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华幕，倚香门》茉儿。

3、若是当初未相见

　　铛铛的下课钟声响起，圣玛丽女子中学校的雕花大铁门缓缓打开，女孩子们三两个挽在一起走了出来，一时间校门口唧唧喳喳的，不时发出少女特有的银铃一样的笑声。
　　禄儿和两个女同学一道，亦是说说笑笑地走了出来。无意间抬头瞥见对街树下停着的轿车，她已经眼尖地认出了车型，于是跟两个女同学道别，小跑着向那辆轿车靠近。
　　果不其然，车旁站着的男子穿着一身黑色西装，见了她，微不可查地浅浅一笑，向她点头道：“禄儿小姐。”
　　禄儿笑嘻嘻同他打招呼：“邵大哥。”
　　说话间，邵杰已替她拉开了车门，禄儿熟门熟路地钻进了后座。那里已经坐了一个人，一身白色衬衫十分熨帖合身，见了她上车来，不由扬眉笑。
　　夕阳的余光打进车来，恰照着那人含笑的眉眼，是那样俊朗非凡的一张脸，禄儿看着，不觉脸上有些发烫，小声唤道：“三哥。”
　　阮正收起摊在膝上的文件，邵杰已经坐进了副驾驶座，吩咐司机开车。
　　禄儿偷眼打量阮正，他的西装外套搁在一旁，领带也随手丢在一处，此时将白衬衫领口扯了扯，结实而宽阔的胸膛可见一角。他从来是一个倜傥之人，不论着何种颜色，不论作何种打扮，哪怕现下只是这样随意地斜倚在那儿，只消一眼，也足够教人心跳如雷。
　　见他眉宇间有些掩不住的倦意，禄儿忍不住问：“三哥这是打哪儿回来？”
　　他依旧含着笑意看过来，“码头有些麻烦事要处理，不得不亲自去一趟。”
　　禄儿“哦”了一声，点点头，知道不能多问，于是将手中的书放在膝上，随意翻看起来。
　　阮正看着她，心里的防备减了大半。她的问题，他从来不刻意隐瞒，而她也从来很懂事，绝对不会问得太多。阮正是很喜欢这个小丫头的，拿她当成自己的妹妹一般，或者该说是——爱屋及乌。
　　“近来学校功课紧么？这阵子忙，也没得空来接你，我让底下人开车来，怎么不坐？”他温言笑问，语气带了几分亲近，几分宠溺。
　　禄儿眯起眼睛抬头，“功课倒不紧，只是近来学校要和别的几所学校联合举办舞蹈节，我也想参加，正愁没人陪我练舞。至于车么——三哥有要事忙就不必每日来接我了，阿姐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教她碰见了，咱们俩都得……”说着她眨眨眼，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阮正哈哈大笑，伸手揉了揉她柔顺的黑发，见她吐了吐舌头，模样俏皮可爱，不由觉得连日奔波的疲惫也减轻了几分。
　　顾菀之的脾气他自然晓得，她是不会愿意禄儿和他走得太近的。她有多么护着她的这个宝贝妹妹，他最清楚不过。她全部心思，都为了这一个妹妹，一切收入都供她这妹妹的一应吃穿用度。本来禄儿有一个专门车夫，负责每日早晚接送她上学、放学。可禄儿觉得这样未免太奢侈，执意自己步行或搭电车，争取了许久，才总算让这事作罢。是以，阮正如今才有机会，偶尔得空时来接她放学。
　　禄儿此时见他笑，心里只是惊叹，这世间怎么竟会有生得如此英俊之人呢？前额微阔，眉骨微凸，剑眉浓黑，衬得他两眼深邃，鼻梁高挺，唇瓣薄厚适中。每次相见，他的唇稍永远保持着微微上扬的弧度。分明一位翩翩佳公子。若没有旁人告诉她，她一定不信，眼前这人就是名声响彻整个上海滩，乃至全国的青帮第一把交椅——阮正。他身上哪里有半分阴鸷戾气，哪里有半分嗜血残暴？

　　想起初次见他时，是在舞厅。她给阿姐送饭，正看见他笑意盈盈地去邀请阿姐跳舞。阿姐却像是很不高兴，冷冷地推开他伸来的手，径直拉过自己走了。她回头去看，那个英挺帅气的男子却不恼，依旧笑着看她们离开。舞厅里的彩灯照亮他半边脸庞，那副神情，禄儿一辈子也难忘。
　　而她更没想到，走出舞厅，那人就站在霓虹灯下，冲她笑。
　　“禄儿小姐，你好。初次见面，请原谅我如此唐突。我是你姐姐的朋友。”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宽阔的手掌，看起来十分有力。
　　她怔了怔，还是伸手握了上去。他虎口有很厚的茧子，微微有些硬，但他的手却并不粗糙。
　　他继续说道：“不知你可曾听你姐姐提起过我？我的名字是——阮正。”
　　阮正，阮正……她在心底默默念了两遍。这名字这样简单，念起来却掷地有声一般。
　　她愣愣地说不出话，只盯着那人好看的眉眼瞧。那双眼睛里映着百乐门绚丽的霓虹灯光，分外明亮，夺人心魄。
　　阿姐教导她不要轻信任何人，可不知为何，她像受了蛊惑一般，竟然乖乖地答应让他送自己回家。
　　然而一路上，阮正只是笑问了她和阿姐的生活，言语间只是关切，却不像是别有用心。何况，他那样温声慢语，怎么看也不是坏人……
　　到了家，他亲自下车为她开门，然后说：“日后若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
　　她手里攥着他留下的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地址，心里只觉得雀跃，却说不出原因。
　　晚上阿姐回来，她把这一切告诉阿姐，阿姐却发了好大的脾气。最后她怯怯地去拉阿姐的衣角，阿姐轻轻叹了一口气，握着她的手说：“禄儿，我不是怪你，只是——我不想你跟那些人有太多牵扯，以后不要见他，他来找你，也别再见他。”
　　她并不明白原因，可是也只好答应阿姐。哪里知道，某日放学后，她又再次见到了那个人。
　　他一身格子衬衫，将袖口送送卷起，倚在车门边，唇边扬起的弧度恰到好处。阿姐的话犹在耳边，可是当那人醇厚好听的声音喊着自己的名字，禄儿还是一步步走了过去。
　　车上，她揪着自己的裙子，低声说：“阿姐让我不要再搭理你，她说，你不是好人……”
　　他沉默了一会儿，禄儿没敢抬头去看他。最后却听他笑声传来。
　　“那你觉得，我是个坏人吗？”
　　她抬眼看他，想认真地看进他眼底去，那里面却只盛满了笑意，再没有别的。
　　见她摇头，阮正慢慢敛了笑意，正色道：“我的确不是个好人，但也不见得是坏人。我的身份，即使我不说，你也总有一日会知道，不如我现在告诉你，为什么你阿姐不让你见我。”
　　他沉声说：“我的名字是阮正，我的身份是——青帮第十一任当家。”
　　她知道，这人一定不是普通人，但没想到，会是那个令整个上海滩政界、商界皆仰其鼻息的青帮龙头！
　　见她不说话，愣愣地出神，他轻声问：“吓着了？”
　　禄儿却笑了，“哪里这么不经吓，我早猜到你身份不一般了。”
　　他似乎有些欣慰，想了想，还是说：“你——还是听你姐姐的罢，今后我不会再找你了。”
　　她笑嘻嘻歪过头看他，“你这就放弃了，之前不就白费心思了吗？你必然是很喜欢我阿姐，才会拐这么大一个弯来接近我，你一眼就认出我，连我的名字都知道，一定是费了一番工夫调查过。你是青帮的老大，要害怕也是我害怕，你怎么倒先打退堂鼓了呢？”
　　阮正朗声笑起来，“你可真不愧是顾菀之的妹妹。”
　　她却突然神秘兮兮地将食指竖起，抵在唇上，压低声音说：“这个名字可是秘密。”
　　两人相对半晌，皆大笑出声。笑过后，阮正先开口，一本正经般问道：“那么，禄儿小姐，你还愿意同我做个朋友吗？”
　　她亦带几分玩笑口吻道：“有这样一位威震上海滩的朋友，乃吾之荣幸。”
　　一阵玩闹后，最终她十分认真地看着阮正，“阮先生，我们虽然认识不久，可我真心觉得你并不是坏人，你若是当真喜欢我阿姐，我很乐意帮你。不过——在这之前，我得先替我阿姐考察考察。”她摸着自己的下巴，果然端详起他来。
　　阮正淡淡牵起嘴角，“鄙人十分乐意接受考察。”
　　有些信任就是如此没有原因，明明心底知道不可为，却带着几分冒险的心情毅然靠近。那时的禄儿只是想，阿姐真的太累了，她需要一个臂膀来让她依靠，如果这个男人可靠，不如就是他罢。这张英俊的脸，和阿姐该有多般配呢？许多许多年以后，每当她回忆过去，她仍然不后悔，当初那个冒险的决定……

　　阮正见她怔神，轻咳了一声，拉回她的思绪。
　　“禄儿，菀——你姐姐最近，是不是有什么麻烦事？”
　　禄儿想起前几日白珍珠的事，她也并不确定是什么事，阿姐似乎有意瞒着她，于是只好说：“我不太清楚，像是舞厅里的事。三哥，你认识白珍珠吗？”
　　阮正听到“白珍珠”三个字，微微眯了眯眼。禄儿捕捉到这个细节，追问道：“三哥你也知道她？”
　　白珍珠并不是百乐门的人，禄儿很明白，看她的样貌，怕也是风月场上的人。她总来找阿姐，甚至找到自己的头上，言语之中，似乎别有深意，禄儿猜，她恐怕是百乐门的对头——大富豪里的人。
　　果然耳边就听阮正回答说：“白珍珠是大富豪的头牌，当初百乐门正是为了与大富豪平分秋色，才会费尽心思，调教出了一个唐安妮。”
　　禄儿听了，垂眼思量着白珍珠是为了什么来接近阿姐。阮正看她神色，已明白了几分，“是白珍珠来找你姐姐么？”
　　见她点头，阮正皱了皱眉。大富豪的背后很复杂，并不像百乐门那样纯粹是个风月之地，两家对头已久，眼下这个时局，白珍珠却找上菀之，显然不只是单纯竞争了，想是大富豪背后的大老板有什么计划罢……
　　两人各自分神，一时无话。到了巷口，禄儿同他道别，阮正却不似往常那样笑着应她，他难得在她面前显出那样严肃的模样。
　　“禄儿，若白珍珠再来，你记得留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