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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 34 章 ...

  •   慧锦三年,五月二十一夏至。波利在吞并了大嚜赫之后,正式向兰玉国宣战。

      现任波利国王,便是当年出使兰玉国的二王子百里安平。那个长着娃娃脸,笑起来有深深酒窝。让人倍感亲切,甚至有些软弱的年轻男子。他用计谋害了自己的王兄,逼老王退位。登上了梦寐以求,沾满鲜血的宝座。老王用浑浊的眼睛,注视着这个,曾经被自己嘲笑过的小儿子。他死都不明白,那个永远站在王兄身后,不受人重视的,略显卑微的小弟。怎么会突然之间,变得如此铁血无情?如此狠毒果断?

      不知是轻敌,还是敌军过于凶猛。一月之内,兰玉国竟然连丢四城。守城主将的首级,被高悬于城楼之上。流星马传八百里加急入京,令朝野震荡。

      慧锦帝已是个十七岁,高大威猛的少年。他像极了先帝,却比他更加俊朗。只是脾气,比先帝要暴躁许多。合宫上下,朝廷大臣都知道。无论小皇帝的雷霆之怒有多吓人,但凡请出那尊菩萨,便可云消雨散万事大吉。昔日战功赫赫的廉松风,倒还屈居在他之下。

      眼看先帝孝服已满,梧桐馆已粉饰妆点一新。各色铺陈,皆按慧锦帝指定布置。馆内另添了一个厨子,并三四个小内侍伺候。

      柳春来指着一棵最高的梧桐道:“爷快看,那上面有雀儿做的窝。”云修儒顺着他的手望去,星星点点淡黄浅紫间,果然有不知名的鸟儿飞进飞出。
      瞥见他眉头,显出一丝淡淡的忧伤,柳春来自然明白他心中所想。忙扶了劝道:“爷如今天天为姑娘吃素,菩萨是看见的。眼下且什么都别去想,只一心一意,同廉爷过日子是正经。”

      云修儒微微颔首,方要说话,却见御书房的内侍,慌里慌张跑过来道:“云爷快去看看吧!”云修儒忙问何事?那内侍道:“万岁爷下朝回来,便将自己关在书房里,谁也不见。进去送茶请膳的,全给打了出来。”柳春来道:“骆掌印了?”那内侍皱眉道:“骆掌印,廉掌印,都在外头跪着了。”云修儒边走边问道:“却是为了何事?”内侍道:“小的隐约听着,万岁爷想御驾亲征天启城。”云修儒大惊,喝了一声:“快走。”当先急匆匆赶过去。

      慧锦帝在房中来回踱步,那略显稚气的脸庞,因暴怒透出一股戾气。

      他正是年少气盛,血气方刚的年纪。虽是天下的主人,却从未领略过宫外的风光。时常听懋王谈论先帝亲征之事,感叹当年三国会战时的惨烈。慧锦帝听得热血沸腾,只叹自家不曾赶上。

      廉松风虽尽心尽力,传授他武艺,他亦肯下苦功。但,毕竟资质有些欠缺。加上身份尊贵,并不需要他亲自上阵杀敌。因此十成功力,只学得五成左右。即便如此,他也幻想着能同先帝一般,亲率铁骑开疆拓土。

      今日波利国来战又连夺四城,惹得这位少年天子勃然大怒。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正好借这个机会御驾亲征,扬一扬天子的龙威。

      他那里雄心勃勃,要亲自收复失地。可群臣几乎不约而同的,反对他亲征。就连懋王也不赞同。原想着,至少廉松风会站在自己这边。谁知,他竟毫不犹豫的,同众官一齐来劝谏。

      慧锦帝一张口,如何说得过众人,君臣闹得不欢而散。

      回到御书房瞧谁都不顺眼,撵了众人出去。自己在里面摔桌子打板凳,好一通儿折腾。

      正自焦躁,忽听又有人在叩门。慧锦帝一时怒火中烧。想也不想冲到门边,开门便是一脚狠踢过去。只听那人一声惨叫,身子如断线的风筝,倒飞出去。紧接着,廉松风撕心裂肺的叫了一声“守真!”慧锦帝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了,一下子瘫在地上。两眼死死的瞪着不远处,廉松风怀里的那个人。

      柳春来哭叫着扑过去,被廉松风推开道:“别碰他,他骨头断了。去,把太医叫来,快去!”柳春来打地上爬起来,如飞的去了。廉松风小心的将云修儒平放在地上,紧握了他的手道:“守真莫怕,泊然在这了。”

      慧锦帝在骆缇的搀扶下,跌跌撞撞的跑过来。当看见云修儒嘴上,衣襟上斑斑血迹时,撑不住坐在地上大哭起来,语无伦次的道:“我不知是你,我不是故意的,我,我该怎么办?”一会儿,又拉住他的另一只手道:“守……守真,你醒醒,你醒醒啊!千万别抛下我!守真……”骆缇忽然发现,云修儒的嘴唇轻轻的蠕动了一下,忙提醒慧锦帝。慧锦帝赶紧低头附在云修儒嘴边,听他气若游丝的叫了两声:“欢郎。”便再无动静。

      慧锦帝仿佛回到母亲自缢那晚。那种失去唯一的依靠,失去亲人的慌乱与恐惧,让他几近崩溃。跟小孩子一般,伏在地上大放悲声道:“娘,我错了,你睁眼看看我吧?娘!”伸手便要去抱云修儒。廉松风用力托住他道:“守真胸骨断了,万岁爷快休如此。他只多养几个月便好,并无性命之忧。”慧锦帝稍稍顿了顿。一面哭泣,一面将云修儒的手紧紧抓牢。

      于是,御驾亲征的决定,在云修儒付出惨痛代价之后,只得作罢。因慧锦帝情急之时,冲口而出叫了云修儒一声“娘”。不知怎么,竟传到了外面。群臣将要松下的那口气,又提了起来。皇帝亲近内臣已是不妥,竟然将内臣视为尊长,更是荒谬至极。即便信得过廉松风的为人,对慧锦帝的举动,依然充满忧虑。

      六月二十九日,慧锦帝拜五军都督府左都督顾观仪,为招讨大元帅。忠勇侯宦海宁为副帅,新任兵部尚书张光斗为监军。齐国公夏百年随军出征,戴罪立功。临行时,慧锦帝一再交代夏百年,不许贪杯误事。并要顾观仪,宦海宁多加督促,这才目送三十万大军远去。

      因云修儒伤重不便移动,只得暂居御书房内。廉松风衣不解带,不眠不休守在他床前。整整两日,方见他完全清醒过来。

      廉松风一面叫人去禀告慧锦帝,一面轻抚他苍白的脸,柔声道:“你心里觉得怎么样了?”云修儒定定地望着那人,略显憔悴的脸。他弄不明白自己的现状。回想当天发生的事,许久方露出一抹苦笑。

      吃力的,用自己都不能听清的声音,唤了声“泊然。”廉松风见他如此虚弱,顿时红了眼圈儿,回应道:“是,我在这儿。”云修儒的手动了动,廉松风忙握住。半跪在床前,将他紧紧贴在脸上。云修儒只觉前胸后背疼得厉害,想是那一脚踢得着实不轻。微微将嘴角向上翘起,问道:“什么时候了?”廉松风道:“你昏迷快两日了。”一面说,一面将床头小几上的温热水,与他喂了两口。又问他疼得厉害吗?

      云修儒小心的,尽量将呼吸放的轻缓,回道:“躺了两日自然是无妨了。哦,万岁爷那里怎么说?”廉松风轻叹道:“万岁爷内疚的很,眼下就只顾着你了。亲征之事已然作罢,且放心吧。”云修儒松下一口气道:“果然如此,这一脚也挨得值了。”廉松风皱眉嗔道:“浑说什么?终究是我们这些人没本事,反叫你来受这个苦。”云修儒要他将战况略说了说,听到最后便有些支持不住。

      廉松风见他额上渗出汗珠,忙要叫人去传太医,被云修儒拦下道:“你……怕我死吗?”廉松风急道:“好好儿的,何苦咒自己?”云修儒向着他动了动手指,可怜巴巴的望着他。廉松风在脚踏上重新跪好,认命的,将他的手拢在掌中。

      云修儒合着眼歇了会儿,慢慢看向廉松风道:“眼睛都熬抠了,快去歇着吧。”廉松风摇了摇头,伸手轻附在他眼上道:“费了这半日的神,不累啊?自家这个样子,倒好替旁人操心,等你睡了我自然会走。”云修儒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在带有薄茧的掌中扫过。廉松风只觉掌心,麻酥酥一痒。见他淡色的唇,微微带着笑意。松开手低下头,轻吻着那纤细的指尖。

      忽听云修儒低声道:“你放心。好容易寻到你,怎么会舍得弃你而去?自然是要多烦你几年的。只怕将来我又老病又多,讨你厌弃。”廉松风只觉心上一阵猛缩,隐隐一股悲伤,由内向外蔓延开来。

      云修儒见他紧皱了眉头,瞧着自己发呆。方要取笑他两句,忽然就变了脸色。廉松风见他,望着床旁小几上的痰盒儿。忙拿了接在他嘴边,云修儒这才将那口血吐出来。

      慧锦帝再忍不住了,打门外冲进来,盯着痰盒儿里的血道:“怎么还未止住啊?”忙亲自端了水,与他漱口。李放同另外两个太医进来,与慧锦帝施了礼。慧锦帝怒道:“用了两日的药,这血怎的还没止住?真是滥竽充数的庸才!”三人慌忙跪下。那两个已吓得战战兢兢,口不能言,唯李放从容答道:“万岁请息怒。这一脚,便是有功夫的人也受不了,何况是云公公。他如今醒来已是万幸,要想痊愈,还很要些时日呢。至于吐血,臣诊过脉方晓得。”慧锦帝看着他道:“你倒是个不怕死的,还不去。”廉松风向李放点点头,将慧锦帝劝到外面坐下。

      约一盏茶的功夫儿,李放同另外两位太医走出来。慧锦帝道:“如何?”李放躬身道:“回万岁,云公公虽性命无忧,然内伤极重。便是治好了,以后也会落下病根儿。如今先把这几副药吃了,过两日因该不会再吐血了。”慧锦帝指着他的脸道:“朕不许他留什么病根儿,要是治不好,朕就斩了你们!”那两个太医跌跪在地直叫饶命。正在这时,柳春来走出来,将慧锦帝请了进去。

      云修儒蹙着眉,喘吁吁的道:“万岁爷何……何必难为他们。奴婢身子原是差些,伤筋动骨一百天,哪能……哪能转眼便好?”慧锦帝握着他的手,自责道:“我那日气糊涂了,竟没听出是你的声音,让你受这般苦痛。”云修儒含笑道:“下次不可,奴婢……委实受不住了。”慧锦帝用力点点头,劝他好生歇着。

      云修儒细细的喘了会儿,终究不放心又道:“万岁爷怎么起了亲征的念头?”慧锦帝在他面前,用不着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只将自己的小心思,一五一十说与他听。

      云修儒静静听他说完,缓声道:“万岁爷若是寻常人家子弟,是想做文官还是武官?”慧锦帝想也不想答道:“自然是武官。”云修儒故意问他为什么?慧锦帝道:“我若是武将,此刻已在出征之列了。”云修儒道:“外敌来犯,武将的职责便是上阵杀敌。而一国之君的职责,便是知人善用,稳固后防。”慧锦帝垂首嗯了一声。

      云修儒晓得他不服气,叫了声“欢郎”,微微扣住他的手指道:“你要身先士卒保卫疆土,固然能激励将士奋勇杀敌。欢郎可曾想过,你的身份非同寻常。你若前去,便会分出一支精锐来护驾。”慧锦帝挑眉道:“我的拳脚并不弱,唉,跟你说你也不懂。有羽林卫足矣,不消旁人护驾。”云修儒道:“羽林卫虽是皇帝亲军,亦担负着京畿防守。就算只调一半的兵马随驾出征,京城护卫仍显空虚。”慧锦帝撇嘴道:“没有羽林卫时,京城不照样好好儿的。”

      云修儒张了张嘴,忽觉胸口一阵针扎般的疼痛,忍不住呻吟出来。慧锦帝急忙道:“你何苦白白的着急。方才泊然不是同你讲了吗,我不去了。”云修儒抓着他的手不松开,慢慢调整着呼吸,好一会儿方道:“京城……各……各营的精锐全在羽林卫中,若走……走掉一半……”慧锦帝连连摆首道:“罢,罢,我晓得了,都是我的错。我以后哪儿都不去,就在宫里坐着,等着别人替我打江山。你……你别说了,且歇会儿吧。”

      云修儒见他两眉皱的快拧出水来,一时又觉得好笑,强忍着道:“欢郎觉得,武将上阵杀得爽快,威风的很。我却觉得,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方是高人,是大智慧。”慧锦帝伸手捂住他的嘴道:“你便是那高人,是那大智慧。说也奇怪,泊然与你都不是话多之人,怎么你二人走到一处,就都……”话未说完,忽觉掌心里的那片柔软动了动。也不知怎么了,脸上莫名的一阵发烫。拿开手边走边道:“我……我还有折子要看,让那块木头听你啰嗦吧。”话音未落已冲到门外。

      一月之后,在云修儒的坚持下,慧锦帝命人将他抬回了锦绣阁。

      此时,天启城传来捷报,已收回博莱,永定二城。齐国公夏百年的庶子夏桑植,屡立奇功,将波利两员主将力斩于马下。慧锦帝一时龙颜大悦,命人带了劳军之物,赶往边关。

      岂料好景不长,波利国不知从哪里请来两位高人,又将失去的城池给夺了回来,还斩杀兰玉国几员大将。夏百年不听劝阻,仗着自己武艺高强,力敌他二人,被生擒活捉。夏桑植救父心切,日日讨战于敌军阵前。波利国主帅遣人来说,必要廉松风出面一战,若赢了方可放人。众人虽疑惑不解,战事迫在眉睫。只得命人快马回京,奏与天子。

      当慧锦帝将此事告知廉松风后,他沉吟片刻,掀衣跪下道:“奴婢即刻启程前往。只是,征战沙场生死难料。求万岁爷善待守真,奴婢虽死无怨矣。”慧锦帝双手扶起他道:“有了守真,便英雄气短了吗?泊然,我拿你做师傅一般看待。我也不愿看到……我同守真等着你凯旋而归。好好的保重自己,别负了他。你去与他道个别吧?”廉松风垂下眼帘,微微摇头道:“还是不见的好。”慧锦帝叹口气道:“眼看着你们佳期已近……唉,果然好事多磨。”廉松风复跪下道:“万岁爷放心,奴婢虽愚钝,国事家事还分得清楚。此一去必奋勇杀敌,以报君恩。”慧锦帝扶起他道:“可惜我不能与你同行,不然,定为你擂鼓助威。”

      正说着,只见一内侍快步来至跟前跪下道:“云公公到处在找廉掌印了。”慧锦帝道:“可是为了出征之事?”内侍应了声是。慧锦帝不由得叹口气。廉松风道:“你去跟他讲,我少时便到。”内侍起身离去。慧锦帝道:“你明日一早再走不迟。”廉松风道:“军务紧急,奴婢即刻便走。”慧锦帝此时已与他一般高了,双手扶住他的肩道:“泊然,你听好了,不管是败是胜,你都要活着回来。这是旨意,记下了?”廉松风回望着,这个从小看大的孩子,半响方道:“奴婢领旨谢恩。”

      云修儒正等得心焦,忽听得有金属摩擦之声,往楼上而来。柳春来急赶过去,只叫了一个“廉”字,便没了下文。云修儒静静的望着门口,只见一位顶盔掼甲,犹如神将的年轻人,朝着自己慢慢走来,几乎便看痴住了。

      廉松风在床边坐下,深深的望着他。云修儒伸了手,被他紧紧握住,轻声道:“好好在家等我回来。”云修儒微微点头道:“战场之上刀枪无眼,你要小心了。”廉松风缓缓俯下身子,小心的将手撑在两边。从额间至眼眉,细细轻吻一路往下。在那柔软的唇上,流连不去。云修儒浑身一震,又是欢喜又是伤心,慢慢张开嘴回应着他。

      说好要护他周全,要与他厮守,眼下没有一样做到。征战沙场也不是第一次,今日却非往昔可比。人尚未离去,牵挂与思念,便将刚强的心丝丝牵绊。自古情关难过并非虚言。

      二人缠绵许久,廉松风怕他累着方要起身。不想云修儒双手捧了他的脸,脉脉相望,又主动吻了上去。直到廉松风发现他脸色有些不对,这才分开,抚着他的青丝道:“你别这样,可叫我怎么走了?”云修儒闭眼歇了会儿,收起儿女之态,正色道:“是我不好,不该分你的心。我在宫中事事安好,你勿以我为念。敌寇有备而来,千万要谨慎应对。待你凯旋而归,我必往城外相迎。”

      廉松风打怀里拿出一个香囊,把它交到云修儒手上道:“我自幼入宫,只这一身一体是自己的。你把它收好,权当我还守在你身边。”云修儒打开看时,见竟是一缕青丝。心里一阵难受,忙将眼泪狠狠逼回去。

      唤了柳春来进来,解开头发,挑里面的剪下一缕。用绳扎了,放进荷包里递过去。

      云修儒望着廉松风道:“我同你是一样的,也只有这个是自己的。你拿了去,就当我陪在你身边了。”廉松风小心的放在怀里。二人又默默相望许久,廉松风这才咬牙狠心离去。听着那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仿佛心也被他带走了。

      秋末时节,云修儒总算痊愈了。然而,他的心情却日益沉重。前些时听说,廉松风与那二人交手,竟不分伯仲。双方苦战数月,没有任何结果,夏百年仍被关在敌营之中。如今,又是许久不曾接到前方战报了。

      御书房内,慧锦帝同懋王魏允之,首辅史良,吏部尚书单安居正在商议战事。内侍进来说,司礼监秉笔云修儒求见。慧锦帝与魏允之,骆缇对望一眼,叫内侍让他进来。

      云修儒向慧锦帝,并在场的诸位都一一见了礼。慧锦帝道:“你身子才好了几日,又出来做什么?”云修儒望了魏允之一眼道:“奴婢听说,王爷要去慰劳前方将士,奴婢也想去。”话音未落,慧锦帝同魏允之异口同声的叫道:“胡闹!”

      慧锦帝皱眉道:“你可知京城离那里有多远?一路上车马劳顿,岂是你能受得了的?倘若病了怎么好?你只当是在宫里怎么方便?”云修儒跪下道:“奴婢如今已学会骑马了,不会拖累旁人的。”慧锦帝一听他说骑马,立时便笑将起来,一面道:“你那也叫会骑马?那里是崎岖不平的山路,岂能与这里相比?此一去,在马上一坐便是好几个时辰,你当是骑着玩儿了?想下来便下来?”魏允之在一旁道:“知道你担心他。你这一去,岂不要他分心?”

      云修儒并非冲动鲁莽之人,与日俱增的思念与牵挂,叫他坐卧不宁。好容易有这个机会,他怎能错过?从来循规蹈矩隐忍退让,今日倒要任性一回。

      见他两个一唱一和,云修儒不发一言叩头不止。慧锦帝快步走过来扶住道:“难怪别人说你执拗,今日看来,此话不虚啊。”云修儒抬头望着他道:“求万岁恩准奴婢去吧。”慧锦帝道:“你且先回去,稍后再议。”骆缇上前扶了他起来,连哄带骗的拉了出去。

      晚间时,慧锦帝用过膳。甩开侍从,独自往锦绣阁而来。还未上完楼梯,便听见柳春来的哭泣声。只道云修儒出了什么事,三步并作两步飞奔上来。

      只见云修儒坐在椅中,柳春来跪在地上抱着他的腰,哭的凄凄惨惨。慧锦帝上前问道:“这是怎么了?”他主仆二人慌得拜了下去。慧锦帝扶了云修儒起身,尚未开口,柳春来便不顾礼节抢着道:“回万岁爷,奴婢想一块儿跟去照顾公公,可他就是不许。”说罢复又跪下道:“求万岁爷与奴婢讨个情吧。”慧锦帝道:“他服侍你这些年,最懂你的心,又体贴入微。带他去,我稍稍放心些。”云修儒脸上微微露了笑容,躬身道:“多谢万岁爷成全。”慧锦帝咂嘴道:“原来,竟是相思作怪,你可真是病得不轻啊。”柳春来听得破涕为笑,被云修儒红着脸赶了出去。

      慧锦帝牵了他,往梨花木榻上坐了,自己枕着他的腿躺下道:“都说君王权力无边,简直的屁话!我这个皇帝做什么,他们都要来谏两句,仿佛这样,方显出他们的忠心。哼,其实他们何曾真心将我放在眼里。”云修儒慈爱的,轻轻拍着他的背,就像一个父亲看着爱子,轻声道:“作为君王,除了有宽广的胸襟,还要有伯乐的眼睛,强硬的手段。想人心悦诚服,必得自己有真本事。欢郎这三年来的努力,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只是时间尚短,还须磨炼。你只记住:‘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慧锦帝仰视着,那舒雅恬静的面容。不知是有感而发,还是别的什么心思,忽然道:“倘若父皇能做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守真会受封华容吗?”云修儒猝不及防,一时竟呆住了。

      他对中兴帝的感情很复杂。尤其到今日,不能纯粹的说全是恨。云修儒曾是他的禁脔,一辈子都洗不掉。可正是因为他净身入宫,方能遇到廉松风。失子惊疯,云修儒浑浑噩噩,连大小便都不知道。中兴帝竟毫不嫌弃,寸步不离的守着他。即便云修儒恢复了神志,他却已姿色尽退。中兴帝仍旧吻上那苍白的唇,对他说,只要你还是云修儒,其他的都不重要。对一个没有身份的男宠,原不必去做戏。唯一的解释就是真情流露。又因为中兴帝的临终恻隐,他才能与心爱的人,正大光明走到一起。以上种种,云修儒把他称作“造化弄人。”

      中兴帝至死都未明白一个道理,努力付出未必有相等的回报。尤其情爱,最忌单相思。更何况,还是用威逼强迫的手段。帝王或是身处高位者,他们根本不懂甚至不屑,用平等的心态与人相处。他们所谓的爱,哪怕是出自真心的。从来只有感激涕零的接受,决不允许被拒绝。

      云修儒听着慧锦帝不断的道歉,缓和了神色道:“欢郎是希望我……同先帝在一起吗?”慧锦帝翻身坐起,正色道:“非也非也!你心里喜欢谁便同谁在一起。”复又握了他的手道:“守真,看在那道旨意上,别再记恨父皇了。”

      云修儒伸手,替他理顺滚乱的头发,郑重道:“欢郎可愿听我一句肺腑之言?”慧锦帝连连点头。云修儒道:“皇权是一把双刃剑,掌控的好便可造福苍生。稍有偏颇,轻者迷失本性,重者动摇国本。人若久处高位,难免不被侵蚀。刚愎自用,不辨忠奸,贪恋奢华酒色,玩物丧志。最终,忘了自己的初衷。不可否认,人在不同的境地,多少会有变化。欢郎,”云修儒注视着少年清澈的眼眸,继续道:“无论如何,要守住心中一点善念。不要用你手中的权力,去伤害无辜的臣民和爱你的人。”

      慧锦帝怔怔的与他对视许久,他看见那人眼中的自己,深吸一口气道:“有你守着我,我不会变的。”云修儒原本严肃的表情,被撕开了一道裂缝。慧锦帝忍不住先自笑起来,一头滚进他怀里,紧紧搂住他的腰不放。云修儒无可奈何的笑道:“我只道欢郎已长成了大人,却不料,竟还做出这小儿女之态。都怎么大了,叫底下人看见,岂不失了你君王的威严?”

      慧锦帝越发搂的紧了,在他怀里埋怨道:“你如今只看得见那块木头,才分开几日,就巴巴儿的攆过去。撇下我孤单单一人,在这宫里……你的矜持庄重哪里去了?好意思说我。”云修儒见他露出眼角瞄向自己,一时忍俊不禁彻底笑出来。温热的气息,带着一丝药的苦涩,钻进了慧锦帝的耳中。心莫名的一阵乱跳,他干脆将脸,深深埋入那人怀中。

      云修儒未曾察觉异样,轻抚他的背道:“欢郎明年便要册封皇后了,为人丈夫,难道还要这样?”慧锦帝手上微微的紧了紧道:“我才不要什么皇后。”云修儒笑着捧了他的脸道:“漫说是一国的国君,便是那乡野村夫,到了婚配的年纪,也是要娶妻的。正所谓‘男大当婚,女大当聘。’皇帝立三宫六院,更是古礼,岂能……”

      慧锦帝微微有些烦躁,仰脸打断他的话道:“再说吧。你且答应我,看看便回来。”云修儒为难道:“那边局势不明,此刻哪里说得准?”慧锦帝顿时垮下脸,重重哼了一声,立起身来拂袖而去。云修儒不知,他为什么忽然就恼了?向前撵了几步,望着那远去的背影,摇头叹气道:“看来,果然要与你选皇后了。”

      次日辰时刚到,云修儒已同骆缇坐在了去往边关的马车上。

      掀起窗帘向外望去,只见旌旗招展,秀带飞扬。懋王的车驾就在不远处,周围密集的人马,将他们围在当中,连只鸟也飞不进来。

      忽听耳边有人轻笑道:“云公公久违了,可还认得我吗?”云修儒抬头看时,愣了一下,脸上渐渐显出笑容道:“是,智远吗?”高智远在马上含笑点头道:“正是,许久不曾相见,公公风采犹胜当年。”云修儒满面惭愧道:“你为我父女受了重伤,这些年,我都不曾去看过你,委实的对不住了。”说罢向他拱手一礼。高智远在马上抱拳还礼道:“使不得。当日只怪我学艺不精,怎好去怨旁人?再说,你重病在身,后来又三灾六难的。加上先帝的事,便是一时没想到,也情有可原。你不用想太多,我在安乐堂这些年舒服得很,伤也早好了。”

      说罢微微低了头,向着骆缇拱手道:“只是爷心肠太硬,任小的在那里混吃等死,也不叫我回来。”骆缇在里头笑骂道:“你个没良心的东西,我让你过了几年舒心的日子,不说谢,反倒怪起来了!你且等着,待我回转京城,禀明万岁爷,还让你回去。”高智远在马上不住的作揖赔笑道:“爷只看着我师兄的面儿上,多多开恩吧!”

      云修儒笑着接话道:“我直到前些时才知,你竟是泊然的师弟。”高智远小声道:“师兄去看我那会儿,你们尚未结拜。如今私底下,我还得叫你一声‘哥哥’了。”云修儒红了脸,侧头不语。高智远嘻嘻的笑着,不在打趣他。

      这行军,果然比不得游山玩水。云修儒虽然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但身子却由不得他。两三日下来,已觉辛苦不堪。他是个极要强之人,一味的暗中隐忍不发。柳春来每晚,必与他从头到脚推拿一番,方不至在人前露出马脚。魏允之也隔三差五,遣人过来问候。

      他们虽是皇帝身边得宠的内臣,饮食比将士们,却好不到哪儿去。那菜倒罢了,只是米饭,对于云修儒来说,委实硬了些。自云娃丢失后,他便改了吃素。如今,这里的素菜,皆是用荤油炒的。弄得他只得叫柳春来,向火头军讨些咸菜来吃。

      不想,偏偏被魏允之晓得了。于是吩咐下去,以自己的名义一天三顿单做了,送到云修儒那里。饭菜虽不是很精致,好歹尽量做的软了些,没有再用荤油。为此,云修儒对魏允之心存感激,还特意过去致谢一番。

      回来时,柳春来对云修儒道:“王爷身边的那个中年内侍,爷可认得?”云修儒摇头道:“我与王府的人从未有过交集,如何认得?”柳春来奇道:“既无交集,自然谈不上恩怨牵扯。那他看爷的眼神,怎么会有怨恨之意?”云修儒回忆了一下方才的情景,道:“只怕是你看错了,他平白的,恨我一个陌生人做什么?”柳春来道:“就是因为爷不认得他,小的才觉得蹊跷。”主仆二人皆想不明白,也只得作罢。

      一路上晓行夜宿,一个半月之后,终于抵达天启城外的落马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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