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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三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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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北国,盘天宫偏殿。
八月二十九,已是入秋许久了。秋风渐起,宫闱内的草木上已泛起苍苍的秋色。巡更的内监一声声梆子传来,倍添秋愁。
偏殿之中,没有那么多金碧辉煌,阳光照射进来,泛出一些暖色,主客双方遥遥对坐,一如三年前苏渐离刚到燕北。殿中的铜炉中,烟草燃烧的青烟袅袅腾起,一身黑衣的客人坐在大殿右侧,目光却逗留在腾腾而起的烟雾上。
“大祁朝御史大夫,苏渐离,向大祁朝燕北国公爵傅公辞行。”坐着的黑衣客人抱拳致礼。
“苏大人不必多礼,请喝茶。”傅仲卿一个“请”的手势,指向了端过茶来的内监。
“谢国主殿下。”
“苏大人,这燕北特有的稻米茶,能让大人感觉亲切否?”
“总能让人想起美好的东西来。”
“孤让人给苏大人带了几车,能让大人在帝都喝上几年了,切莫忘记燕北啊!哈哈。”
“国主厚爱,下官在此相谢了。”曾经亲密无忌的君臣,如今走到了相互徐让的地步,苏渐离感觉很是无奈,却又毫无办法,于是便跟着虚伪下去。
“没想到,这么快啊,若是还早几日,孤还可以为苏大人举宴践行,此去帝都路途漫漫,大人自己多加保重,倘若有所损伤,那便是我大祁朝的损伤,无论如何都是弥补不回来的。”
苏渐离嘴角一阵抽搐,放到嘴边的茶杯颤了一下,斜斜的看了一眼傅仲卿,没有吭声。傅仲卿也旋即感觉自己说话不妥,连忙赔笑,场面颇是尴尬。傅仲卿端起茶杯,揭开来茶盖,用嘴轻轻一吹,然后悠悠的用茶盖抚着平静的茶水。
“先生……会有不舍么?”傅仲卿突然淡淡的说。
“三年前,苏某从帝都赴燕北,幸得国主不弃,苏某感激不尽,一直想为燕北肝脑涂地,又蒙国主信赖,言听计从,苏某得展平身所学,国主于在下有知遇之恩,三年了,苏某更不知自己有几个三年。一个人,为他竭力所奉献的,总是难以割舍。”
“先生对孤有恨?”
“不敢,若无国主,苏某还在帝都饱受那些公卿冷眼,便不会有如今的苏渐离,燕北三年,臣受益良多。”
“先生若真能这样想,孤也颇感欣慰了,先生为燕北贡献卓著,孤愿替全部燕北的臣民,谢过先生。”
苏渐离迟疑了一刻,抬眼看了看傅仲卿,摇了摇头:“国主不必如此,在其位,谋其职,苏某出仕燕北,自当为燕北所谋。分内之事,何来言谢,今虽再无君臣之礼,然也不必如此过谦,苏渐离不敢当。”
“先生可曾想过,如若有天,你我成了敌对阵营,先生该如何?”
“国主欲使苏渐离如何?”
“不敢,若以后真有那么一天,先生如何,孤不敢说,但是孤定会撤退,不与先生交锋。”
“以苏某对国主的了解,国主定然不会如此,今日说来,只是客套罢了,然苏渐离如若遇见国主,必效法古贤,退避三舍,以报答国主之恩。”苏渐离放下手中的茶盏,扭头过去,不再看傅仲卿,而是盯着腾腾而上的青烟说道。
“如果真与先生成了敌人,那将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啊!”
“人为其主,我亦无奈啊。”
“先生,孤斗胆,想向先生再提一个请求。”
“国主不必过谦,但请吩咐,苏渐离若能办到,绝不推辞。”
“如今天下动荡,皇室衰微,政局难安,天下诸侯群起而动,陈国,彤国进为帝都参政,成国欲笼天下异姓诸侯,蒙国坐拥东部,虎视天下,卫,宁,昭南,下虞,寻,京等国皆静等天下之变,如今强则为吞弓矢,弱则被负鱼肉,傅某不求图天下之术,但愿求先生为我谋,我燕北与北荒结盟后,乱世安身之法,如何进退,乃为万全之策。”
“国主是想问进而图,退而守的谋定天下之策,在下燕北三年,深知傅公雄才大略,欲霸取天下,何须委婉。”
“先生见笑了。”
“苏某只有一个字,送给国主:等。如今燕北背靠望天海峡,与北荒连成一体,诸侯不敢北顾,他们皆惧国主将北方的狼群,请进东朝的土地,如此,国主不进,守则无忧;成国与北荒也有盟约,则国主需与成国修好,成国公的意愿昭然天下,国主可将成国公充当为挡箭牌,燕北与卫国,息国,陈国,宁国接壤,其中卫,陈,宁皆为皇室同姓诸侯,国主不可妄动,若不然三国齐攻,燕北危矣,待天下纷乱之时,国主需遣大将守住各处关隘,静观诸侯之变,进可联合成国,引诱各国兵力以攻成国,国主增兵以袭各国后路,其次可与陈,宁,卫修好;再次阴北荒之兵入燕北,此三策可保燕北无忧,然而国主……且不可主动进兵。”
“先生之言,孤记下了。”
“对了,苏某有一事托付国主。”
“先生请讲。”
“臣府上有一女,苏婕,国主已经见过一面,北荒人,与郡主交好,臣欲向国主请旨能使她作郡主陪嫁使女,也算是臣对郡主的一份心意。”
“如此甚好!孤是欢喜之至!只是先生舍得割爱?”
“不管怎么说,凝萱也是我的学生,我对她是抱有歉意的,苏婕能陪陪她,也就像我在她身边一样,臣也放心一些。至于苏婕,等到凝萱适应北荒之后,她想回来,便向凝萱请旨,凝萱答应了,便可回来就是。”
傅仲卿凝思了一下,随即言道:“先生对我燕北所做的一切,孤实难为报啊。先生欲见凝萱否?”
“如此甚好。”
傅仲卿向一旁的内监招手,示意去请来郡主,大殿里陷入了寂静,谁也没有再说话。苏渐离轻轻的端起茶杯,泯了一口,随即放下,然后看向殿外,最后一次从这里眺向燕北的天空。
“傅凝萱见过父王,见过老师。”一声清脆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沉静。
“凝萱,过来,你的老师,再过两三日,便要离开燕北,去帝都汴梁了,你去好生和他道别,不过十日,你也要去北荒,孤一夜之间,成了孤家寡人啊。”傅仲卿言语间有一丝凄凉。
“老师,您什么时候启程?”
“再过两三日,臣便要离开燕北了。”
“凝萱还能见到老师么?”
苏渐离一阵抽搐,这个问题他想过,可终究还是从傅凝萱的嘴中问了出来,他想到那日他跟阿水的诉说,阿水很坚定的回答,于是他一横心,对傅凝萱说道:“一定能见到!”
“以后凝萱想念老师,怎么办?”
“臣将自己的一把古琴,送予郡主,以托思念。”苏渐离抚了抚手,招呼身边的内监,不一会从殿外拿进来一张檀木的古琴,“郡主可记得,臣所交郡主的所有曲目?”
“记得,只是有些还不曾熟练。”
“那好,下次见到郡主时,郡主可必须将臣所教之学,尽数学会了。”
“喏!”
“臣想让阿水,陪着郡主去北荒。”
“真的吗?可是她不陪着老师,她也会很难过的。”
“有很多事情,都是由不得自己的,郡主年纪还小,不明白身不由己的含义,我也会难过啊,只是臣求郡主,如果有一天,阿水说她想回东朝,臣切盼郡主能答应她。”苏渐离说着,不觉感到伤感。
“嗯,我一定答应!”
“谢郡主。”
“凝萱想为老师抚琴一曲,以作送别。”
傅凝萱甩开裙摆,俯身坐下,双手轻抚琴上,柔情似水,一串串清亮的旋律从指间流出,如雨后青笋般清新。傅凝萱闭上了双目,不忍再看苏渐离,埋头扎进声乐之中,起起合合,她终于还是落下了泪滴。
“越漫路兮涉水,
送佳人兮遥歌,
望故乡兮不见,
拓四野兮长战,
蔽旌旗兮卷狼烟,
为盼卿兮辞宫阙,
落白发兮何时归。”
大祁顺皇帝元方元年九月二日,苏渐离奉皇帝召命,从燕北国右国相之位离任,赴帝都汴梁,出任御史大夫之职,苏渐离时年二十四岁。他的此次出任,看起来只是一次简单而又平常的皇帝征召出仕在诸侯国的公卿任令,但苏渐离却开创了大祁朝三百余年不曾有过的历史,成为了最年轻的三公之一。
后世的史学家对苏渐离的这次任命,有着不同的意见,《通汉书》将这次的调任当成祁朝末年动乱的开始,乱世的诸侯至此才开始纷纷登上历史的舞台。《治闻政要》认为,苏渐离的此次回朝,加速了祁王朝的崩塌。可是无论是哪一种评价,后人都将这次的行程当做了一个转折点。
很多年后,苏渐离回忆起这件往事,也有很深的感慨,乱世的豪杰矗立在帝都高耸入天的云峰阁上,巍巍的扶着栏倚说道:“蛟龙终入海,囚鹰总翱翔,吾离燕北,才就一生功名。”而乱世的诸侯也终究没能雄起于世,苏渐离与傅仲卿的那段对话,最后被记录在了《祁征•傅仲卿书》中:“公欲趁乱世以图进,问计于渐离,渐离谏曰缓兵以待,公不听,终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