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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6章(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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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在桂花斋待了一月。现下任务得以完满完成,我便提出离去之意。自己总归是天族,以前待在这里还有一层治病救人的缘由在,可再待下去,怕是生出点事端,叫封煞难办了。
封煞挽留了好几次,但终抵不过我执意离开的心情,便叫黛眉给我收拾行李。
我坐在桂花树下,喝着桂花酒,吃着桂花糕,想着孑然一身空手而来,又哪有什么行李可收拾。不过在这里待了一月,总有些恋恋不舍的心情。
黛眉从宅子里出来,见我酒杯已空,体贴地给我斟上一杯,无声地站在一边,跟黑夜融为一体。
这鬼族真如同连镜说的那样,跟三千年前的鬼族早已不能同日而语。从一个下人便能看出,日后鬼族若有和天庭分庭抗礼之心,也不见得能再次落败。若有机会见上仙主,定当提醒他几句。
我看了看隐在黑夜里的黛眉,说道:“黛眉,这些时日在桂花斋多亏你照顾。若不是你天寒盖衣、热茶相随,青漓我也不能顺利渡过拔鳞时难耐的日子。而且我动不动随意地化成原形,给你也造成了不少心理阴影。”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珠子,对她道:“我没有什么好送你的,这颗明月珠是你家殿下送给我的,那便是我的东西。鳞长不长得回来,我早已无所谓。本来孤独一人在四处飘荡,飞仙也不是我的向往。本元折损了也就折损了。”
大概是要远行,或则又喝了点酒,今晚的话多得不像话。我又接着道:“以前我在天庭有个妹妹叫白漓。她也是条墨鲲蛇。我待她一颗真心,可惜她从未待我如你这般好。幸在这漂泊一生中,黛眉姑娘陪我走过一段,满足了我这当姐姐的愿望。我虽没有尽点姐姐的义务,却还赶得及给你个嫁妆。女孩子家家的,永葆青春最要紧,有了这颗明月珠,过不了多少年,我再来见你,保管你都不愿叫我姐姐,倒叫我声姨娘了。”
我转念一想,唏嘘道:“也不知道再见面是何时了。”
一说完,黛眉跪在我脚下,一个连一个地磕头,眼泪吧嗒吧嗒地糊了一脸。
我慌了一慌,想着今晚说的话是不是太伤感太煽情,让婢女承受不住啦?
我急急将她扶起,就见连镜踏着月色进来了。
连镜扇着扇子,步伐轻盈地走到我跟前,说道:“小青,好不容易你不用拔鳞了,我们去凡间走走,庆祝这得来不易的自由吧?”
我见他心情甚好,不好找托词,只好随他去。
要不是连镜这几日的悉心照顾,我都要以为连镜是故意挑这么个日子下的凡。
凡间正是端午。不早一日不晚一日,不偏不倚,正是蛇族最恨的日子,端午。
端午节,若要是让蛇儿走在黄酒弥漫的街上,无异于将老鼠投入了猫群,将炖鸡送给了黄鼠狼,将黄花闺女塞进了怡春院。
两只脚将将一占地,连镜看着每门每户倒插艾草蒲团,便有些后悔,忙不迭地跟我解释这是巧合,并拉着我衣袖打算回桂花斋。
我想自己好歹是个神仙,法术是差了点,但一般般的黄酒应伤不了我,便让连镜不要小题大做,留在凡间听听曲儿算了。这些个日子在桂花斋日日受凌迟之苦,读话本子也是勉强静下心来才看得下去,又饱受了鬼族排的戏的折磨,好不容易下了一趟凡,能活动活动也便是好的。
我问连镜:“准备去哪里转转?”
连镜摆着扇子,碧绿色眼睛溜溜地看了我一眼,说道:“小青,你答应我的事情要说话算话。”
我理了理思绪,早已回忆不出自己应允过他什么事情了,说:“恩,说出去的话自然是算数的。但连镜可否提醒一下我,答应过的事情是哪件?”
连镜望着天,掰着手指道:“一月前说活下来之后定当回报我,三千年前说要陪我去勾栏顺便双修……”
我听着这么不靠谱的话,不禁抚额道:“这双修是困难了些,但勾栏你要打算去,我陪你去就是了。”
连镜在那边嘿嘿笑道:“小青,你不怕去了勾栏被弄得春心荡漾,元神毕露,吓跑了那边的红男绿女?”
我道:“我又不是去找小倌,有什么值得我春心荡漾的?倒是连镜,我听天族人说起,狼族男儿多是血气方刚,热情奔放,过会儿到了勾栏,那边风光迤逦,你莫要动了元神便是。”
连镜说道:“既然如此,我们便打个赌。去了勾栏,我们谁支撑不住,谁先往外走的,谁就是输。这赌注么,由赢的人来定,如何?”
我想之前,我还揣测连镜对我应有那么点儿女情长的意思。可我想遍了凡间看的所有话本子,听的所有戏曲儿,也没有见哪个男子约会于心仪之人说“咱去勾栏溜达溜达”的,这么说来,我是自作多情了点。想是狼族多是乐于助人、拔刀相助之类,而我做的事又过于悲情,引发了常人同情心罢了。
稍微有点失落。
我应了连镜的赌,化了个男儿身,去了勾栏。
古往今来,勾栏的模样多有变迁,而独独名字却一代又一代地流传下来,亘古不变的俗气:怡春院。勾栏一般坐落在商贾云集的要地,只要去凡间最繁华的地方,便能找到怡春院。
此时民间已是掌灯时分。怡春院前,两只火红的大灯笼高高地挂在门匾旁。门匾上气势非凡地书写“怡春院”。苍劲有力的字旁又有小一些的字体,写有“一号店”三字。看来,怡春院生意红火,遍地开花,好不繁盛。
即便是端午,里面的恩客却不见少。所谓端午,在凡间传说里,应是邪佞当道,五毒并出的日子。按古些时候的习俗,此日当禁欲斋戒。可惜这个习俗并未传扬得很好。撒了点菖蒲,喝了点雄黄,做点形式上的事情众人便欣欣然地在此遣怀了。
我们刚进去,一位穿着绮红薄纱的女子就过来招呼我们。
“呦,两位公子见着面生。是第一次来吧,那可得让绮红好好伺候两位了。”原来这姑娘名如其人,就叫绮红。
我看着这位姑娘姿色一般,虽有玲珑可致的身材,可看那皮肤已是二十三四的年纪,在勾栏算是位半老徐娘,便粗着嗓子道:你们怡春院就这姿色么?叫你们头牌出来罢。银子什么的,不用担心。只要伺候得这位公子高兴,宝玉首饰自然不在话下。
这个气势拿起来真是信手拈来。想来那些个启蒙教育书不是白搭。活春宫都见过,还怕几个娇嗔乱颤的姑娘不成?
我摸了摸兜,本想拿出点镇得住场子的古玩宝珠出来。可摸了半天,想想明玉珠刚送完黛眉,送无可送地将手虚空放在兜里,只好求助旁边看得甚是入戏的连镜。
连镜也摸了摸兜,再摸了摸兜,然后神色怅然地看着我。
我便很是绝望,想着空手来勾栏这种销金窟,怕是要被打出去的。之前我见过吃白食的恩客,被勾栏的打手打得鼻青眼肿,如烂狗一条被扔到大街上,甚是丢人。不曾想自己也将落得这番境地。
我眨了眨眼,便看见连镜的竹玉扇子上,翡翠坠子流光通透,心里一狠,抓过扇子道:“如若伺候得好,这价值连城的一品清廉坠便是见面礼。”
这才将刚才那番纨绔架子端了个足。
连镜摸了摸坠子,似有一丝不舍地轻声道:“此番打赌,赌注也忒大了点。”
我笑道:“钱财么身外之物,你本一匹小狼,要那么些个宝石美玉作甚?倒不如及时行乐。”
说话间,我抿了口酒,笑盈盈地等怡春院的头牌过来伺候。
听绮红姑娘说,这头牌长得只应天上有地上无,黄金百两才得她一曲清歌,黄金万两方可在她香房里共度春宵,是谓天上人间之极品。
我想遍天上的所有女神仙模样,却也没拿得出一个值得我花黄金百两听一曲子的,便觉得绮红“天上有地上无”这话水了些。世间众多佳品多是“天上无地上有”,才叫我这小仙在凡间虚度三千载光阴。
我将这番想法与连镜说了说,连镜倒不置可否,只道:“天上也是有那么一个两个长得好看、秉性也不错的散仙的,虽则有些个不通情理的臭毛病,但瑕不掩瑜,当是位有品有德有貌的好神仙。”
我不禁佩服连镜委实见多识广。我虽是天庭之人,却没得机会见如此佳人,倒让狼族先看了去,真是不公。
思忖间,头牌抱着琵琶踏着碎步便过来了。
我一看,又觉得绮红姑娘的话确然很水。这模样要说人间极品,那白漓便是天上之奇葩了。
我兴致阑珊地看那头牌冷着一张脸,淡淡地给我们委了委身,便坐在我们对面拨起了琵琶。
不弹一曲《鱼儿戏水》这般怡情的,却弹了首《十面埋伏》,我这兴致便更阑珊了些。
我原本打赌时,决意以为是连镜受不住春心撩拨,狼狈离去,却没想到,是我这勾栏的隐身常客,先恼了这沉闷的气氛。
黄金百两买这么个曲子,花得确然有些冤枉。要不然就是在这一世里,黄金贬值得厉害。
我扶着额头,听那描述激烈战况的曲子弹完,便问道:“姑娘可有什么怨气?我和这位连公子本难得出来潇洒一趟,受了你这般冷板凳气,着实让人懊恼。”
说话间,面如土色的头牌抱着琵琶近了几分。握着琵琶的手指指甲厚又尖锐。
我定睛一看,好么,来趟勾栏,还能遇见个妖。大概是今儿个端午,雄黄酒喝多了,竟没闻得出一股妖味儿。
这身长得不甚精彩的外皮下裹的竟是只母狐狸。母狐狸不一般都该是妖媚如丝、婀娜如云的么?怎是这般个普通?凡间还当是头牌,看来这一世确实也没出过什么美人了。
连镜扇着扇子,眯着眼睛道:“听闻狐狸族类多出美女,不曾想见面不如闻名。”
这话虽是直白了些,却也不失为过。连镜想问的倒还真是我好奇的。
狐狸听着这话,眼睛瞬间光亮了不少,扔了琵琶淅淅沥沥地哭了起来。
我头便更痛了些,道:“你这个小妖有什么委屈不是?”
狐狸哭着哭着便趴到我脚下道:“萌微不是妖,跟两位一样本是个小仙,前些个日子在狐狸洞闷得慌,跟着三姐到民间走走。玩的兴致上来了,我一个人就到这里做了头牌玩玩,本和三姐约好今日就和她在野郊石那儿汇合。可不曾想今日竟是端午。周围撒的气味让我将将保持住人形便已不容易,怎出得了这怡春院的门儿来。我怕三姐一着急,告诉我父亲,到时父亲可得把我这身狐狸皮都扒了不可,以后再也不用踏出狐狸洞了。”
本来民间这法子主要是对付五毒,狐狸本不该受此困扰。想来这头狐狸仙基不稳,才轮得此下场。
我拢了点力气,打算渡些修为给狐狸。渡了个开头,连镜便黑着脸将我推开,接过我的活来。过了一会儿,狐狸恹恹的脸色终于有了些红润。
我挥挥袖子道:“那什么,萌微,你去那野郊石找你姐姐吧。”
萌微恢复了力气后,声音也比刚才响亮了些,弯着眼睛跟我说道:“哥哥,那野郊石在何处嘞?”
看着眼前的这张笑脸,我道:“罢了罢了,过会儿我带你出门便是。连镜,这个赌我认输。愿赌服输,你说赌注吧。”
连镜说还没想好,让我欠着,等他日后想起来再还便是。
我们化了个隐身诀,便出了门。这怡春院稀里糊涂地多了个红牌,现在又稀里糊涂地丢了一个,甚像是做了一场梦。
萌微出了门后,便一步不离地黏在我身后。我快走一步,她便快走一步;我慢走半拍,她也慢走半拍。翡翠簪花坠子在她头上一摇一摆,发出清脆的响声。
连镜摇着扇子走在我旁边,看我们两个黏在一起,眼神甚是龌龊。
我看着他龌龊的表情,心里大概猜出了几分,便转过身来跟萌微道:“萌微,此番姐姐我下凡,多有不便,化了个男儿身。现四下无人,我便恢复成女子的模样吧。”
说完,我轻轻一摆,身体便玲珑有致了些。
本想见见萌微惊愕的表情,顺便让她自动退后几尺,倒没想到她盯了我许久道:“姐姐,我早知你是女儿身,却没想到姐姐长得这么好看。”
说完,还拉着我的手捏了捏。我和连镜都给她渡了些修为,她的手不似刚才圆毛皮兽的爪子,现已纤纤如一颗颗新春的小笋尖。
我被捏得有些发毛,只觉得这捏起来有些不像是姐妹之间那种关怀状,便撒开手,加快了脚程。
萌微怯怯地定在原地。没过一会儿,又蹦跶着回来拉着我的手,道:“姐姐,你们此番是去哪儿?我跟着去可好?如若没有个去处,不如去狐狸洞玩。实话跟姐姐说,狐狸洞的君王是我父君,姐姐救我一命,乃是狐狸洞的恩人……”
我是楞没想到,最近我和公主们甚是有缘,刚救了一个鬼族公主,现下又救了个狐狸公主。
我说道:“这个……我也不过是举手之劳。再则,救你的人是这位连镜公子,和我也不大有关系。不如你将那连镜公子邀进府中,好好伺候便是。”
说完,我看看连镜的脸色。
连镜正斜着眼睛看我。我便将眼睛往地上偏了偏。
萌微顿了一会儿说道:“姐姐,我们狐狸说话,不似凡间传说这般狡猾。连镜公子的救命之恩,他日有机会,狐狸洞一定出力报答。可此番……此番,萌微却是看上了姐姐,觉得姐姐只应天上有地上无,是那天上的一朵奇葩……”
哎呦喂,这“天上有地上无”是包子馒头么,怎可随便张嘴出来的?甚么时候狐狸洞变得这么开放,见着第一面就敢这般胡言乱语了。小仙活了一万多岁,万万没想到跑到我眼前来跟我说这般情话的竟是个女子!这委实……委实荒唐了些。
我被左一个姐姐右一个姐姐晃到,更是被她“看上了姐姐”吓到,不由地哆嗦了下,哆嗦之余又觉得心如被一只一只蚂蚁咬到,甚是痒痛无力。
我勉强吸了口气道:“萌微,你本是个男儿郎,今天化成个女儿身来开玩笑的吧?这喜欢么,要阴阳互补、男女双修才是个正果。你说的“看上”不过是对我生出点救命恩人的情谊,该是对旁边那位连镜公子生出的情谊顺带转移到我身上才是。你静下心来想一想,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说完此话,胸闷又加了几分。
我不禁猜疑,莫不是真对一个姑娘生出点什么爱意来了。怎么听人家表白情意心慌,拒绝了人家心更加慌了呢?
萌微还在那边叨叨:“姐姐,你脸色怎么成这样子了?是……是我吓着你了么?”
连镜闻声终于靠过来,铁着脸和萌微道:“你这般胡闹,要是被你家君王知道,以后便也别出门了。如果真找不到野郊石,你掘个土地公问便是。莫在这里胡搅乱缠了。你的姐姐心里有人,不才正是在下。我俩情投意合,你趁早死了这条心罢。”
说完还趁势将我向他怀里搂了搂。我亦很配合地将头往他肩上靠了靠。
萌微的嘴又嘟了几分,道:“你们哪里看着像是一对?明明是做戏给我看。”
我不禁想夸她姑娘好眼力。
不料连镜在旁边捏捏我的脸道:“是娘子昨儿个生了我气,所以故意到怡春院来刺激我。”
又转过身来跟我说道:“娘子,你莫要再生气,生气了对胎儿也不好。此番是我有错在先。回去我定老老实实。你说向东,我便不会偏离一寸只想东。你说好是不好?”
我傻傻地点头道:“好。”
连镜又过来亲亲我的脸,晶亮的眼睛在夏夜里闪着光道:“如此甚是乖巧,娘子。”
萌微委屈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连镜,终于一抹泪,一顿脚,扭头跑了。
我提着的心终于落了地,刚想说连镜你做戏不必做得如此真实,却感到腹下痛意一阵阵传来,我抱着肚子“扑通”一声坐了下来。
连镜还在那边牵着我手道:“娘子,这么点事情你就吓成这样?唉,不过我也甚佩服你。怎么防了男子还要防女子,跟你在一块儿,真让人不省心。来来来,起来吧,地上凉,莫再坐了。”
我一阵晕眩,他讲的话我断断续续听个明白,却没有力气说出个字来搭理他。
连镜又道:“你胆子也忒小了些。怎么吓得脸色发白,手脚冰凉的?你是被那小姑娘吓的还是被我吓的啊?怎就听不了别人对你示好的话呢?你害羞的反应也大了些……”
可我全身乏力,觉得全身上下似有千百只虫子在咬啮。我颤抖地伸出手,拉了拉连镜的衣角,拼死了老命断断续续地说出句完整的话:“害羞……你个……毛啊!”
连镜这才看出我的异常来,蹲下来慌忙地看着我,探了探我的额头后,急急忙忙地把我搂起来。
浑浑噩噩间,我见我们回到了桂花斋。
全身抖得厉害,呼吸都成了负担。心里仿佛是有一个巨大的洞穴急需什么东西来填补,身上的千百只吸食得正欢的虫子似要将我剥皮削骨。我狠狠地抓挠,几乎用尽力气,好似这样的抓挠才能缓解恶痛。
可连镜却死死地将我的手束缚住。我依势抓上他的身体,手足乱舞。这般疼痛与拔鳞的痛又有些区别。拔鳞不过是须臾的事,屏息扛过去了也便扛过去了,扛不过去也就立即嗝屁完事;可现下这种痛绵绵不断,似是一根长长的银丝将我越绕越紧,我越是挣脱,此银丝反而肋得更紧。银丝慢慢绞在一起,成了一个硕大的茧,将我裹在里面,让人窒息。
醒来的时候,发现床边坐了一人,底下跪了一人。窗外暗香浮动,月凉如水。有小雀儿在窗边跳动。
我开口道:“这是怎么了?”
话一出口,才发现嗓子如同被三斤盐巴腌制过。回忆起之前的光景,便可想象我现在应是披头散发,面带菜色,形如槁木。
可坐在我眼前的连镜形容也好不到哪里去。刚消肿不久的半张脸上三道血痕赫然破相。另半张白脸上隐隐还能看见暗红掌印。
这俊俏可人的连镜大抵死也没想到会落得这番下场。
连镜见我醒来,紧张地过来拢了拢我的被子。我好不容易翘起脑袋往下看,被他这么一弄,又只好费些力气再挣扎着坐起来。
底下跪的是黛眉。虽说是个婢女,但好歹是鬼族的婢女,再大的错也不该是我们来罚。
我收拾了下乱蓬蓬的头发,缓缓地掀开被子,连镜拗不过我,只好搀着我起来。我喝了口他递过来的清水,对黛眉道:“黛眉,我可有做什么事对不起你?”
黛眉摇摇头,眼里闪着几朵泪花。
我说:“那你为何在每日三餐的茶水里加罂粟籽?”
连镜抓着我的手便抖了抖,大抵是没料想到我这么快便能猜出七八分来。今日下凡,这番疼痛本以为是我元神折损,不抵雄黄酒所致。可最后的阵痛却远不是雄黄酒这点普通毒酒能掀起来的。可叹我也是个研毒解毒之人,在这桂花斋待的一月,若不是仙力损耗太大,也不会落得一会儿让连镜给我下个曼陀罗一会儿让黛眉下个罂粟籽,当太上老君的试丹炉一般使。在曼陀罗停了之后,我便应该警醒,痛楚消失得如此之快,应还有别的药力成分。既然是连镜给我做的饭,那黛眉下药的地方便只剩下茶水。也当是一日三顿那么伺候着,才能让我每拔鳞时都能扛过痛楚。这罂粟籽的镇痛效果比曼陀罗确实是要强一些,可惜让人上瘾,一顿接不上就让人如此难受了。
我猜黛眉也是好心为我能安安心心、无痛无恙地承受拔鳞之苦,这代价确实是大了些,但功过相抵么……虽则还是过大于功,但鉴于她护我于惨痛中的出发点,我也当不起这一跪的。
这么想了一遭,我便想起身上前扶起黛眉。刚才说的那番话确实是重了些,吓着小姑娘也不太好。
今儿个一个个女子都哭啼啼地在我面前,倒叫我觉得我是那薄幸男儿郎负了一颗颗少女真心了。
就在我颤悠悠地过去准备扶黛眉起身的时候,我听见她抹了把泪水道:“我自是为了我们家公主放的药。若不是能在救好公主之前让你安然活着,我当下的就是夺你小命的毒药,而不只是日后添你点麻烦的罂粟籽了。”
我伸出去的手颤得更加厉害了些,不可置信地问道:“黛眉,我究竟哪个地方做得不对,让你对我起了杀心?”
黛眉冷笑一声:“你可知我公主生无可恋、形如死灰般被太子殿下抱回来时,那天顶上的紫微上仙可过来一探?可没等你拔那一天的鳞,他便在千鹤宫外,如同木头桩子般等着要见你,你不过是受了点皮痛,他便要闯进千鹤宫。如若不是太子殿下将你藏在这里,信得过我护主之心,那紫微便要将你带走,根本不管我家公主一颗被他劈得七零八落的心。你让我家公主醒来后,看他的心上人千里迢迢而来,面色沉沉地过来,却不是为了公主,而是为了另一个女人,她会多抓心挠肝?难保见到他时,心冷得昏死过去,再没有活着的意志。你说你现下受此般虐苦,又怎比得过我家公主?”
我被她滔滔不绝的话语绕了几圈,在提到那个仙名时心也颤了颤,问道:“你说仙主来千鹤宫看过我?他真的来看过我?”
黛眉扭过头,泪水啪嗒啪嗒掉在青砖上。
我又转身抓着连镜的衣袖,问道:“仙主来看过我,是么?”
连镜将我紧紧地圈在他怀里,重重的呼吸在我耳边响起。他说:“对,他来看过你。小青,可这又怎么样呢?他不过站了两日,便放弃了。若他真的在乎你,怎会舍得你为他受这样的苦?小青,你清醒一点。”
我摇摇头,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再好的情,若得不到回应,在一日一年的蹉跎中,也慢慢会变得丑陋。那蹭亮蹭亮、磨刀霍霍的锋利的心,总会在风吹雨淋中生了锈,失了当时的光华。
在承受一日日拔鳞之痛时,我回首这万年间,我和仙主聚少离多。他跟我说的话屈指可数。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憎恶什么,我统统不晓得。我只记得他站在灼灼桃花下的俊影,那如同今晚高空悬挂的月亮,我仰望了多年,却才知,我永够不到那个地方。我才知,得不到便是妄想,是曼陀罗、罂粟籽也催生不出的妄想。
五日前,我已将我对仙主的感情做了上述一番整理,自觉该拔除时便该狠下心来拔除。可是情虽冷,可拔了地方却留了个不大不小的坑。
黛眉这番话又在坑里松了松土,浇了浇水,好似努努力,也是能长出苗开出花结出果来的样子。因这样的花这样的果我期盼了多年,结局是绮丽也好,奇异也好,都丝丝牵动着我的神经,触发我对几近死灰的未来的憧憬。
我不由心动了。我想回去找仙主。恨不得立刻马上,随即出发。
我推开连镜,管它什么曼陀罗罂粟籽,哪怕是今天我就要亡命,我都要见他。
连镜的手仍然禁锢着我。我用力挣开,手却被抓得更紧。我才知道,连镜以前握我的手真是过于温柔。
连镜凝着眸子问我:“小青,你可是对紫微又动了心?”
我本能地说:“没有。”
连镜拉着我的手丝毫不松开。我又补了一句:“骗你是小狗。你把手松开些。我今天累得慌,你抓得我难受。”
连镜盯了我一会儿,渐渐地放开我。
我的手一恢复自由,我便平地踩了朵祥云,直直朝桂花斋门口飞去。
连镜在我后面喊了声凄凉的“小青”,我一意孤行的瞬间还是回头将他瞧了瞧。
寂冷的身形寂冷的眼神寂冷的声音,看得我心里头也仿佛冰凉,如同冬日里被泼了冰渣子般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