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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她的国 ...

  •   施美丽长得可一点儿也不美丽,黑黑瘦瘦,小小忸忸。不过,整个洛都也没有人敢当着她的面,喊她的外号“没人理”,因为,她的爹是当朝宰相施林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朝野,荣华极致。可是就算有一个这样的父亲,也没能令施美丽在二十岁之前顺利地出嫁。这事儿归根到底要怨施大人的眼光,高不成低不就。依施大人本初的想法,他的女儿从家世与财富上来说,配一个皇孙贵族绰绰有余。不料,人的心眼自古都是贪上加贪的,要得出生地位更要美貌,要得美貌更要才情,要得才情更要贤淑,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生活丝缕,娶妻万能,由古至今的男人们,心中伦画出的那个月亮,都是一模一样的。所以自上而下,入得了施大人十大选婿名单的贵族公子们,早年的太子爷,先皇宠爱异常的六小王爷,左丞相家的少爷,等等那个等等,在听说了施大小姐的“美名”之后,一律敬谢不敏。当然,也曾有小官家的子弟,青年才俊,若干一二,登门提亲,全被施大人基于强烈的自尊心,捋胡子瞪眼睛地打发走了。施美丽蹉跎了作为一个姑娘家来说最值得炫耀和纪念的那几年青春岁月,待嫁至今,真的,这事儿不能怨她。她的老爹拥有一副令人懊恼抓狂的眼光,她更过分,她根本没眼光。施美丽不是洛都唯一一个年过二十依然待字闺中的女儿,但她却是唯一一个遭遇这种事情还能笑得出来的女人。话说施美丽倒也是按照严格的女德规范教导出来的大家小姐,生活质朴,素心谨言,伦理秩序,接物传统,偶尔暗藏玩笑,也不会去跟最贴心的丫鬟交流,最多夜深人静的时候,淡淡燃香的房间,一个人的世界里,展一个舒服的姿势,抱一只绵软的枕头,梦中一笑。施美丽的日常生活,富足安逸,乏趣少事,但并不代表,她就没有秘密。

      洛都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都女儿好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在宰相府后面的棉花小巷里,施美丽和她那两个女朋友,可不会干这种长病呻吟有气叹息的浪费大好春光的事情。她们踅摸着日常流水的间隙,小聚在一起,谈笑之间,将整个京城八卦了个遍。最近,京城第一俏郎君静安公子又有哪两首诗词流传官家与坊间;最近,洛都第一名妓潋云又有哪两篇新曲送递茶余与饭后;最近,小菜场的李豆腐家的小娃儿出生了,白嫩可爱,笑舔天真;最近,佛来寺后院的小青菜又长高了两寸,等油光绽亮菜香四溢的时候,我们一起去请求住持大师采摘来下酒吃。

      大事,小事,正事,杂事,雅事,俗事,荤事,素事,不关她们的事,也许也会发生在她们身上的事,她们嘴里别人的事,别人指点她们的事,她们不是要干伤害别人的事,也许你们也会做的与她们一样的事。只是在这个本来已经很多事的世界里,在自己的生活里拨一块小小的地方,用聊话的方式来关照内心,也许不及冥思的修行与认真的打坐来得深刻,但在莞尔别人和被别人莞尔的过程中,会发现,已经在我们身上存在的东西,无论如何,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风光下的卑微,完美后的残缺,感情外的边缘;庸碌中的偷闲,自谑里的关爱,互助下的温情。小众善良,般若慈悲。

      那两个女朋友,其中之一叫王小菠,绰号菠菜,长得腰肥体圆,食量惊人,是涌金门守军王小包的妹妹,她哥哥王小包在军中素有“大话样”的称号,兄妹两个,父母早逝,彼此相依为命,生活适中,稍显清贫,若持家有道,倒也有种万事无牵挂的悠闲态度。另一个女孩叫拈香,倒是眉目玲珑,清丽可人,父亲是翰林院的书记员,小薪简俸,书香门第。照理说,这样两个身份的女孩和施美丽施大小姐是八杆子打不到一个边儿的。可是,这三个人对于她们之间的相识相遇却有着不同的解释和理由。用王小菠和拈香的说法,她们和施大小姐的结伴缘于一个绣球,而施美丽却说,是因为一只馒头。

      每年春来到,洛河边的常新园里都要举行一年一度名为“丽人行”的游乐会,标榜赏花,实则挑人,是个变相到有点变态的相亲大会。那年施美丽十八岁,却已能算这个赏花相亲大会的常客,从十三天真到十八俏丽,连续五年,让施美丽渐渐陷入到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尴尬境地。这一年,无论是身心还是手脚,施美丽都感染上了一种淡淡的麻木。当洛都所有青春正好的女孩集结在春香四溢的洛河边、画舫上、园圃中,争相招展,尽情释放着最从容的美丽,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当早就有所风传,这一届京城三大公子也将携手游园,红稀小径,绿遍芳郊,青骢马肥金鞍光,龙脑如缕罗衫香,美人狭坐飞琼觞,贫人唤云天上郎。

      那个时刻,施美丽正略微紧张地坐在常新园对面一座题为“一枝花”的茶楼内,很乖巧很有耐性地等待着一盘刚出炉的三鲜大包子。这个茶楼手艺最精到的馒头师傅绿衣,是施美丽的朋友。早在赏花游园会之三天前,他就写信告知施美丽,让她务必放下心情,来尝尝他最近研究出来的新口味。

      施美丽的老座位在茶楼二层的窗口,窗柱上卷着草绿色的薄帘子,像及时报春一样,总是缱绻了悠悠的微风,时不时作柔柔地拂动。茶楼旁边有一棵上了年纪的梨树,和别处的淡白梨花不一样,也许是见多识广的缘故,每年三月三日春气新的时候,它开出的花都是白色中嵌入一抹粉意。而此时的洛都,处处柳色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久久地望那东栏一枝雪,真让人有一股冲动,想将惆怅埋入心底,试一试,学会清明看世界,悠然度人生。

      是绿衣亲自端着腾着热气的盘子送来给施美丽的,他是个才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肤色黝黑,眉形飞扬,双目炯亮,身着一件已经洗得看不清原来颜色的麻布衣衫,做馒头时用来挡粉尘的围兜依然搭拉在腰间,朝施美丽走过来的时候,步履矫捷,干净利落,泥水不拖,将盘子也不轻也不重地放在施美丽面前,短短干脆地说道,“尝尝。”

      施美丽吃馒头喜欢从馒头皮慢慢往下吃到馒头馅,茶楼的这个新品馒头,据说是用三种时令鲜蔬作酿心,笋尖木耳炒香菇,而和着这包馅料的酱汁,是绿衣的独创。施美丽几乎是无限感动地两手端着盘子,盯着这个兀自冒着香味儿的大包子,好久好久,正是这一份痴迷与小顿,让施美丽落下了后面的遗憾。不知怎的,突然从窗外飞进来一个红红火火的圆球儿,愣头愣脑地直扑进施美丽的胸怀,挡在她和那个大包子之间。她纳闷地看着面前这个绸缎面料的红球,一瞬间想不到合适的方法来处理它。不过,也没有让她苦恼多久,一忽儿工夫,噔噔噔,由楼梯口同时上来两个人。施美丽慢悠悠地扭转脑袋,看着这两个仿佛如雨后新草一样突然从楼梯下冒上来的女子。

      一个,深青短褂翠绿窄裙,长长油亮的头发用红丝带随便地绾住,辫梢垂挂在肩头。

      一个,银盘圆脸狭长凤眼,辫子倒是被很工整地编绑着,随着身形一会儿晃到左边,一会儿荡到右边。

      这一瘦一胖两个姑娘竟是连正眼也不看施美丽,直接凶猛地扑过来。

      目标,施美丽怀中的这个绣球。

      施美丽巴不得拱手送还。

      可是,馒头不争气。

      绣球下的挂穗子牵带着施美丽梦寐以求的那个大包子,被两位姑娘抢了过去。

      两位姑娘,一个左手拽住绣球,一个右手抓住绣球。

      施美丽虔诚地托着两手,要去捧绣球下面那个摇摇欲坠的馒头。

      就这样,俩姑娘夺着红绣球,红绣球勾引了香馒头,香馒头诱惑着施美丽。

      三个人,倒也这样闹闹吵吵平安无事地进了对面正举办着丽人行赏花会的常新园。

      由于大家实在势均力敌,这场闹剧般争夺战的最终结果是,三个人都瘫坐在园中空地上。

      绣球已经被一扯为二,半幅红色被撕在了瘦姑娘手里,另外半幅在胖姑娘手里。

      所幸,大馒头最终回到了施美丽手中。

      同三个女孩一样,馒头也是筋疲力尽、面目全非。

      本来围站在她们旁边看好戏的各家闺女和少爷,待到尘埃落尽后,倒也陆续散去了。

      因为有更能吸引大家目光的东西。

      这个常新园是依傍洛河而建造的,园子半边是开放式的,从园子这里,能很近很清楚地看到洛河上的风景。

      有一艘独树一帜的华丽画舫正悠悠行驶在洛河上。

      画舫尾梢的甲板上坐着一位装束打扮一看便知是打滚风尘的女子。

      女子是京城最豪华的妓院“花满堂”里的挂牌姑娘,叫潋云。

      那一年的潋云,还只是面容青葱,神情生涩,举手投足像是被某些人强迫着排练了好久。

      不过,已初露日后的倾城风姿。

      她轻搂琵琶,婉约而坐,翠微榼叶垂鬓唇,珠压腰衱稳称身。

      不知道她小小年纪,竟会有那样成熟的眼神,仿佛顾盼之间,都已不能落进她经历过许多的心底。

      河水儿慢悠悠地往前推着,画船儿慢悠悠地往前送着,可人儿慢悠悠地弹拨唱着。

      “世间事不知怎分对错,
      懒得问恩怨怎分开,
      当一切若浮云,
      只有情永在,
      心中记一份爱。
      再不问问一声应否去爱,
      爱海内一切也应该
      也不怕消失去
      不会难替代,
      风声里都找到爱。”

      施美丽慢悠悠地松捏着大馒头,慢悠悠地张开嘴巴,慢悠悠地听着清亮幽婉的歌声,慢悠悠地看着行驶的船和船头的佳人。

      只是,洛河上的微风轻轻地吹动着船舱门檐下的薄帘,帘子里还坐着一个人,一个年轻的男人,风动帘开,若隐若现,一个仿佛是从画中走出来的美丽的人。

      那一年的静安公子才十七岁,还只是清润温雅,小带羞涩。

      不过,已初露日后让全城女子为之疯狂的如妖魅般的诱惑气质。

      船头的潋云一曲歌罢,一不小心被帘里的男人连人带琴拉入进去。

      动作轻狂,力道温柔。

      随之,一阵咯咯咯的如银玲般的笑声从船内传出,如碎花瓣般洒落在流荡的河面上。

      施美丽的嘴巴一直没有能合上,手里的馒头也奇迹般地竟没有能掉落。

      身边,不知是瘦姑娘还是胖姑娘的一串叹息。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施美丽心头一颤,回转过头看向身边这两个姑娘,她们瞳仁之中,如洛河之水,泛泛涟漪,轮流叠翻过的是羡慕嫉妒恨,可最后心情一沉,像是捆绑着幽绿水草的大石头一样,深深落进心湖底的,只是遗憾,就是遗憾,还是遗憾。

      她们手里早就被撕毁的红绸带,也分外单调和凄凉。因为,她们本可以凭借原来那只完整的绣球,踏上与洛都三公子同船游湖的幸福旅途。这个主意据说是传说中那个神秘兮兮到神道兮兮、神道兮兮到神经兮兮的常新园主人想出来的。还别说,每年这样的抢绣球夺船位活动总是异常热闹,为园子挣来响亮的名声不说,还有着巨大的经济效益。

      不过这会子的施美丽可没有满心佩服的劲儿,她只是深深受眼前这一胖一瘦俩姑娘眼中的挫败感吸引,仿佛此种心情在自己还是汲汲于求、斤斤计较的年龄里也遭际过,于是,施美丽想也没有多想就做出了这样的动作。

      她把手里这个已凉已脏、无需去迷恋、它已经不是个传说的大馒头,慢慢地小心地一分为二,拿出一半,再一分为二,把这两份较小的分别塞进了面前两个姑娘的手里。在她们停止了怅惘与追悔俱是瞪大眼睛看着她的时候,她抹开脸上刚才因挣扎而沾到的尘土,一大口一大口地咬着自己手中另外的一大半,还是汁多馅厚,并没有因为被寂寞地晾久了而失了它神奇的味道,真好;就像我们周遭生活里那些平凡庸常看起来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目之处的女孩子,因为认认真真地去爱了,认认真真地去善良着别人了,认认真真地没有看低着自己了,不管别人是怎么评价的,自己最喜欢最尊重最引以为傲的还是自己,自己不大的眼睛,自己胖胖的身材,自己黑黑的皮肤,自己爽朗的谈吐,自己灿烂的笑容,真好。

      施美丽丑丑地但是无比满足地一笑。

      用胖胖的王小菠和瘦瘦的拈香的说法,正是因着这份毫无计较也毫无成就的笑容,她们倒是愿意与她做做朋友来着,试着做一下朋友,试一试,又没有关系。

      绵长的洛都街道,深幽迂回的小巷,高墙大院的宰相府,这些华丽而精致的所在,反而是每年最晚才能感受到四季递嬗的地方。

      涌金门外柳垂金,三日不来成绿荫,可施美丽的日常世界里却是颜色浅淡,故事不传。好在有这样两个活泼又鸡婆的好朋友,王小菠总是黄昏时分从她那个城门守军的哥哥营地边散步而来,特意绕道去携手带来了拈香。两个人春衫罗裙,笑容泛着春气十分的香味儿,慢悠悠走街串巷,在宰相府后面的棉花巷口,远远地看见已经等待了好久的施美丽,远远地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招手。待到俩人立定在施美丽面前,王小菠更像是走江湖艺人一般,突然从身后拿出手来,手里握着的,是涌金门外的一根柳枝,用这样简陋而馨香久远的方法,让深闺大院里的施大小姐始知春已深,那一刻,施美丽真是不怕被说矫情地快要流出眼泪来了。

      在这样慵懒迷惑的晚凉时刻里,一同八卦过那么多个人物,一同山寨过那么多段传奇,每一天每一天每一天每一天,很久很久之后,施美丽才有些迟钝地发现到,这样两个女孩,不厌其烦地花费一天里这么多时光愿意来陪一陪她这个可以说是几乎无趣的人,原来,还有另外一个目的,小小的目的。

      宰相府所属的住宅群,高门贵户云集,其中却有一幢规格简单到几乎可说是与众不同的独门小苑。从宰相府后门的棉花小巷里,稍稍抬头,又恰巧可以注目到小苑绵曲的围墙里凸露出来的那座二层小楼。也是某一个刚刚下过雨的春夜,舒缓的凉气被晚风从地面上的泥水洼里一截一截地拔起,轻轻地刷着施美丽和她那两个女朋友的脸庞。姐妹仨个正靠坐在施府的后门槛上,那一刻倒不在聊天,施美丽两手托腮,注意力被面前水塘子里漂浮的一只正昏迷着的小虫儿吸引去了。而那两个朋友,头面昂起,不知专注地看着啥。施美丽猛一回神儿,看向旁边的她们,意外地发现她们的身体微微颤抖,目光浓浓痴迷。这是干什么呀!施美丽顺着她们视线的方向……

      呀!施美丽不自觉地以手掩口!

      那座本身就是一个秘密的小楼二层廊台上,与溶溶月色完美地镶嵌在一起的,是一个少年的影子。他倚栏侧坐,一手执杯,似啖非啖,似喃非喃,似笑非笑,似思非思,似享非享,似静非静。而施美丽只觉得自己这一顾盼,如魇非魇,如魅非魅,如梦非梦,如醒非醒。她的朋友们怕也是如此吧,不然不会轻轻地将那一丛轮廓,他的发髻,他的发带,他看不清颜色的衣袍,他的鼻梁,他的下巴,他入画般的侧脸,他的一切显现和一切隐藏,都被她和她们轻轻地细细地生怕弄坏一点点地剪下来,将这一幅翦翦身影,不敢太过放肆地往怯怯的向往与悄悄的心情上熨贴,闻着不属于她们也不可能会属于她们的味道。少女的梦想,有趣有爱有良善有心窍玲珑有小思计谋有微不足道有一生珍藏,有可能很多年之后,回转思念,会觉得当时的自己不值得也不可思议,但那一份恒久的过程中,却有着除了自己,旁人是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的幸福。

      不知道为何静安公子会出现在那座小楼一角,不知道他是第一次来还是已经来过很多次,不知道他何时来的是不是马上就要走了,不知道在她发现到他之前小菠和拈香是不是早就已经发现到他了,不知道她们对他的念念不忘是由那次丽人行赏花会起头的,还是在这一夜又一夜隔着遥远的距离,用少女情感中那把细腻的剪刀一横一竖又一竖一横雕刻出来的,不知道她自己,施美丽自己,为何要在平庸淡然的生活中,学她的女朋友一样,也慢慢地学会了这样一种习惯。

      于是今后的日常生活里,飘走在棉花小巷上空的白云,游荡在棉花小巷上空的月亮,困倦在棉花小巷上空的星星,小巷里的风、花香、鸟语,小巷外的人声、脚步、匆匆流走的岁月繁忙,所有的眼睛和心灵,只看到有这么三个女孩,也不说话也不玩闹也不互相讥讽也不交换体贴,只是依赖于一个动作,用手指照着角楼的那丛少年身姿,用澎湃的心情却无比幽腻的温柔,一记又一记地画下来,画下来,画下来……

      画下来他时而灿烂的大笑,画下来他突然忧郁的静默,画下来他人在廊里却朝屋里什么人说着话,画下来他在月光下独自的欢愉。他若在白日里来,她们就在白日里画,他若在夜晚而来,她们就在夜晚里画,他若在晴好天气而来,她们就着晴好的日光画,他若在雨霖霖中而来,她们就在湿雨薄雾中画。本来只是置身事外的玩笑,却逃不开那偶尔的寄托。他一定不会知道,而她们也深深明白,这种幼稚并没有一个明白的结果。但这么做着,不辜负当时的愿望想做就去做着,真好。

      这一天晚上,王小菠和拈香并没有依循惯例而来,拈香在前几天淋雨之后发起了高烧,至今未见好转,而小菠的哥哥听说又喝醉了酒与同僚干架了,小菠不得不留在家中照顾他。说也奇怪,今天那座小楼里也一直没有出现朱静安的身影。施美丽有些无聊地在吃过晚饭之后,于小巷里慢慢地散了两圈步,看着天边熏黄烟霞里浮游的薄云,一会儿变成一只小猫儿,一会儿变成一只小狗儿,一会儿挥散成老爷爷的胡须,一会儿又聚拢成小女儿赤红的脸颊。她看一会儿天,再瞄一瞄那头的小楼,静静空空的,很是难得,她举高双手,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弯腰欲捡起不小心掉落地上的绣帕,却冷不防被身后急匆匆走来的一个人影不重不轻地撞了一下。她本来正俯低着身子,这会儿一个收势不住,往前趔趄两步,就要倒地,更是快速地本能地用两个拳头撑点地面,期望能少摔疼一些。待她稳住身形,就这么弯着腰地转过头,要看看罪魁祸首是谁,瞪目龇牙中却看到一个样貌清癯的中年男子,灰色便服,气质尚好。对方也是被她绊住了脚步,率先不好意思起来,脱口道歉,言辞还算恳切。施美丽的气儿消了一些,站定身姿,从这中年气质男的身后看过去,竟发觉先前他是从那座小楼所在的巷子拐进棉花巷的。她虽然狐疑,倒也不便多做提问,让开些身体,让男子过去。男子点点头,不忘友好微笑,擦过她离巷而去。施美丽愣怔了一会儿,回头继续弯腰捡一直遗留在地上的那条绣帕。咦,在帕子旁她又看见了什么,她伸过手要连同它一块儿捡起来。哎呦!后头竟又冲过来一个人,这会儿是结结实实、实实在在地撞在了施美丽的屁股上,她冲了个不折不扣的大马趴。这会子更加气人的是,这后来之人并未作停留,一昧步履烧灼,以极快的速度跑出巷去。施美丽从地上爬起,改为蹲坐,看看那人所来的方向,又是小楼所在的地方,看看那人跑去的方向,以深紫大袍从头到脚遮盖得密密实实,不让人见眉目,那人也不准备见任何人眉目。于是,即使在没有任何山寨友人陪伴的情况下,施大小姐还是坐在凉凉的地面上,发了好长时间的呆,长到久到让她今晚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等待小楼里那抹惯常存在的身影。

      施美丽并不知道,刚才与她擦身而过的第一个人,那个便服气质男,正是当朝左丞相朱明瑞,那个令整个洛都女子为之疯狂的静安公子的爹,是的,也并不知道朱明瑞大人出入此地的目的是否为他那个傲心又操心的儿子,好像可以肯定的是,左丞相大人并没有如愿碰到静安。因为那一刻,静安正将他心爱的小船停泊在洛河尽头的柳林风声里,夜泊看烟波,笼帘听雨眠。小船静荡在洛河水面上,乖巧听话极了,只是随着河水泛漪,用不打扰人的力气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而船外的夜鸟归啼、风打树梢、浮萍唱歌,一切声色条件,全不在这个优美到极致的少年心上。他闲躺在小船内的卧榻上,两手枕脑后,一腿高高地翘在另一腿的膝盖上,脚尖随着小船的浮动,一会儿摆着左面,一会儿摆着右面。

      可这样仿佛覆盖着能填埋心胸的浓郁香味儿的美好时光,并没能坚持多久,不一会儿,小船外,就近之处,传来男女之间琐屑而杂乱的声响,且这种并不具备详细意义的争辩与吵闹声有愈演愈烈的态势。静安用手轻轻地捂了捂耳朵,又打开,扰人之音还是频频未绝。他辗转反侧之后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去忍受,于是起身重重地打帘而出。

      他站在小船翘起的尾巴梢头,清澈如水的月光从他头顶浇落,他双手环胸,气愤难耐,只是冷冷地看着靠岸的小竹林,那一男两女。男的作艄公模样,两个女子却是一老一少,老的服饰华丽,像是大户人家的教养嬷嬷,年轻的那个却是少女装扮,从他这边只看到那幅背影,梳着小巧的蝴蝶髻,身形细瘦。他将目光稍稍一瞥,发现在他的船旁又停了另外一只小船,怕是那位闺秀陪同着随身服侍的老嬷嬷游玩至此,已是月上之时,却还未归家,不知与艄公作何争执竟然羁绊在此。看在有个年轻姑娘的份上,静安倒是来了小小的兴趣,他慢慢地朝吵闹双方踱走过去。凑近听闻艄公怕是极不满当初讲好的摆舵价钱,说是原本说好只游湖至城内的河段,谁知这家小姐玩兴突起,硬要艄公将船摇出城外,玩赏尽情之后竟然还想以原先的价格打发走艄公,坚持不肯涨价,倒也是个执拗不讲情理的任性主儿。静安一听好笑不已,原本以为是艄公仗着人高马大欺负两个弱女子,可这会儿一瞧,反倒是艄公双眼圆睁满目怒火又口舌笨拙在对面那一丛丛银铃般好听的声音中半句也插不进去,急得恶汗直冒就快昏厥过去的样子。静安置身事外,却悄悄地打量起旁边的少女来,只可惜她眉目五官隐藏在竹梢头打下来的阴影里,只被竹林风削割成一片一片的白月光洒落在她肩头,仿佛酝酿得她身上一股暗香愈加得沁人心脾。还是她旁边那位老嬷嬷察觉时辰实在已晚,也不顾小姐的反对,兀自从腰间的钱袋里拿出一块碎银,胡乱支配了艄公,让他解船重行。艄公虽不免牢骚满腹,但咕哝两声之后便也走开去拉船了。只听得老嬷嬷低低一声,“合合,这次也实在放肆透顶了,回家告知夫人,让夫人好好地……”明知回家后铁定要挨骂受责的少女,居然还笑得出来,突然伸手胡乱揉起老嬷嬷干枯细碎的头发,半娇半憨地以她的方式陪着不是,一边使劲儿拽着兀自叹息摇头毫无办法的老嬷嬷往前走,一边终于回头看了朱静安一眼。只见她在幽柔月光下露出来的一对黑亮至极的眼睛,说不出的玲珑与聪敏,静安的心头动了一动,不由想朝她微微一笑。可她见他如若未见,并不带任何心事地回转过头。声气未通,笑意未接,直到少女之船已然驶离之后,静安还略带无趣地在林中空地站了好久,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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