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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旧日时光曾有你走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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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袭黑色晚礼服,缎面流泻一片光华。鬓边一朵红玫瑰,她卷曲长发披肩而散。这样绝美而明艳的女子,微微一笑,颠倒众生。
曾经有人这样对她说:“安妮,我把金山银山都捧到你面前来好不好?只要你答应,跟我走。”
她娇笑一声,伸手一推,“沈老板财大气粗,上海滩哪个不知?你的金山银山我不稀罕,你要带我走,也不需要这样破费。”
男人急切地将她一双雪白的腕子握入手,“你要什么?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她媚眼如丝,扑闪着一对长睫,靠近他耳边,一字一顿,“我要……做正房大太太,要你明媒正娶。你给得起吗?”
她如兰气息靠过来,吹拂在脸侧,明明叫人神魂颠倒,那男子却凛然一震,说不出话来。
她依旧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世间男人都一样。爱她,只爱她这身好皮相;要她,只要她这张俏脸蛋。她陪酒卖笑,她在这十里洋场、万丈红尘中扮演着最最下等的角色——舞女。即便如此,即便她的身份这样低贱,可男人们却为了能与她共舞而不惜一掷千金。她挑一挑眉,便有如数珠宝奉上面前。男人们唤她心肝、唤她宝贝,她轻轻一撩发丝,已收去他们的三魂六魄。
这样一张精致而美丽的面容,却得不到真心。
她摇晃着杯中红酒,举在眼前,透过这一杯暗红,望见霓虹闪烁中,有个男人渐行渐近。她将酒杯放下,执起鹅毛折扇,挡住大半张脸。
这男人,她躲不得、避不过,却无法心甘情愿去面对。
他落座在她身侧,随手掏出烟盒。“叮”的一声,纯银的打火机幽幽窜出一丛火苗。
这一点微光,照亮他的半边脸。棱角分明的轮廓,幽深的眸子,高挺的鼻梁,下颔有青色胡茬。
他是英俊,他是令人心动。可偏偏他不适合。
安妮依旧挡着脸,说:“阮先生好兴致,难为你百忙中还来光顾百乐门的生意。”
他吐出一个烟圈,云雾缭绕中,他微微眯起双眼,唇边似乎有笑意。“你明知我为你而来。与其说是来光顾百乐门的生意,不如说,是来捧你的场。你还欠我一个答案。”
“答案?我不记得欠过阮先生什么。”
她平静与他对视,他不恼不怒,不言亦不语,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却隐隐带笑看着她。安妮却突然恼了,将折扇一收,起身便说:“对不起阮先生,我今晚有约,失陪。”
“你今晚,只属于我一个人。”他不急着拉她,悠悠然翘着腿,向后一靠,“我买了你一整夜的时间。”
“我可以说不吗?”安妮笑起来,声调却无半分笑意。
他将手一摊,“你觉得整个上海滩,会有人对我说一个‘不’字吗?”
是啊,纵然她唐安妮是这百乐门的红牌,她也没有资格对他说“不”——他是她的客人。
“菀之,你这样抗拒我,究竟为什么?”他将烟掐熄,端起安妮喝剩的那一杯红酒,细细地看着,仿佛酒中有玄机奥妙。
安妮将双拳一捏,折扇上的鹅毛都颤抖起来,“阮先生,百乐门只有唐安妮,没有顾菀之!”
他无奈一笑,终于站起身,依旧端着她的那杯酒,“好,安妮。告诉我,为什么我不行?”
安妮将头一偏,避开他目光。
“你情愿与那些男人假意逢迎、自欺欺人,唯独不愿看一看我的真心,为什么?”
安妮咬了咬下唇,不说话。
他轻叹一声,唤她:“安妮……”
不等他再说,她已抢先:“阮先生,我们不合适。我要的,你给不起。”
他仿佛不在意,“你要的,你要什么?你要明媒正娶,你要无限荣宠,只为你一人。我都明白,我可以给你。”
“不,不是。”她抬头看进他眼中,“对旁人,我只要这些。对你,我要的是安稳平静的生活。”
她明知,他给不起。
阮正,他的名声威震上海滩,他的身份地位,绝不逊色于任何一个富甲商贾、官员政要。
只可惜,他是□□的龙头,他的生活,注定无法平静。
见他不语,安妮微微一扬嘴角,“阮先生,抱歉,今夜不能陪你尽兴。”
转身欲去,他却抬手将她胳膊一捞,“你故意的?”
“我为什么要故意为难阮先生?这确实是我最想要的东西。阮先生,很可惜,你给不起。”
她抽手离开。一双尖细的高跟鞋,她踩在脚下,是这样摇曳生姿。
阮正望着她的背影,笑而垂眼,就着玻璃杯上她的红唇印记,将杯中酒饮尽。
唐安妮,不,应该是……顾菀之。这样美,这样倔。
谁说他们不相配?这辈子,她注定是他的女人。
淡蓝色的棉布上衣,米色的围巾绕着立领松松打了个结,衬得尖尖的下巴越发秀气,袖口微阔,一抬手便滑落,露出一截白藕一样的胳膊,及膝裙下一双纯白长袜,黑色的皮鞋噔噔地踩着楼梯而上。一身学生装的禄儿还未及推开房门,就被一把女声唤住。
“禄儿,可算等到你了。”
禄儿回头看向来人,凝神想了想,才想起在哪里见过这张脸,于是笑起来,甜甜道:“白姐姐是来找我阿姐吗?阿姐还未回来。”
来人一身烟青色旗袍,银丝暗纹绣着一朵一朵的荷花,清淡雅致,外头又罩了一件对襟的毛衣。她将长发绾成一个髻,斜坠右耳旁。此刻这女子正款款走来,站定门前,微微一笑,对禄儿说:“我不是来找安妮,是来找你。”
禄儿微怔,“找我?”
那女子点头淡笑。禄儿看着面前人的眼,试图看出一些端倪,然而那双眼睛却只是一片平静,无波无澜。只得作罢,抬手笑请她进屋坐。
推开门入内,禄儿放下手袋和书本,走入小厨房内准备烧水沏茶,扬声对在客厅四下踱步探看的女子道:“白姐姐,随意坐罢。”
那女子点点头,寻了小几边红木沙发的一角坐下。小小的一间屋子,只有两间卧房,一个小厨,客厅连着一个露台。家具均是红木的,只简单的几件罢了,多余的摆设没有。若说装饰,也不过几上的一瓶花。
禄儿端着一杯清茶从厨房走出来,恰看见她盯着那瓶花,于是道:“那是前阵子我和阿姐去郊外玩儿摘回来的,虽然没什么香气,不过颜色好看。”说着便递过手中的茶。
青衣女子接过茶,抬头看她,“野花总是格外有灵气。”
禄儿顺着红木茶几绕一个圈,落坐在红木沙发的另一头。那女子轻啜一口茶,放下耳杯,盯住禄儿。
禄儿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起来,伸手拨弄额前的流海,抿了抿唇,方问道:“白姐姐今天来,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身旁这女子,今日未施粉黛,素面相对,却多了几分淡雅,少了那烈烈红炎般摄人心魄的美艳。她是大富豪的台柱子,从地痞无赖到权贵富商,所有的男人都不惜为她一掷千金,百乐门曾经费尽心思想挖她入己方阵营,却屡次遭拒。正是因为她,百乐门才出了一个唐安妮。而这传奇一般的女子,她的名字唤作——白珍珠。
禄儿会认识白珍珠,是因她近来时常出现在百乐门,有时在客人的席座看安妮表演,有时在后台同安妮谈话。初次见时,安妮曾为她二人引见,那以后,每每见了白珍珠,禄儿总会礼貌地喊一声“白姐姐”,白珍珠亦会含笑点头还礼。虽然见过几次面,但也说不上熟络。
此际她这样盯着自己,禄儿心底没由来地有几分慌,突然想到之前几次见到白珍珠。白珍珠为什么来找阿姐?她和阿姐都说了什么?禄儿无从知晓。因为她们的对话,总在禄儿到来时戛然而止。
白珍珠见她有些紧张,不禁轻笑,抬手将耳边散落的碎发勾到耳后,方开口道:“禄儿,若我没记错,早在安妮红遍上海滩之前,你就已经跟在她身边了。这么多年,都是她在百乐门陪酒卖笑,换来这一间小屋,你可曾想过……你们的将来?”
“将来?白姐姐……你的意思,我不太明白。”
“我是说……”她顿了顿,仿佛是在斟酌如何措辞,片刻后,复道:“安妮走的这条路,我经历过,如今的红极一时,终究无法长久,有一日,她会老去,会有新人取代她的地位,那时,你们恐怕连这样一间小屋都住不起了。”
禄儿倏然看住她的眼,那样一双细长的凤眼,眼角向上一挑,说不出的傲然之气。可是禄儿不喜欢,这双眼睛虽然美,可是不够清澈,内里似乎藏了许多秘密,恍若一层薄雾笼住了清明。她看着白珍珠的眼,那里面没有真诚。
于是她说:“白姐姐,我代阿姐谢谢你的关怀。只是明日尚远,我们还来不及去看、去想,只愿今日安好。若有一日阿姐老了,被新人取代,我会很庆幸,相信那时,我已经有能力养活她。没有这间小屋,我们会住进更好的房子。”
白珍珠怔住,没想到,这个穿着学生装、一脸稚气的小丫头,骨子里有着和唐安妮一模一样的倔强。
她垂首一笑,转而抬头道:“既然如此,我这一趟似是来得多余了。”说罢起身欲离开。
禄儿亦站起身,先她一步至门边,为她打开房门。白珍珠跨出门外,站了站,回头说:“我希望有朝一日再见,你仍然能理直气壮地对我说这番话。”
禄儿扬眉一笑,“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