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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   “解董,这是您要的。”夜飞香港的航班,两小时不到的旅途,因为轻微晕机喝着加冰依云水的解雨臣从随行秘书手里接过今年佳士得的春拍目录。封面上,一套清乾隆年的紫檀百宝嵌染色象牙围屏赫然入目。
      翻开,多角度各个局部的细节组照自然而然占据了不少篇幅。只是“大内旧藏”这个四个字的噱头就足够成为这季的主打。
      其后是一套由当代名家设计打造的翡翠首饰。老坑阳绿玻璃种,无瑕无裂,算得上是稀世之品。
      再有石涛的册页,八大山人立轴,加上张大千早年所刻一方私印,都是近些年日日看涨寸尺寸金的精品。
      于是,由解氏旗下一家小公司拿出来代拍的两尊汉代木雕兵马俑便顺理成章地就落到了目录最后几页。
      前有秘宝奇珍,后有琳琅绝世,就算遇到再怎么识货的行家也难以天价收尾。
      对于这样的冷落,解雨臣没有感到任何不快,因为这样的低调正是他想要的。
      小隐隐于野,中隐隐公门,大隐隐于市。这些年无论解家再怎么漂白终究还是外八行老九门,吃饭的家伙一件没丢,以前怎样,今后从根基上也不会有太大变数,行事稳妥总在第一。
      拍卖会当天,解雨臣一袭浅灰色西服和秘书坐在末排角落,看着前面的人你挣我夺颇有些出尘世外的淡然,在两尊汉俑以八位数的心理价成交之后他便提前退出了拍场。
      “解董,我们公司这次算是大获全胜了!”秘书年轻,又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大场面,兴奋之情难以自抑,未待解雨臣提醒就大力推开了贵宾休息室的弹簧门。
      “哐当”一声响动过后,门内门外的人都有些惊讶。
      秘书噤了声乖乖退到一边。
      房间不大,一目了然。里面只有一个人。穿黑色西装,坐在西北角的沙发里,膝盖上摊着杂项部目录和另一本图鉴样的书本。
      那人虽然戴着墨镜,但解雨臣绝对能够确信,此刻在副镜片之下的表情一定是不悦的。
      解雨臣微皱眉看了眼下属,而后对着那人泰然一笑,“我们失礼了。对不起。”
      “没有。”那人点头笑笑算是接受了他的歉意,而后又埋首于手头的东西。
      “那就好。”解雨臣回以一个礼节性的笑容领着已经灰溜溜的秘书走向房间另一边的沙发。经过那人身侧时,余光轻扫,是一对清乾隆金丝珐琅山水鼻烟壶。
      算是热门,却不特别。
      广播响起,拍品即将开始竞价,那人迅速起身离开。
      这人也不过如此吧。解雨臣了然之余,隐有些失望。

      春拍后的晚宴摆在相当有名的老字号,酒会在先,再设饭局。
      粤菜精致不负盛名,燕鲍参翅,羹汤肴点,一盘一碗皆有来历。
      见得多少字面上的名目琳琅于眼前,解雨臣不能说心里不觉得欢喜。可是,看惯了风月花雪的他终究还是踟蹰。
      面前十色五光,背后声色犬马,觥筹交错,衣香鬓绕,再繁华不过,再热闹不过。只是,无论多少春风得意,到头来都不过是场面上的假。谁能与谁交心,谁可与谁刎颈。
      握着郁金香杯避到露台上,对着夜景缓缓地饮下一口玫瑰色葡萄酒。
      东方之珠,香江环绕,清水湾,铜锣湾,海洋公园,迪士尼乐园,维多利亚港……这城好像丁点都离不开水一般,连名字都是潮湿的。如此不舍昼夜,奔腾不息。于是乎,满耳听见的似乎都只有涛声。
      白天那么忙碌,晚上也是不夜,身在其中却感觉到荒芜。并非没有人气,只是觉得陌生,寥寥地透进骨子里。
      “解少。”极少听见人用这样的称呼。解雨臣回头,是拍卖会上那个人,墨镜依旧未摘,映得流光婉转。
      那人轻举杯,如古时世家子弟相交,隐见风华,“久仰。”
      “你好。”解雨臣亦举杯,游弋商海他自是懂得最为妥帖的应对。
      “解少好雅兴。”那人走近与他碰杯。
      “还好。”解雨臣放任了这轻微的冒犯,依旧保持良好的涵养。
      “久闻解少风姿,今日一见才知道,原来这世上所有的语言都是苍白的。”面对自己,那人颇是自如。
      这算是恭维么。解雨臣的嘴角浮起一丝嘲弄,“可惜我并不认识你。”
      “总会认识的。”那人语气急转,忽而间似是带上了几分认真。
      这个人,不是全无意思。看着那人的背影解雨臣生出了些许玩味之心。
      隔天,商务套房的门铃响起。解雨臣接过快递,撕开橙色卡纸信封。
      里面套着另一只信封。
      木纹纸。散着星洲的药香。
      打开,一张戏票一张请柬。
      翻开折页,暗花洒金纸面。竖排小楷,手写。字迹俊雅,隐透贵气。
      时间,地点。没有落款。
      “解董,怕是来者不善。”一旁的秘书草木皆兵,态度比他自卫。
      解雨臣轻笑,简简单单的邀约,看一场广府大戏而已,哪有不敢去的。

      上世纪七十年代修建的戏院,为数不多的至今依然留存的粤剧专属剧院。
      老式舞台,颇有怀旧感。特等贵宾席位,直面舞台正中。解雨臣提前了半小时入场,只为静静感受些许将褪色的繁华。
      片刻后,有观众陆续落座,身后隐约有几个老人在交谈,言辞间难抑叹惋。原来,这家戏院明年初就要结业的。虽有明星名人多方呼吁,难还是无法幸免。
      解雨臣的手指在手机电源键上停留三秒,随即释然。仔细想来,剧院关闭也在情理中。节奏越快的地方,很多东西就越容易被漠视。戏剧也好,艺术品也好,如果失去追捧,最终也只能是独木难支,不知今夕何夕。
      灯光渐黯,丝竹起,帷幕开。
      紫金盔,正凤冠,文袖霞帔,璧人红妆。
      “倚殿阴森奇树双。
      “明珠万颗映花黄。
      “如此断肠花烛夜。
      “不须侍女伴身旁。”
      四句诗白,生旦各自轮流念出。
      解雨臣微怔,翻开节目单,依旧是繁体竖排。右起第一出,《香夭》。
      没想到有人会以这样的剧目相请。
      “下去。”小生淡淡二字,遣开左右。
      “落花满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荐凤台上,帝女花带泪上香,愿丧生回谢爹娘。我偷偷看,偷偷望,佢带泪带泪暗悲伤。我半带惊惶,怕驸马惜鸾凤配,不甘殉爱伴我临泉壤。”《妆台秋思》,并不是多大气的曲牌,花旦借之述表儿女情长却是正好。
      “寸心盼望能同合葬,鸳鸯侣相偎傍,泉台上再设新房,地府阴司里再觅那平阳门巷。”忠于孝前,孝于仁前,仁于义前,古来皆是如此。
      “惜花者甘殉葬,花烛夜难为驸马饮砒霜。”世间最艰难,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江山悲灾劫,感先帝恩千丈,与妻双双叩问帝安。”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唉,盼得花烛共谐白发,谁个愿看花烛翻血浪,我误君累你同埋孽网,好应尽礼揖花烛深深拜,再合卺交杯墓穴作新房,待千秋歌赞注驸马在灵牌上。”美人一啼万古愁。纵使名酹汗青又如何,不过自欺欺人罢了。身后事,几人知。
      “将柳荫当做芙蓉帐,明朝驸马看新娘,夜半挑灯有心作窥妆。”悲中带喜,更衬悲情。
      “地老天荒情凤永配痴凰,愿与夫婿共拜相交杯举案。”多少滥觞只因这两句而起。
      “递过金杯慢咽轻尝,将砒霜带泪放落葡萄上。
      “合欢与君醉梦乡。碰杯共到夜台上。
      “百花冠替代殓装。驸马珈坟墓收藏。
      “相拥抱。相偎傍。双枝有树透露帝女香。
      “帝女花。
      “长伴有心郎。
      “夫妻死去树也同模样。”
      短句对唱,时分时合的处理,于一般剧目中并不多见。收尾之时,越显激荡迭起,也只有此番,才能道尽伤怀。
      戏终,解雨臣在幕间压低了身影轻悄离席。出得剧院,他径自坐进了一辆出租车的后座。
      只看过第一出戏,台上演员尤待圈点,却似已把整个晚上的唏嘘都耗尽。毕竟同为梨园中人,许多东西务须点穿,暗自回味最好。
      长平公主,名徽娖,原称坤兴公主,“长平”为清廷所赠谥号。《明史》卷一百二十一《列传第九•公主•庄烈帝六女》载:长平公主,年十六,帝选周显尚主。将婚,以寇警暂停。城陷,帝入寿宁宫,主牵帝衣哭。帝曰:“汝何故生我家!”以剑挥斫之,断左臂;又斫昭仁公主於昭仁殿。越五日,长平主复苏。大清顺治二年上书,言,九死臣妾,局蹐高天,愿缁空王,稍申罔极。诏不许,命显复尚故主,土田邸第金钱车马锡予有加,主涕泣,逾年病卒,赐葬广宁门外,余三女,皆早世,无考。
      粤剧《帝女花》的全本故事,小时候便听师傅讲过,与正史迥然:明末,崇祯帝长女长平公主年方十五,奉帝命选婿下嫁太仆周钟之子世显。无奈时遇闯王李自成乱军攻入帝京,皇城破,崇祯手刃众皇女后自缢煤山。长平公主未至气绝,被周钟救回并藏于家中。后清军灭闯军立国,长平公主得悉周钟欲向清朝投降,幸得周钟之女瑞兰及老尼姑帮助,冒名已故女尼慧清避居佛门。后来周世显偶遇扮作女尼的长平公主,大为惊愕,几番试探下,长平重认世显。然而此事亦为清帝知晓,随即勒令周钟威迫利诱他们一同入宫。夫妻二人为求清帝善葬崇祯、释放皇弟,佯装返回,在乾清宫前连理树下交拜,然后双双殉国。
      正史凄寒,戏剧凄美,说不得哪个更动人。
      师傅说,此剧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年首演时轰动梨园,是任剑辉和白雪仙的粤剧戏宝,更是仙凤鸣粤剧团最为人传颂的粤剧。
      只是当时,师傅感叹的并不是唐涤生先生的文采清雅,而是任白二人的舞台情。
      不提任姐逝世时仙姐亲手所书的“如可赎兮,人百其身”,不提九九年第二十届香港电影金像奖颁奖典礼仙姐获得终身成就奖时所说的“另外一个人”,单就戏中一句“地老天荒情凤永配痴凰”便是两人一生艺海写照。
      师傅的感叹并不是没有缘由,未亡人的切肤,他怎会不懂。有问过师傅,关于师母。总觉得师傅当日是少年意气居多,但是爱情……总归多多少少也该是有的罢。
      师母故去后,师傅终身没有续弦。解雨臣并不完全相信此后几十年师傅没有遇见过心中所爱,只是在那些之前,他先是那样一个男人,于乾坤间顶天立地,因得情义两肩,必守千金一诺。
      红爷一生必然无悔。然人非草木,是否真的无憾呢。不说旁人,就连身为嫡传弟子的自己亦不得而知,也无从得知。
      车自港府北角而出于夜色中穿行,窗外琉璃灯火,那管人世更迭。
      中途叫司机调转了方向。
      去吃夜茶。
      虾饺,蛋黄莲蓉包,牛肉烧卖,鱼蓉芋丝饼,艇仔粥,再配安溪铁观音。
      一个人的盛宴。
      百年老店,这个时间点,大多是老客。语声如歌,滑过耳畔。不是自己熟悉的方言,倏忽之间语意便难捕捉。
      如此清风如此夜,人间姹紫嫣红开遍,因得一出戏,似都付与断井颓垣。
      第二天一早的返程航班上,解雨臣喝过口咖啡翻开空姐送上的报纸,二版头条“春拍成交文物一夕失踪,神偷盗宝来去自如”。新闻中附有文物图片和高价悬赏,追讨所用的照片正是那天自己看到的那张——清乾隆金丝珐琅山水鼻烟对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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