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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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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件事情早一天或晚一天发生,以后的一切也许会完全不同,恒青常常会这样想,他问自已,是这样吗?如果师父把自已找去说那番话的时间推后一天,那么所有的事情会是另外一个结果吗?他无法回答自已,因为一切都已经发生,已经过去。
      那天师父让二师弟把他叫到试剑洞,恒青并没有感到惊奇,他自以为知道师父的用意。因为就在前一天的夜里,青城山上收到了一件东西,准确的说,那是一大堆东西,装在一只精雅的绣囊之中。绣囊上一只纤纤玲珑的素手浴在艳艳的残阳中,又如同浸在刚刚从人身上流出的鲜血里,美仑美焕,而又妖异万状。东西送到的时间,恒青正要去陪着小师妹朝露玩儿,在他开门时,六师弟笑嘻嘻的提着这只绣囊走进来,放在桌上,扯开囊口上的系带,他惊叫一声,猛的跳开,脸色如见了鬼魅一般惨白,手指剧烈的抖动着指向绣囊,一大堆手指从囊中滚落,摊了一桌的苍白的起皱的手指,指根凝结着深色血块。师弟们想起了晚饭吃的红椒泡鸡爪,于是倾刻之间,翻江到海的吐成了一片。在把东西交给师父之前,恒青仔细的研究了这些手指,他看到这些手指都是中指,所有的中指的未节都特别的短特别的尖。恒青发现这一点的时候,他的惊骇远远不是刚刚看到这些手指时所能相比。绣囊在师父面前抖开,师父只看了一眼,他面上的悲恸就证实了恒青的惊骇。这是峨嵋派的手指!峨嵋派的佛光掌练到第五层,中指尖就会变的又短又细,师父在里面又翻又找,最后他缓缓的从中掂出一截手指,指上戴着一只指环,峨嵋掌门人的玄铁戒环。师父的神色一霎间就变了,那种变化只有在一个人自知将死时才会看到,然后师父紧紧攥着他平生唯一知交挚友闲云大师的手指,走进了试剑洞。
      这一夜,恒青和师兄弟们都彻夜未眠,五指帮终于还是找上了青城山!峨嵋青城素来齐名,峨嵋派已经被五指帮灭掉,那么青城还有多少天?师父一向说本派以发扬武学为第一要义,不要轻涉江湖争斗,可江湖争斗终于还是找上了门来!对于恒青和他的师兄弟来说,面对江湖的凶险血腥,他们胸中涌动的热血还是要比恐惧多的多。
      师父让二师弟叫恒青去见他时,他正在心中反复的默念着那些豪情满怀的字句,所以当师父说出:“恒青,你有没有喜欢过什么姑娘?”时,恒青吓的张大了嘴巴,几乎跌坐在地上。师父的话重复了一遍,恒青结结巴巴的回答:“没有,没有……”师父苦笑了一下,眼角唇边的皮肤挤成了一道道的皱折,恒青第一次发现,原来师父也开始变的衰老了。师父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恒青,你昨天是和朝露约好了带她去看星星的么?”恒青突然想了起来,因为发生了这件大事,他已经把小小的约会忘的干干净净,“她在秋夜阁的台阶上等了你整整一夜。”师父的语气中并没有责怪,只是有些无奈。恒青一下子冒出了冷汗,他大惊失色的叫到:“那,她的病……”师父淡淡说道:“发作了半个时辰,幸好的是天医星正在山上,眼下已好多了。”恒青恨不得马上逃走,找处石壁一头撞上去。
      朝露是师父的独生女儿。十二年前她刚刚出生的那天,她的母亲在痛苦万状中死去,那个皱巴巴的小人儿被六岁的恒青抱在怀里,依旧轻如无物,连哭声都若有若无。襞如朝露,去日无多。这小小的生命其实本来不该来到这世上,师父和天医星逆天行事的结果就是她母亲的死和与她一生一世纠缠不休的病痛。她如同那朝露只要太阳的一毫光热和任何人不经意的一点拭擦就会从这世间消失,不留半点痕迹。
      师父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朝露这孩子,见的人太少,用心太执,恒青,如这般下去,我恐她会越陷越深。你如果有喜欢的姑娘就告诉师父,师父把朝露送走,她现在还小,纵使她伤心一时,日子长了终会缓过来,若是你没有喜欢的姑娘,若是你,觉得朝露她和你还合得来,你与她定婚如何?恒青,师父知道这般对你太自私,但师父只这一个女儿,师父只望她活一日,便快活一日,朝露她未必活得到成年,你就委屈这几年,如何?”从最初的惊讶中恢复过来后,恒青几乎完全没有迟疑的回答:“有师妹为妻是徒儿莫大的福份。徒儿定当一生一世陪伴师妹,尽徒儿所能让师妹平安喜乐。”这些话并不是违心之言。朝露的肌肤如冰雪般莹白,眼睛如冰雪般清明,声音如冰雪般澄净,那个冰雪做成的小人儿,有着令任间女子愧煞羡煞的美丽与灵气。她把小手放进恒青的手掌时自然而然的依恋,她抬起头看恒青时那全然信赖的眼神,早已让恒青在心中发下了永远爱护她的誓言。恒青确是不曾想过娶她为妻,不过这又有什么需要思想的吗?更不要说师父对他恩重如山,自晓人事以来,他就从未想过让师父失望。
      师父的脸上终于露出笑意,他双眉一振道:“召集山上所有的人!我们出发,为峨嵋派报仇!”恒青再次大吃一惊,师父道:“五指帮能屠尽峨嵋,决非凭着真功夫,定是用了什么诡计,不过,闲云大师临死前已运足十成功力击出了他的渡劫神掌,且已击中了那人,”师父把那截中指取出给恒青看那指尖上的一点焦纹,“与闲云大师对掌那人十有*****是五指帮的帮主燕轻情,眼下他定然身负重伤寻医生救治。我与天医星的交情外人无从知晓,他正在天元寺挂牌坐诊,哼,他们会用诡计,难到我们青城派就是呆呆站在那里由人宰割的么?闲云大师在天之灵当佑我,他定不会白白牺牲!”
      天元寺的伏击并没有计划中的那么顺利,当病榻上的燕轻情被师父的绝天一剑钉在床板上时,恒青看到五指帮一名不起眼的帮众袖中抖出了一道冷得连他的眼睛都似要冻住的银芒,银芒的掠动如此的优雅,让人心尖为之一颤的。恒青明明白白的看到了那道银芒,可他就是来不及拨剑,来不及出声,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银芒向师父的喉间奔去。师父来不及收回手中的剑,向后飞跃,青衫舞成一团光影,而其间淋漓落下的红点却是如此醒目。“师父接住!”恒青扔出了自已的佩剑,师父半空中操剑在手,一剑挥出,将追过来的银芒击回,师父落下,望着自已的对手,一字一顿的说出三个字:“燕,轻,情。”那人不答而笑,恒青此刻才发觉,这个人静静的站在这落旧的小院,已站出了临万丈险峰的绝尘和高逸,如此淡淡的一笑就笑出了难以形容的傲然与妖异,他有些想不通,为什么刚才任何人,甚至连师父也会把他混同于那些寻常帮众。“原来,是你们两人,”师父指了指床榻死去的那人,厉声道:“合力杀死了闲云大师!你们都中了闲云大师的劫神掌,不过他伤的重,你伤的轻。人都道你多疑,果非虚言,终于还是叫他作了你的替死鬼!”燕轻情一笑:“可现在你也受伤了,我们可以公平的战一场。”
      五指帮确是未曾料到向来保守的青城派会如此迅速的开始了反击,更加没有想到一直不干预江湖争斗的天医星会相帮青城,所以除了燕轻情之外所有的五指帮中人都在以一对十的绝对劣势下中剑倒地,大半个时辰之后,整座小院只余下了燕轻情和师父两人还在战个不休。“铮……”两剑在空中再度相击,燕轻情再进三步,师父再退,退入一丛茅草之中,恒青并不但心,他知道师父用的是“化”字决,化去燕轻情的每一道剑气,燕轻情的这一段攻势一衰,他就再也无力抵挡师父的万均真气。师父脚下的草叶在剑风中起伏不定,突然,草叶中伸出了一双手,那双手猛的抱住了师父的双腿!燕轻情的一剑迅如闪电般刺来,时机拿捏的如此之准,“师父!”恒青发出了绝望的呼叫。
      燕轻情身形突然一顿,双手捂住了眼睛,只这片刻耽搁,师父已一剑砍断了地下人的双臂,向燕轻情冲去,而燕轻情在空中轻轻巧巧的转了一个弯,投向院外。恒青正待要追,师父叫住他:“追不上了,时机已过,这人日后需我们用上十二分的的心力提防——我们先来谢过我的救命恩人!”师父向着草丛中一揖,“请出来罢!”
      嘻嘻的一笑之后,一张被太阳晒的红扑扑的脸蛋从青叶中钻了出来,脸蛋上一双乌溜溜的眼珠转呀转呀,扫视了众人一圈,那天正午的阳光好亮好亮,晃的恒青的眼睛被隐隐作痛,晒的他的脑袋一阵阵眩晕。恒青与那双眼睛对上了千分之一霎的时间,他只觉如这一刻如许的漫长,好象是一世的光阴如急急逝水般流过,
      
      那个女孩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衫上的草根,其实这是个徒劳的动作,她的衣裳实在太破,沾染着大块说不出来头的污迹,她的头发蓬乱,用一根破布条胡七搅八的一系,但她笑的如此快活,她的眼睛里有那么一股懒洋洋满不在乎的神情,在这四下遍布鲜血尸首的院落,她却仿佛只看到明媚的阳光。
      师父看到这个女孩,不自觉的露出温和的笑意,他问道:“小姑娘,你是方才是用什么暗器打伤了那个人的眼睛?”那女孩笑盈盈的举起了手,手中一面小镜子迎着日光一晃,师父禁不住猛的抬起手挡在眼前。所有人恍然大悟,是呀,有什么样的暗器可以在那一刻来得及出手,只有这阳光。这个女孩成为师父的第十七个弟子,恒灿。
      
      没有多久,青城派中的所有人都叹服了恒灿的聪明,入门四年以后,她的武功就超过了所有的师兄们,而且几几乎乎就追上了恒青,但也只是几乎,师父曾经叹道:“恒灿,你是被聪明所误,如果你分心再少一点,你的成就未见得在为师之下,也未见得在你大师兄之下。”但恒灿一点也不难过,她总是那样漫不在乎的笑道说:“啊,我怎么比得上师兄?振兴我派武学的重任当然是大师兄的了,我专心干好我的杂务就是。”
      令恒灿分心的杂务,就是与五指帮的斗争。江湖中没有多少人知道,这几年青城派能在与五指帮的明争暗斗中不落下风,倒有一半的功劳要记在恒灿身上。常常会都有许许多多奇奇怪怪的人来找恒灿,有时候是小乞儿,有时候是胖大嫂,有时候是少年书生,有时候是操刀屠户,最为离奇的一次,居然是一头傲慢的花猫。他们来的时候,手中都拿着恒灿写给他的书信(猫是用嘴衔着的),对于他们的来历,恒灿一历回答:“我在城里混时交的朋友。”这些人走后,恒灿就会把自已关在房里大半天,然后她会去找师父,两个人关在试剑洞里几个时辰,他们出来后,青城派里的人就会被安排去做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工作,他们或会被派到京城去偷一只鸽子,或会在某个酒楼里打一次群架,或会千幸万苦的挖一条隧道然后再填上,有些事在一场恶战后会被悟出用处,有些却成为执行者心中永生的迷团。
      现在回想起来,那段艰难无比的岁月却过的如此快活,纵然是每日里提心吊胆,纵然看着一个又一个的同门倒下,纵然是不知道明天是否能活下来。但是恒灿在他身边笑的如此灿烂,她总是兴致勃勃,她总是信心满怀,她总会在危急之时突出妙计,这些你死我活的江湖纷争在她好象是一场绝顶有趣的游戏。有好次他几乎绝望时,他都听到了恒灿的声音,“师兄,我来了。”她那一身红艳艳的衣裙在青山间烈烈飞舞,那样的美丽让恒青呼吸都为之一窒。又有好些次,恒青焦心如焚的从死亡的边缘把恒灿拉回来,恒灿会笑盈盈的说:“啊,师兄,我们又赢了。”看着她的笑容,恒青突然觉得,这一场场的血雨腥风刀光剑影都可以漫步轻吟而过。
      一次很偶然的机会,恒青才对恒灿有了更深一些的认识。那次他们夜里成功的偷袭了五指帮的秘穴回青城,在一处山梁上从盗贼手中救出了一对老夫妇,千恩万谢过后,他们正要离去,那老员外却又多加了一句报出了自已的名字,想请他们日后有机会到他庄中作客。然而恒灿的脸突然变了,她走到了那对老夫妇面前,死死的盯着他们,老夫妇和恒青的人都莫名其妙。好一会儿,她突然缓缓的说道:“二十年前,和你同姓的一个人家的女儿突然怀上了孩子。”恒青越发不明所以,但那对老夫妇却一下子面如死灰,恒灿接着说下去:“那家惟恐丑事败露出去,设下圈套把女儿嫁给了外地的一个石匠。石匠发现娶进门的竟是大肚妇时这女人父母的宅子已人去楼空。那个石匠本性不是坏人,他到底不忍把这无依无靠的女人赶出去,女人把孩子生出来了,石匠想一把掐死她,那女人死死的抱着他的腿,苦苦的哀求,石匠终于没有狠下心,让那女孩活下来。石匠成了全镇人的笑柄,他的脾气一日日的变坏,整日里喝的酩酊大醉,整日里泡在赌场,家里没钱了,他将把女人交到了那帮债主手里为他还债,再后来,他索性迫女人卖身供他喝酒赌钱。喝醉了时就毒打女人和女孩解闷,女人和孩子成了这镇上人人都可欺辱的贱民……”
      恒灿的这段话讲到一半时,那对老夫妇已是浑身颤抖,老夫人打断她,问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恒灿指着他们身后的山梁,阴森森的说道:“终于有一天,女人疯了,她从你们站着的这个地方跳了下去。”老夫人悲呼一声,抓住身边的老员外,疯了一般的叫道:“都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的女儿,走走,跟我一起去,去陪我的女儿!”她扯着老员外滚向了崖沿。恒青正欲去拉,却被恒灿伸出的剑鞘挡住,只迟了这一刻,崖下已发出了两声惨叫,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恒青吃惊的问:“你,为什么要拦我?”恒灿道:“这是他们应该的下场。”她似乎很沉着,但终于有一层莹光在她的双瞳上闪呀闪,然后缓缓的沿着她光洁的面颊滚落。那一刻恒青见到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灿,一个如此脆弱的女孩,一个如此神秘的女孩。在那一霎间,有些什么事发生了,恒青终于发现,自已不可能再假装什么都很正常,不可能再告诉自已恒灿只是师妹,仅仅只是师妹。
      从那以后的日子就变的苦不堪言,陪朝露玩耍成为一种折磨,面对她那双天真纯净的眼睛,恒青只能狼狈不堪的躲开。与恒灿一起成为更深的折磨,他需要时时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唯恐眼神中泄露半点心意。他有无数次走到师父面前,很想对他说些什么,但朝露晕倒在地上的情景总会出现在眼前,他终于不敢说,他说不出来,他无法想象师父会怎样的失望。这些年朝露的病越发越频,回回听到消息,他总不禁想到,“如果朝露死了……”可是这种念头哪怕只是在内心最深处闪过一点点都会让恒青无地自容。有一天,天医星兴高采烈的来到青城,告诉恒青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他寻到了一味起死回生的宝药,朝露的病有治了!恒青听到时,他说不出话来,他只能呆呆的站着,旁人都以为他喜怔住了,而他看到了人群中的恒灿,笑盈盈的,可眼神睛深处却如此寂落的恒灿。
      朝露的病好多了,她将满十八岁了,师父把他叫来,告诉他,婚期定在冬月二十八,他想说,师父,小师妹还小,不急,师父,五指帮还在猖狂,现在不好吧,师父,我的万均功正在要紧关头,迟一迟吧。可是他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不自觉的点了点头。然后恒灿被叫了进来,师父交待她,婚礼的事宜都由她操办。
      那天夜里风雨大作,电闪雷鸣,恒青拥被而坐,头脑中千丝万缕而又空空如也。尽管在这样的风雨中,这样的心境下,他还是听到了门外极轻的脚步声,他拾起枕畔的剑,脚步声在门外停下,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进来,“师兄,是我。”“恒灿?”恒青惊了一下,点燃了灯盏,过去打开门,确是恒灿站在门外,她穿着一件白缎睡衣,长长的秀发用一支玉簪松松的挽在顶上,一道闪电划过,恒青清清楚楚的看到了恒灿的神情,那是——不太恬当的说,一心赴死的神情。“大师兄,不让我进去吗?”恒青回过神来,侧开身,让她进屋,当他合上门,回过头来时,他看到,恒灿背对着他拔下了头上的发簪,一头乌发如瀑布“哗”的垂下,然后她的睡衣滑落到了脚背,她的手一松,发簪扔到了睡衣上,恒青手中的灯“咣珰”落地,灯油扑了出来,火光大作,片刻后渐渐熄去。
      那天夜将尽之时,风停雨熄,恒灿细细的理着她的乱发,恒青对她说:“今天早上,我去见师父,我一定要对他说出来。”恒灿转过来看说他说道:“不!你不能说,我不要你说,我不要伤害小师妹,我不要让师父失望。”“那你为什么到我这里来?你让我和你……之后,再若无其事的去娶小师妹?你当我是什么人?”恒青有些愠怒了,恒灿无限哀婉的笑着说:“我只是想留下一点印迹,让我日后能告诉自已,我和你,原是有过这一场情爱的。”她将头发理好,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再也没有哪一夜的秋天如那年般过的飞快,恒青觉得树上的叶子似还只是刚刚泛黄,初雪就开始落下。连五指帮也似乎消声匿迹了,没有出现任何不轨之举。婚礼一日日接近了,贺礼和贺客们纷纷到来,恒青很少能再见到恒灿,她埋首在喜柬,酒席,妆奁之中,没日没夜,无从休息。恒青也不怎么能见到朝露,马上要做新娘子,再怎么熟悉也不免有几分羞涩。那段日子他只能没日没夜的拼命练功,只有这样他才可以什么都不想,只是木然的,任由命运将他带向早就被定下的轨迹。
      这一天终于到来,雪地上落满了炮仗的红衣,细细碎碎,象是雪地的伤口。各方的掌门大侠英雄一批批来到,恒青陪着师父一次次的相迎,耳朵里模模糊糊听到着那些遥远的声音。恭喜恭喜,令徒少年英侠,真是佳儿佳婿,听说少侠的绝天之剑已练到第九层,日后当为青城大放异彩,呵呵呵,不敢不敢,那里那里,多谢多谢,能请到熊大侠亲自到来,真令青城蓬壁生辉……
      恒青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四下里招呼客人的恒灿,她穿梭于喧嚣的人群之中,永远不变的温和的微笑,叫出每一位客人的名字,与她寒喧的人都露出如沐春风的表情,不时有人来向她请示,她总是胸有成竹的指点。站在这个全由她一手布置出来的喜气洋洋美仑美焕的喜堂内,满屋的红光映在她的脸上,可她的面孔削瘦而又苍白,眼睛里有着梦游般的神情,仿佛置身于另一个天地。
      在喜宴过半时,恒灿的脸色一变,勿勿离席,几乎连句告罪也来不及说,师父对同席的贵宾们解释道:“小徒这几日操劳太过,对不起,让她回去休息一下。”“操劳太过?只怕不是吧?”恒青看去,却是三师叔,师父有些不悦的说:“这是小事,无需在各位贵客前争论不休吧?”三师叔冷笑道:“这可不是小事,这可是关乎我青城门规声誉的大事。操劳?我告诉你她是怎么了?”这时满座客人都已发现了不对,凝神听起三师叔的话,连别桌的客人也开始静了下来。师父淡淡的道:“不晓得三师弟什么时候也会看病了,好吧,你说,恒灿她怎么了?”三师叔一字一顿的说:“她怀孕了。”大厅上静的能听到人们的呼吸声,他得意的笑,那是稳搞胜券的人才会有的笑容,“青城十戒首重淫戒,师兄,全武林的高人都在此,你不会偏坦心爱的徒儿,使得青城蒙羞罢?”恒青告诉自已,要沉住气,沉住气,可一双手不听使唤的乱抖,手中的酒杯好不容易送到嘴边,酒液却从唇角漏出好多,滴在艳红的喜服上,象是深色的血滴。恒青抬起头,三师叔的眼睛死死的盯着他,他突然明白了,三师叔不但是要除掉恒灿,更是要除掉他恒青,第十三代的青城弟子里面,有能力继任掌门的只有他和恒灿,如果他和恒灿都被逐出青城,师父如有三长两短就只有传位于其余人中武功最高的三师叔,三师叔就可以报了当年角逐掌门败给师父的一箭之仇!
      恒灿被叫到了试剑洞,所有的同门和贵宾们也在洞里旁观,师父问她:“恒灿,我问你,你可有犯门规?”恒灿垂下眼帘,好久好久,久的让人以为她已不会再开口说话时她缓缓抬起头来,直视着师父的眼睛回答:“徒儿犯了门规。徒儿以未婚女子,身怀有孕,请师父以门规责罚。”四下里一片嗡嗡之声,恒青迈出一步,可是恒灿的眼睛阻止了恒青,她用眼睛对恒青说:“你想怎样?想让人奸计得逞吗?想让师父身边没人吗?想让小师妹死吗?我自已做出来的事,由我自已来处置吧?你有你该做的事。”师父用颤抖的声音问道:“恒灿,你可是身不由已,为人所迫?”恒灿摇摇头道:“不,不是。”“那人是谁?恒灿,你是未婚女子,如果你能与那人正式成婚,那就可以从轻发落。”恒灿淡淡的笑,她埋首下去,不再发一言。师父也不再说话。过了良久,他问起二师叔:“老二,你掌刑罚,女弟子犯淫戒当如何?”二师叔迟疑了片刻答道:“由其授业之师废其武功,逐下青城!”恒灿走到师父跟前,双膝跪下,道:“师父,下手吧!”师父缓缓的抬起手,手在空中无力的垂下,师父脸上每一道皱纹每一根须发都在颤抖,恒青不忍心看师父此刻的神情,他知道恒灿是对的,不能再让师父受到更大的打击了。师父的手拍上恒灿百会穴的前一刹那,恒灿突然叫道:“请师父留下我的孩子!”师父的手顿了一顿,按了下去。恒灿的身子一弯,她的双手撑在地上,她口中没有发出一声,却呼吸却越来越促,她身前的地上发出“滴答”的声音,恒青知道那是鲜血从她口角溢出。恒青不知道自已有什么感觉,他觉得自已已经死去,只有心尖上那一点剧痛知告他自已还活着,从这一刻后,恒青不再把自已当作一个人看待,他不知道世上还会有这样子的人。
      散功的过程大约进行了一盏茶的功夫,在恒青的感觉里就是亿兆的光阴,师父松开了手,恒灿磕了个头,对师父道:“师父,徒儿不孝,徒儿辜负了师父,请师父保重,徒儿去了。”她想站起来,却只是在地上挣扎了一下,恒青没有去扶她,如果去扶她,那么她全部的痛苦就会白费。一双手从旁边伸过来搀起她,恒青看过去,原是她的贴身丫头小黛,小黛说:“小姐,我跟你走。”恒灿笑着抚了一下她的头,说:“好吧,我们走。”这两个年轻的女子在紧紧的依在一起,在雪地上一滑一滑的蠕动,她们不时的会跌倒,然后又站起来,人们以为她们在下一刻就会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但她们终于渐渐走远,渐渐消失。
      恒灿走后的好几个月里,恒青没有得到她的半点音讯。师弟们都和这位师妹感情极好,四下打听,也没能有片鳞鸿爪的风闻,他们有时郁闷起来就会聚在一起痛骂那个万死不能恕其罪的男人,而这时恒青常常就会找到一壶酒,一口一口的灌进肚中去。如果师弟们问,大师兄,你说呢,恒青会说,是呀是呀,那个畜生该死,死后该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和朝露的婚后生活与婚前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依然是哄着一个小妹妹,因为天医星说朝露虽已大好,但若是生育还是怕有危险,于是恒青名正言顺与朝露分床睡,他很高兴这一点,因为这样,恒灿生下的孩子就会是他唯一的孩子。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恒青知道这些年恒灿为青城派结下的仇家不少,恒灿最好的处境就是在江湖上消声匿迹,若是他得到了恒灿的消息,那恒灿的仇家们也会得到她的消息。八个月后,恒青奉师命下山办件事,在路途中发现了燕轻情的行踪,他追踪其后,却不料发现他们竟是为了恒灿而来。恒青在他们前面找到了恒灿的形迹,毕竟他与恒灿同门多年,对于恒灿的习性,要比别人熟悉的多。他在城里一座酒楼上发现五毒教的五名护法被自已的毒药毒死,又在离城十余里的小镇看到飞盗吴标和杀手赵程的刀与剑互相刺入了对方的腹中,而后再在镇外的山中寻到一座被砍断的吊桥,穿着七心盟的衣服的十多人七零八落的躺在吊桥下的深崖里。他终于在一处山洞外听到了许多人嚣叫的声音,二十多个服色各样的汉子聚在一起污言秽语的骂个不休,却又不敢闯进洞去,在他们前面的地上躺着比站着的还要多的尸首,尸首上都露出箭矢。只有一条仅可容一人的小石梁可以通向洞口,而且小石梁上还撒了大堆的黄豆,洞口非常的偏狭,且用石块垒成了护壁,护壁上有三个小眼,每个小眼后都露出一点寒芒。相对于洞外的喧嚣,洞内没有半点声音。恒青吸了口气对自已说,希望来的不算太迟。灭天一剑,恒青平生第一次用出了这招剑法,这是他在恒灿离去的那天夜里自创的剑招。在他向着那洞前的人冲去时,积蓄了多少年无从发泄的恨意化作了狂暴的飓风,把一切还可以活动的影子绞碎,直到小黛的叫声传来。“够了够了,大公子,这些人被你杀的死的不能再死了,快来看看小姐!”恒青这才发现十丈方圆的土地上落满了不成形状的肢骸血肉,碎帛残缕,鲜血从他的剑端流下.看着这样的情景,恒青并没有觉得可怕或是恐惧,尽管他并不是一个嗜杀的人.
      恒青脱下身上染透了血的长袍,走到洞口,小黛移开了洞口的石头,恒青钻进去,看到了那个在地上苦苦挣扎的女人,那个瘦的不成人形,面孔拧成一团的女人,这是恒灿么?这是那个红红的脸蛋笑盈盈笑颜的恒灿么?恒青跌坐在地,把她的头抱入怀中,低声道:“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一直咬着嘴唇没有呻吟的恒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小黛突然欣喜的叫道:“出来了,出来了。”,恒灿的哭声马上被另一个更肆无忌惮的哭声所盖住了,“给我看给我看”恒灿抱着那个小猫一样皱着脸的小东西笑起来时,恒青却无法自抑的落下泪来。恒灿为这个女孩取名为雨,为了那个永生不能忘切的雷雨之夜。
      恒青回到青城山时,迎接他的是满山如雪的素幔,“师父仙去了,”师弟们告诉他,在他还来不及领会到这句话的意思时,师叔们严肃的对他说,“恒青,青城派今后就看你了。”新掌门人即位的大典结束后,恒青独自在无人的山巅狂舞长剑,师父死了,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吗?恒灿忍受的那么多的痛苦还有什么意义吗?如果早知道师父将要过世,自已为什么还在回青城?青城的今后,对自已还有什么意义吗?
      不论有没有意义,日子总是一天天浑浑顿顿过去。直到有一天,平静的表象被打破了,三师叔的尸首被抬到恒青的面前,他在棋院下棋时被杀死的,死的时侯他的剑刚刚被抵押出去作为赌注。杀死他的两剑在乳根穴和迎香穴上。尸体被发现时脸上蒙着的手帖上绣着数年来他们熟悉不过的那只纤纤素手的图案。
      十多天后,西陵帮被灭了。恒青赶到西陵帮的秘窟时,西陵帮的帮主被高高吊在洞口,五指帮的素手图在在他身上肆意的招展。
      月余后,六师弟独自带伤回来,与他同去的师弟们却已没有回来的机会。六师弟恐慌的语无伦次,但是众人都听到了,五指帮的人都学会了几招剑法,专破青城派的剑法。六师弟伤势略愈后将这几招演练出来,恒青和师叔们都无言以对。这几招剑法确确实实的洞悉了青城剑法的漏洞,且是最根本的弱点,难以在短时间内补救的弱点。
      是谁?是谁?谁知道三师叔酷好奕棋,谁知道他下起棋来会把剑都拿出去赌,谁知道他护体真气的罩门?谁知道西陵帮与青城派的盟约,谁知道西陵帮的秘窟,谁知道青城派与西陵帮约定的暗号?谁对青城的剑法了解的这么深,谁这样用心的去研究过如何破解青城派的剑法?一个名字在在众人的舌头上打转。最后,还是六师弟沉不住气的说出来,掌门师兄,会是恒灿吗?恒青苦笑,除了苦笑,他再也无话可说,恒灿呀,恒灿或者你也终于发现你为青城所作的一切太不值了罢?
      数天后一个消息传来,燕轻情挑战武当聆星道长身负重伤.恒青招集了所有的同门,“我们去偷袭五指帮的总舵.""可是五指帮的总舵在那里一直不为人所知呀?""传说五指帮的总舵内机关重重,就算进去了也无法行动."恒青取出一幅图纸,展开道:"我有图纸,五指帮的位置,还有内面的通道."二师叔狐疑的看着这份来历不明的图样,问道:"掌门是从那里得到这东西的?"恒青不耐烦的回答:"我有我的法子,你们不必问了.""太冒险了吧?"同门们纷纷反对,"燕轻情受伤的消息也不知是真是假,这图纸来历不明.总有点象个圈套."恒青冷冷的说:"可是我们再这样下去也是让人一点点的把套在我们脖子上的绳索拉紧而已,又有什么区别,不如死也轰轰烈烈的干一场.""可是五指帮的人还知道破青城剑法的招数,掌门想把我派剑法中的弱点都解决了吗?"恒青说:"这个不要紧,我虽然一时半会无法把青城剑法中的漏洞全部补上,但这几招剑法本身的破绽出不少,我已经想出了破解的法子."青城派的人大多都动心了,不再反对.只有二师叔愤然道:"这一定是那个人的阴谋,除了她以外,还有谁对掌门的性子如此清楚,我不能让你们去,我不能眼睁睁的看我青城派百年的基业毁于一旦."恒青猛的站起断然道:"我是掌门,由我决定!"
      那天夜里,恒青率众出山时,二师叔守在山口前,手执宝剑说:"你们要出去,除非从我的尸身上踩过去."恒青没有理会他,从他头上一跃而过.在他的身后传来同门的惊呼声,二师叔把剑刺入了胸口,仆地,青城派的弟子们听见他喃喃言道:"我可以不必看青城派覆亡了……"
      青城派按照地图找到了五指帮的总舵,又按照地图破解了重重机关杀了进去,五指帮的帮众惊慌失措的抵挡,他们几乎不假思索的的使出了那几招,青城派的弟子由着恒青的指点轻而易举的寻隙而入,把那些武功并不在他们之下的五指帮帮众杀的东倒西歪.可是五指帮的高手们呢?为什么来抵挡他们的只是一些普通帮众,就算是燕轻情身负重伤,他的堂主们香主们呢?为什么素来以强悍著称的五指帮中人略作抵抗就逃开?"有诈,有诈."青城派的弟子们心头发毛的这样想,可是他们已经被引到了总舵深处,已不可以退出.
      恒青追着几个敌人向地下跑去,他闯进了一间大殿,而那几个敌人突然消失了,站在这座阴森森的大殿中,恒青突然有了一种莫名的恐慌,一丝寒意从他脊背上泌进来,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终于来了呀,让我等了好久。”恒青不必回头就知道这是谁的声音,虽然他仅仅在多年以前听见过一次。恒青手腕一翻,长剑向后斜刺,与一柄柔韧的长剑相击,然后借力飘起,在空中翻滚,落下。现在他与身后的人相对而立,那人正是燕轻情!
      这多年过去,燕轻情看上去与天元寺的小院中并没有什么变化。恒青忽然有些荒唐的忿恨起来,好象这几年的光阴,只让他和恒灿急速的老去,而没有在其它人的身上留下半点痕迹。恒青将手中的长剑高高举起,沉声道:“来吧,我也等了此战多日。”燕轻情的银剑收回了袖中,他轻松的笑了,“不,不急,我答应了一个人看着你死去,你不介意吧?”他向着空中叫了声:“青龙堂堂主,出来吧!”一道暗门无声无息的打开,一个白衣的身影飘了出来,真的是飘出来,那身影如此的消瘦,脚步虚虚浮浮,如同鬼魅一般。
      “恒灿,是你么?”恒青柔声问道。“是我呀,大师兄,”恒灿的声音在这空荡荡的大殿中飘忽不定,激出重重回声,温婉而又冰凉,“我原以为可以独自承受一切,可我错了,我也不过是个寻常女子。我不能让我女儿的父亲永远做别人的丈夫,我宁愿所有的一切就此结束。”恒青狂笑起来,“我知道,我知道是你要我来,所以我如约而来。青城又有什么了不起,让青城完蛋的吧!”他猛的挥出了手中的剑,千万重的剑影幻作飓风向着燕轻情旋去。
      燕轻情得意的笑了,灭世之剑或许是青城剑术的极境,或许是绝无破绽的剑招,但用这一剑的人却是有破绽的人,对于一个一心求死的人,世上没有任何武功可以救他的命。燕轻情的银剑从袖中飙出,划破了重重剑光,直抵恒青的胸口,这将是必杀的一剑!“青城掌门,你完了!”燕轻情喝道。然而他突然看见恒青笑了,恒青说:“我不是青城掌门!”燕轻情一怔,然后觉出了身后急速迫进的恶寒,他回抽软剑,恒青的剑光霎间凝成一束,毫无滞碍的刺向了他的眉心。燕轻情飞跃,远纵,但身前身后两剑呼应的如同混顿初开就已经存在,没有给燕轻情任何机会。
      燕轻情瞪大了眼睛,盯着胸前颤动的剑尖和剑柄,他没有感到疼痛,只是无比的诧异。恒青指着他的身后说:“她,才是青城掌门!”燕轻情勉力转动身去,看到了恒灿,他突然大笑,抬头喊道:“好手段,好心机,我输的服,哈哈哈……”然后萎然仆地。
      恒青知道燕轻情的这几句话不是说给他和恒灿的,而是说给师父听的。燕轻情不是死在他和恒灿的手上,而是输在师父的手上。当三师叔揭发恒灿时,师父就已经知道不可能保全她,在那电光火石的刹那间,一个计划在师父的脑中成形。是的,这是苦肉计。师父看似废了恒灿的武功,其实只是将她的内力锁了起来,使她不能使用。而恒青找她的那次,则是奉了师命,去告诉她师父的计划,解除禁制的法门和事成后的奖赏——青城掌门。恒灿遇上的追杀,则是燕轻情的试探,他要确切的知道,恒灿是否真失去了武功,他看到了放心的答案,而由于恒青突然的出现,更使他得到了恒灿投向五指帮最有力的理由。师父已经知道自已命不久矣,所以他才会急着让恒青和朝露成婚。他其实是在豪赌一场,他赌恒灿没有武功也能在江湖中生存下去,赌恒灿被逐出山门也会效忠于青城,赌燕轻情绝不会不去招揽恒灿而师父全都赌赢了.燕轻情固然多疑,他在青城埋下的眼线虽然连恒灿也不知晓,但又那里比的上师父的深谋远虑,果断刚决.所以青城还会继续在武林的存在,而五指帮却已经从江湖除名。至于师父是否知道了他们之间的事,无论恒青还是恒灿都毫不怀疑,以师父对他们了解之深,定然在一开始就已明白,而因为知道了这一点,师父的计划才更加完美,正因为他俩之间有了这么一重关系,才不会相互猜疑.
      恒灿抽出了她的剑,却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她挑开了燕轻情的衣襟,向他的胸口上看了一眼,然后她咬了咬嘴唇,从怀口摸出一锭银子,扔在了他的头上.恒青疑惑的看着她,她一边向外走去,一边喃喃的说着些什么,即象是在回答恒青,又象在自言自语."我母亲没有嫁人就有了我,(恒青想起了那对落下山崖的老夫妇,点了点头)她一直不肯相信那人会扔下她不管,她一直痴痴的盼那人来寻她.有天,有个气度不凡,前呼后拥的男人路过小镇,我母亲突然发疯了似的扑上去,她叫,你来了,你终于来了.可她没能到那个男人身边,就被他的随众拳打脚踢的推开.可能是我母亲的叫声太凄厉,那个男人终于回头看了她一眼,说了声,那里来的疯婆子,怪可怜的,于是掏出一锭银子,扔过来,打在我母亲的头上.我把母亲强拉了回来,对母亲说,你认错人了,我们继续等.我母亲大叫说,我没有认错,我没有,他的胸口上有一颗痣,我记得,我不会认错.我母亲反反复复的说着这几句,我不留神睡着了.醒来时,我母亲已不知去向.我漫山遍野的找她,后来在那处山崖下发现了她,她已经被野狗咬的支离破碎,只是手心里还攥着那锭银子.这些年来,就是三天三夜没有饭吃,我也始终没动过花掉这锭银子的念头.我发过誓,一定有一天,我在把这锭银子扔回到那个男人的头上.所以你现在应该明白,为什么我交的朋友,恰好都是能探听到五指帮消息的人,为什么我在天元寺,会相助师父.只是我对母亲的话一直心中存疑,因为我母亲那时的神智已不大清醒,可我刚才终于看到了,我母亲她没有认错,她是对的."恒灿似哭似笑的看着恒青道:"我原先发誓,绝不要象母亲,为了一个男人,把自已弄的人不象人,鬼不象鬼,可我那天往你的房里走去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们母女俩是一样的命,一样的命!""恒灿!"恒青正欲拥她入怀,却听到了一声冷笑,这声音是恒青极熟的,可是却让他极为陌生,因为这声音的主人从未冷笑过,至少,恒青从未听过.
      "朝露!"恒青讶异看着从未下过青城一步的朝露站在他的面前,左手中抱着一个婴儿,右手握着把匕首,正对着那婴儿的颈项.婴儿哇哇的哭着,恒灿失声叫道:"雨儿!"恒青方寸大乱,他不知所措的着朝露吼道:"你在干什么?快放下孩子,这不是顽的.""顽?"朝露笑了,她的脸上现出从未有过的,兴奋的红晕,她说:"看看你的身后吧,这确不是顽的时候."恒青回首,稀里糊涂大获全胜的青城弟子们都往这边聚过来,不知从那里燃起了大火,火光熊熊,热浪逼人.青城弟子们叫道:"掌门,别处的出口都被火封住了,这是唯一的通道了."而这处通道,正在朝露的身后."朝露,听见了吗?你要让大伙都葬身于此地吗?快让开!""要我让开?可以,给我杀了那个女人!"朝露往恒灿一指,厉声道:"我倒要看看,到底什么在你心中最要紧,是青城,是那个女人,还是这个小杂种!"恒青的心头一片冰凉,他突然想到那个至今不知的奸细,就是因为这个人的存在,才使得他不得不看着二师叔死去,难到会是,她么?会是这个不通世事的小师妹么?耳边传来青城弟子慌乱问题,掌门这是怎么啦?小师妹怎么会在这里?灿师妹怎么也会在这里?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我怎么知道"恒青在心中狂叫,"谁能告诉我,这世道是怎么了?"
      四下里突然安静下来,朝露感到了不对,她向自已身后一望,却有一只手从她背后伸进来,朝露慌忙将匕首往下一刺,但那只手死死的抓住了匕首的锋刃,朝露死命的绞动着匕首,那只手却似非血肉之躯,任鲜血涌下而纹丝不过,朝露气一泄,那把匕首就被夺了过去,扔在地上,她手中的婴儿也被那人抢在了怀中.恒青恒灿冲了过去,把朝露和那人分隔开,朝露看清了那人,突然大笑起来:"是你,小黛,你现在如此效忠,不觉太晚了些么?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初是谁把她怀孕的事说给我听的,是谁?"小黛的脸色一下子苍白,她跪了下来,对恒灿道:"小姐,是我,是我说出去的."恒灿温和的说:"我知道,我身子上的事,除了我自已,也只有你清楚."小黛咬着牙接着叫道:"我是故意的!"恒灿点头道:"我知道,你的父亲死在青城派手里,你要报仇."小黛失声大叫道:"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让我在你身边?"恒灿笑了,"傻丫头,那时除了你,又有谁能来扶我一把.""小姐!"小黛扑到了恒灿的身上,恒灿把她和雨儿一齐紧紧的拥在怀里.
      朝露怔怔的看着这一幕,她全部的生机好似都在刚在用尽了,这时的她看起来,又好似过去的那个冰雪做成的小人儿.青城弟子们勿勿的逃出,而她一动不动的跌坐在地上,好象等着火舌把她席卷进去.恒青背起了她,最后一个逃开,在他们的身后,哄然一声,曾经盛极一时的五指帮灰飞烟灭,化作一蓬轻烟.
      朝露伏在恒青的背上,絮絮的说着:"大师兄,露露不好,露露不该把灿师姐的事告诉三师叔,露露不该和那个五指帮的帮主说话.可是为什么大师兄不喜欢露露呢?原来露露什么坏事也没做过呀?露露在灿师姐前好久好久就和大师兄在一起玩了,都是灿师姐不好,是不是?露露知道大师兄肯定生气了,大师兄一定不会再背着露露了吧?"恒青柔声说道:"只要露露喜欢,大师兄一辈子都背着露露."
      "就这样了吧,"恒青想:"这些年来,自以为为了朝露牺牲良多,可我到底给这个女孩子带来了什么?在刚才那一刻以前,我从未想过朝露也是有眼能看,有心会想的人,只是拿她当作一具易碎的水晶娃娃,我何尝有过一时半会想过她的感受?即然今生已注定对不起恒灿,为什么还要让朝露痛苦?罢了罢了,何必再回青城,恒灿聪明才智胜我十倍,青城派在她手中我还有什么放心不下.如能让朝露快快活活的过一生,我这一世也算没有白活."
      "掌门!"六师弟跑了过来,他手中拿着一张折起的纸条,"这是灿师妹给你的.""那她……""她已经走了."六师弟说.恒青怔了一下,接过来,打来,这是一张勿勿写就的便笺.
      灿已辞去,望兄莫怪.前师尊有言,以掌门之位付灿,此事甚为不妥.灿失德败行之女而为青城掌门,必使青城蒙羞于武林,此其一也.灿为取信燕贼,致诸多同门遇害,定不能为同门所服,此其二也.灿武功未废一事传出,必陷师尊于不信,此其三也.灿性好旁杂,武功远不及兄,光大我派武学,非灿所能,此其四也.有此四者.则掌门之位,灿万不能受,兄断不可辞.今灿武功尽复足以自保,略积钱财堪可傍身,有雨儿依于膝下,小黛随待身侧,余生可以安渡.此生不论何处,当日焚一香,遥祈兄安.妹灿字.
      恒青手一松,便笺落下.恒灿永远都是如此敏锐,看得出那怕一点点的端倪,她又永远如此决断,从不给人置喙的余地.她永远不错.恒青苦涩的想,也不会是师父的错,或者全都是我的错?不,也许不过是时间错了那么一点点,如果师父迟一天找我说那番话,我会回答他,我喜欢恒灿吗?我会吗?恒青无法回答自已,因为一切都已发生,都已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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