧台上不再有其他外人。
苏越终于忍不住了,转过身去低声问他:
“到底怎么回事?干吗突然找我出来喝酒?”
“喝酒?”大志失神地重复了一遍,就和苏越想的一样,他的反应和措辞,都不像自己以前认识的那个好友。简直像是受了什么精神刺激,嘴角抽搐了一下。
“哦,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有点心里话想找你这个发小聊聊,怎么了?不乐意?”
“不是……”
苏越觉得奇怪,刚想开口说话,眼角却无意中瞟到了好友身上正滴水的雨衣。那是超市里最常见的一次性连帽雨衣,但是无论如何都不该出现在酒吧里,而且——大志并没有要脱下它的意思。
苏越突然看见了雨衣上某样异常刺眼的东西——在光线昏暗的酒吧内,因为看不清而使得自己恐惧更膨胀了一倍——
他推开身后的椅子,腾地站了起来!
大志听见响动,狐疑地转过头来,然后顺着苏越恐惧的视线,慢慢看向自己的雨衣。
“怎么了?你那什么表情?”他扬着嘴角,冷笑道,“你不就是——想知道这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