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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结发还阳 ...

  •   他是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吃过了午饭,便像往常一样,开始站在这里,懵懂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往常,这郊外的道上都是空无一人,只有黄尘满天飞滚。可今日的景象,却是迥然相异的。

      因为时处阴冷的深冬,虽是午后,四周还是很幽暗的。只能借着那仅有一点的日光,先看到的眼睛,然后鼻子,然后是一张悲怮的脸,浮在灰黄里,如果不是他脚下那双赭黑色的布靴还在缓缓向前移,小孩差点以为,他是个沉寂而凝固的石俑。
      是的,一对靴子挪过,隔不了片刻,又是另一对靴,又是另一对靴……
      整个队伍绵绵延延,拖沓得就像这冗长的阴天。

      队伍里的每一个人,都是肃穆,悲凉,眉毛锁得紧紧的。他们罩着白麻的头巾,尖尖似锥,尾部长垂到地上。他们或举着白幡,或手持引帜,或一眼不发,或低声抽泣,或分撒着纸裁铜钱,或吹奏着诸般响器:“咿呀咿呀呜——”调子带着一股森森的阴气,让人打颤。

      小孩注意到,队伍里有个同他年纪相仿的男孩,手里捧着一个瓷青的碗,里面盛着满满一碗米饭,上头还盖着大块的五花肉,肥得流油。
      纵然这气氛再诡异,他还是馋了,忍不住就吞了把口水。
      可那捧饭的男孩,却看不出丝毫的垂涎。他同那群人一般黯然,完全没有了孩童的生气。小心翼翼地端着,谨慎地走着每一步,生怕出了任何差错。
      因为,他是个挎蓝小孩。

      挎蓝小孩,就是在出丧时候端遗饭碗的小孩。
      为死者引路,靠赚死人钱维持生计。

      这是洛阳最富的辛家出丧。

      此时,丧礼的主人正躺在队伍正中的灵柩里——灵柩很沉,外层是水晶,里层是楠木,首大尾窄,其状若梯,斜面对靠,通璧雕纹:角亢氐房心尾箕、斗牛女虚危室壁、奎娄胃昴毕觜参、井鬼柳星张翼轸,正是二十八星宿。

      灵柩正上,放着一片阴阳瓦,上头篆着一行小字:
      辛慎娘,字灵,丁年戊申月壬寅日癸卯时生,己巳年壬申月癸酉日乙卯时卒

      她不过只活了一十六岁,昙花一现,就已走完了一生。她将成为骷髅,而后腐烂为尘土,没入永远没有晨暮的世界。
      蓦然回首,流光如电——

      从这大道往后退,直退进瑰丽的洛阳城,市列珠玑,千牙高骑,看不完的热闹繁华。再弯弯绕绕,穿过千街万巷,直回溯进辛家的大宅。两扇朱漆的大门合拢,“哐当”一声关严,便进入了一个密闭的世界,将外面的万事万物都隔绝开来,再也出不去。
      从此,能看到的,只是那门上的镂花填金。它本是极艳丽喧嚣的颜色,看久了,却怎么看怎么觉得殷暗发紫,空洞地伫着,了无声息。

      这深闺多么像一幅画啊!多少年就一直这么挂着,黄了旧了也不更换,愈发显得死寂,叫人心里发慌。
      辛家的独女辛灵,就被缝死在这画上,一辈子。
      只能自对着院内的花团锦簇,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似水流年,亘古不变。
      要是别人家的小姐,也许就算了,可这个生命,她不甘心。

      她郁郁寡欢,愁闷消瘦,终是积忧成疾,一病不起。
      最后,她栖于一个微小的时间点上——己巳年壬申月癸酉日乙卯时,成为尸体。
      二八佳人,怅然殒命。

      “咿呀咿呀呜--”
      “咿呀咿呀呜--”
      乐班将哀乐吹得凄凄惨惨,诡异莫名,末端总是喑哑得接不上气,就好像油膏就要燃尽的时候,那最后一点残照回光。
      “咿呀咿呀呜--”
      “咿呀咿呀呜--”
      “吁——”
      “咿呀咿呀呜--”

      小孩子听见,在这一片戚戚之音中,有一声轻微得几不可闻得叹息。
      吁——
      在他身后忽然响起。
      小孩子回过头去。

      是谁?是谁?

      身后的人很高,小孩子只能勉强与他半身齐平,看见的是一袭白鹤氅,里面的广袖长衫也是白色的,犹如白玉上又坠了雪,神姿高彻,令人吃惊。
      更令小孩惊叹地是,这满道的黄尘肆意呼啸,吹得谁都是蓬头垢面。可偏偏到了他这,却不近身,而似行船拨水般,分开两路朝身侧绕道。他那身白还是白,没有沾染上半点污渍,瑶枝玉树,自是风尘外物。

      “她竟是生死夹命八字。”那男子缓起丹唇,淡淡开口道:“死地畏合,理应长生。”
      孩子只觉得这声音之温文,语气之飘渺,绝非世上任何一个人所能比拟。他下意识地就抬头仰望,想看看这声音的主人,到底长得什么样子。
      可他还是没来得及见着男子的容颜。

      就在刚才那一瞬间,那白衣男子犹如长剑轻掷,纵一个身,就到了灵柩之上,垂悬在众人头顶,若驾云端。
      送葬的那群人哪里见过这种景象,都吓得僵住了,连嘴巴也来不及张大。偶有几个胆子大、反应快的,回过神来双膝一软,“扑通扑通”跪倒在地,不止不住地磕头拜道:“神仙,神仙!神仙饶命!”

      有人一跪,这茫茫的队伍就先后全跪了下去,连那八个抬棺的壮汉,也慌乱放了灵柩,不迭地磕头道:“神仙,神仙饶命!”
      他们明明没有做错事,却抖得不得了,眼角眉梢皆是惶恐,仿若犯了大罪,闯了大祸。
      人总是这样,平日里喜欢求神拜佛,可往往真遇着了神仙,第一个反应,却是害怕。

      那男子并不言语,只是不紧不慢抬手一挥,便将数道石棺木棺盖尽皆推开。但见棺内珍宝古玩,食盒妆奁不计其数,中央躺着神色安详的辛家小姐,身着茜红的缎裙,罩紫纱披子,一双纤纤玉手叠置于腹间,宛然好似熟睡。

      白衣男子便缓缓斜降下,由远及近,临空信步一点点走向灵柩。
      众人也方才一点点看清楚他的样子:目若朗星,瞳凝秋水,却藏不住眉间那几丝清冷之气。高髻束得整整齐齐,只留左右两侧,垂下两缕青丝。正因为如此,那左脸颊上顺着颧骨一直到下巴的疤痕,才格外醒目。
      只是,他太离尘绝俗,以至于连这剜肉的血疤,也不仅不觉得触目,反倒好似凝脂上抹了道长长的朱砂迹,闪烁流华。
      还在求饶的人群,尽皆止了声。他们是是抬眼看他——这是多么美的皮相啊,尤其是那一双眼睛,淡然得超脱了万物,越过了生死。
      他一定是从天上下来救苦救难的。
      他们不再感到害怕,他们只是看得痴了——甚至因为迷恋,皆不知不觉朝仙人靠拢了几分。

      这仙人优雅地落了地,旋即俯下身去。他先慢慢抚过自己耳边的垂发,轻扯下一束。而后捋着袖子,用食指和中指挑出辛灵一缕发丝,将自己的那束青丝压在她的青丝之上。起手打叉,再穿绕过去,不紧不慢绾了个结。

      辛灵长而稀疏的睫毛,微微地触动了一下,几不可察。

      “神仙,神仙!”辛家老爷和夫人,此时都赶到了灵柩身边,爱女心切,二老此刻期望着奇迹——这仙人一定会救他们的女儿,对不对?
      辛夫人近日失了亲女,身子憔悴,俯下去已是吃力。她顾不得什么仪态雍容,也顾不得什么端正得体,声切哀求道:““神仙,小女年纪轻轻,还什么都没经历过,她不该这么去了啊。还望神仙能够大慈大悲,让她能够重新回来,安安稳稳,开开心心。”

      “你家女儿,是生死夹命。”男子不避不闪,无喜无悲道:“人若日干在月令,便是生死夹命,犹如剑璧两刃,不是死,便是长生。”
      “神仙啊,既然这样,那你可否逆转命数,让小女死而复生啊!”辛老爷是个聪明人物,听他这么一说,立马就跪下了,泪眼横流道:“你要什么,只管开口,老夫就是倾家相送,也毫无怨言!”
      神仙却不说话,只是矗立着,玉貌丹唇,恍若冰雕。

      “老爷,老爷你快来看。”辛夫人惊喜地呼唤相公过去,几乎飙泪。只见辛灵苍白的面颊正渐渐恢复红润,僵硬的肌肤似乎也软了下来,她的睫毛又颤了颤,犹如蝴蝶震翼。辛老爷见状,忙伸指放在女儿人中处探了探,有股细小的热气,一下一下,让人有些灼痒,俨然是活人的鼻息。
      辛老爷和辛夫人同时扭头,相视一笑,那是发自五腑六脏的极处逢生。

      突然,棺材里的人,猛地将手伸抓在棺沿之上,皓腕衬在水晶之上,几是透明。而后,她慢慢地坐了起来。
      二老先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女儿还阳了!
      他们欲去抱她,辛灵却已自己转了过来,淡然地看着父母,神色平静,完全看不出任何波澜。

      孟老爷和孟老夫人,一时间又滞了手:女儿起死复生,本该大喜大悲才对,怎会是这般一副冷淡模样?
      她真的活了?活的真是她?
      刹那,二老同时想到这点上,不由得身子皆是一抖,惨淡惊恐,一齐颤颤往后退了一步。

      辛灵还坐在棺材里,她略略躯身,朝父母行了个礼,礼貌而生分:“爹,娘!”嗓音和从前一样,可那语气,却完全不同于往日的婉转,没有一丝起伏,好似古井无波。
      她一张嘴,口中的异物便掉了下出来。辛灵拿手接了,摊开来看,却是一枚正圆的铜钱,拿红线穿孔打结,正是死人含在嘴里的“噙口钱”。她看了会,便捏在手里,一不惊,二不乍。复又叫了声:“爹,娘。”

      孟家二老愈发觉得害怕,皆吞吞吐吐“唔”了一声,算是应答,却是犹犹豫豫,不敢上前。

      辛灵注视着他们,脸上还是没什么变化。看了一会儿,她恭敬地又朝父母施了礼,方才偏了身子,转而望向那白衣男子,端视了他一番道:“多谢仙人救命之恩。”
      继而,微微眨了眨明眸,淡淡开阖间凛然若有光:“生死夹命之人,不是死,便是长生?”

      白衣男子看了一眼辛灵——风淡云轻,眸中悲欢离合诸欲俱无,唯有对仙法自然的追求。
      这一眼镌刻在了她心上。

      仙人偏了头,慢条斯理地摇了摇:“在下只是替姑娘续命而已。”他的鹤氅在忽然间展开,竟幻化为一只仙鹤,红冠黑尾,伏在地上唳了一声,声闻于野。
      男子便悠悠走近仙鹤,坐在它的背上,那仙鹤就乖巧地扇了扇羽翼,载着他翱翔而去。

      半空中隐隐传来男子的话语,飘渺东西,苍然而下。
      “早出向朝市,暮已归下泉。形质及寿命,危脆若浮烟。长生……岂是如此容易求得?”

  •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文了,请多多支持。
    新老筒子们欢迎欢迎~\(≧▽≦)/~啦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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