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水长流》破脑袋

12、第4章（2）

　　我一手拿着《春宫帏幔图》，另一手拿着《素女经》，怯懦地站在一边，在一堆歪歪斜斜的人群里搜寻紫微上仙的身影。
　　我在想，我只见过他舞剑，不知道喝起酒来该是什么样的风情。
　　然后，我就见到一个端着酒杯，拎着酒壶的人过来了。素白色的袍子上画着一枝腊梅，颤动的红。
　　他笑着问我：“小姑娘，以前没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很有礼貌地回问：“你他娘的叫什么名字？”
　　我看到他的眼睛是绿色的。我只认得两人，加上我自己，一共三人，还从没见过长绿色眼睛的。我不清楚这人是个例还是我们三个是个例，偷偷瞄了瞄远处，发现确实绝大部分人是绿色的眼睛，这让我非常的不安。出于这种不安，我拒绝先透露我的名字。
　　他的眼睛弯下来，如同碧水潭里的水草般说：“小姑娘好强的性子。”
　　我说：“你他娘的才好强的性子。”
　　他说：“小姑娘，我没招你惹你，为何这么和我作对？”
　　我本来还想说“你他娘的才和我作对”，但我觉得要是这般吵下去对事情的进展没有任何好处，所以我紧了紧双手，气恼地没说话。我一直在想，眼睛长绿色才是正常的吗？
　　他顺势看了看我的手，一把拿过我手里的书。这可是白漓给我的书，我还要还她的。我忙跳起来抢。无奈他举得老高，我腾空跳了好几下，也没捞到。跳跃本不是我们蛇族的强项。
　　他扔了酒壶酒杯，支着双手，翘着脖子翻了翻我的书，没翻几页，他就哈哈地笑起来。我不知道他的笑点，但隐约觉得他的笑容里面有些莫名其妙让人脸红的成分。
　　他说：“小姑娘好强的性致。”
　　我觉得他刚说完“小姑娘好强的性子”，现在又来那么一句，觉得此人语言匮乏得简直跟碧水渊里躺了一万年一样，便也些同情他。

　　神霄洞洞口翠竹丛丛，瑞气飞泻。翠竹下置了一张石板桌两条石板凳。他拿着我的典籍春风般地踱了过去，在石凳上坐下来，非常专注地翻阅着。
　　我不晓得天庭里的书能不能随便这么被陌生人阅读，但除了白漓和仙主，其他人都是陌生人的打击面涵盖得确实有些广，内心摇摆了些，就找了个比较安全的方式说道：“你把书还给我吧。里面的内容你看不懂的。”
　　因我刚才已经把他定义为在碧水渊里躺了一万年的人，语言匮乏至此，阅读水平可想而知。
　　他抬头，提了提好看的眉毛说道：“小姑娘你看得懂？”
　　我点点头，颇有些骄傲的情绪在里面。这种自豪感从白漓那里从未升起过，从仙主那里就更不用说了，所以我对这种陌生的膨胀感非常珍惜。
　　我拍了拍他的肩说：“等你以后就明白了。”
　　他从袖口里滑出一把竹玉扇子，挂着小绿坠子叮咚响。“啪”地一下打开，白色的扇面上毫无一物。他说道：“我倒以为这天庭规矩腐朽得很，却没想到民风比我们狼族还开放呢。紫微上仙真有见地。呐，小姑娘，我叫连镜。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了吧？”
　　我想了想，既然我知道了他的名字，那我也不吃亏了，便说道：“我叫青漓。青蛇的青，漓水的漓。你可以叫我小青。我就叫你小连。小连，你认识我们家仙主么？”
　　他晃了几下扇子说道：“小连，好名字。好，以后你叫我小连，我叫你小青。你家紫微上仙跟我们算是有点交情。你看那边坐着喝酒的都是我们族类的，能跑到天庭来讨口酒喝，算是有交情了吧。”
　　我微微点点头，问道：“你们也是来看紫微上仙舞剑的吧？我看话本子里，没有一个比咱家仙主长得好看。他们能像仙主这般舞剑么？你瞧见过仙主舞剑时的模样么？我耍给你看。唰唰唰，刀影狭长，唰唰唰，桃花漫舞，唰唰唰，刀锋入鞘。小连，你看明白了吗？”
　　小连大概没看明白，因为他没有答应也没有点头。
　　我推了推他肩膀：“你看明白了吗？“
　　他说道：“小青，舞扇子也很好看的。“
　　我看了看他手中的扇子，一尺长的小玩意儿，哪能比得上仙主的长生宝剑？他真是在水潭子里躺了万来年，成了井底之蛙了。不过也可以理解，我以前不也是把碧水渊当天地看待的么？
　　我叹了口气道：“小连，没关系。扇子么舞起来虽然小点，能击落的东西么虽然有限了点，但终归是个舞，也应该是不错的。所有事情都是要讲究个循序渐进的，你先舞小的，以后有力气了，再舞大一些的，总会有拎得动剑的一天的。“
　　小连怔了怔没说话，握着扇子的指关节发出咯吱声。
　　过了好一会儿，小连说道：“小青，我觉得你很有意思。等有机会，我一定给你看我舞扇的样子。只不过今天人多眼杂的，不好给你看。”
　　我觉得小连大概是硬撑着说些场面话好下台，连忙配合说：“没关系，我不看也没关系的。”
　　看他猪肝表情，我又补充道：“我觉得你也很有意思，很有意思。“
　　他说道：“小青，我家住的地方离凡间不远。你什么时候下凡可以顺路去我家一趟。我定会给你看舞扇。”
　　我说：“好的。不过我大概没机会去凡间了。我从来没去过，以后也一直会在碧水渊里待着。所以小连你放心，我看不到你舞扇的模样。”
　　小连似是不高兴，说道：“你是不是不想看我舞扇？别人要看还看不到呢。好个天庭，一个稀松小姑娘倒眼高得很！”
　　我从没与人交过恶，心里有些忐忑。虽说这个扇子舞不舞的，我确实也没什么兴趣。但现在好像这种没趣被对方发现了，竟有些不安，忙说道：“不是的，我真没去过凡间。”
　　小连哼了一声：“没去过凡间，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他指了指石桌上的两本典籍，质问得非常理直气壮。我越发觉得他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仙。
　　我说道：“这是天庭典籍馆里拿出来的。是白漓帮我借的，还得还回去呢。凡间怎么会有修仙的书呢？”
　　他问道：“修仙？你说这个书能修仙？”
　　我点头：“嗯，不过我也没修成功。这书里面太多的阴阳之道，好像要有人配合着才能来的。唉，这种配合的事就难了。我总共认识就白漓和仙主两人。白漓老出门，仙主又很忙的。”
　　小连这下话都不接了，就剩一双绿眼睛贼溜溜地盯着我。
　　我继续说道：“对了，仙主还不知道我化人形的事情呢，你可不要告诉他。不然……”
　　我挥了挥手，捏捏拳头，威胁道：“不然等我修仙成功了，要你好看！”
　　小连问道：“小青小姑娘，你为什么不让你家仙主知道你化成人形的事情？”
　　我说：“如果知道了，我以后也许就不能看我们家仙主舞剑了。”
　　说完，我才发现，这个柔软的秘密不经意间见了天日。这下我有些慌了。可是再也没有比“修仙成功了，要你好看”更有煽动和迫害效果的话可以说了。
　　我张了张嘴，觉得嗓子干得要快冒烟。想了半天，决定硬的不行来软的。我抓着他的袖子说道：“小连，你可不要告诉仙主，这个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要替我保密的。大不了我以后修仙带着你。”
　　小连的扇子扇得更有风味了，简直就是准备把我扇飞了去。
　　我晃了晃他的袖子道：“好不好嘛，小连？这个事情连白漓都不知道的。”
　　最后小连眼睛都不带看我一下，目视前方道：“哦。”
　　我等着他把话讲得齐全一些，比如“我发誓不讲出去”或者“我不讲出去，那你以后一定要带着我修仙”之类的，但没想到一个“哦”字就没下文了，这让我很没有安全感。
　　我只好加大我的筹码说道：“小连，我不骗你的。刚才不是说修炼需要配合的吗？老实说，这一点我不确定。但我相信我现在没有修炼成功，只是缺个正确的地点而已。等我有机会到了凡间，一定带着你。那时我们肯定能修炼成功。”
　　小连这才把眼神定在我的脸上，狐疑地问道：“你想去凡间的什么地方？”
　　我眨了眨眼睛，用力地说道：“勾栏。”

　　说完勾栏的瞬间，我看见紫微上仙已经挪着泰然的步子走到了我的身旁。我从来没有和仙主处在同一片土地上。以前都是在碧水渊里仰望着他，因是仰望的关系，看他最多的部位便是尖尖的下巴。这下他走过来，鉴于他的身高，我依旧是仰望，但角度好歹小了很多。我几乎能看见他瞳孔里我的模样。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听见左胸下的心脏鼓动得厉害，简直就要覆盖所有的声音了。我狠狠地抓着小连的衣袖，都忘了要将它松开。
　　仙主看着我的手，眉间似有一丝怒意，但稍纵即逝，像是湖面吹过来的涟漪，散得太快都让人怀疑它是不是真的。
　　然后我听见了那个被我回味很多遍的声音在说：“今天宴席，主人来晚了，倒让客人们笑话了。连镜兄等久了吧。”
　　他连我的正脸都不没见一眼。哪怕是那轻轻的一瞟都没有。
　　小连说：“紫微上仙客气了。倒是我们狼族，做事情比较洒脱豪放些，喝了你家不少收藏多年的佳酿，上仙不要心痛啊。”
　　仙主摆摆手说道：“此次和魔族大战，莫不是狼族倾力相助，哪能保得一方太平？狼族要想喝尽玉帝昊天宫里的琼浆，紫微也得去搬过来让兄弟们喝个尽兴。”
　　小连哈哈地笑。但我总觉得，这次的笑总归没有刚才跟我笑的时候那么真心。

　　这时，我那敬爱的仙主才看见我。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的，似是要望进我的心里去。我快要跌跪下来，差点脱口而出：青漓见过仙主。
　　可就在我将跪不跪的时候，小连拉过我的手跟仙主说道：“紫微，这是我的妹妹叫小青。”
　　我骇然地看着小连。我虽说过让他替我保密，但没说过可以为了保密而撒谎。我直觉认为保密可以原谅，撒谎是要遭天谴的。
　　仙主仍然盯着我的脸问道：“看着这位姑娘倒不像是狼族。”
　　我一哆嗦大着舌头说道：“仙主，我是青漓。”
　　气得小连差点没过来把我掐死。我口口声声让他替我保密，结果人家帮我遮掩了半天，我倒好，还没出口气呢就泄底，泄得那叫一个干净。
　　仙主甚是满意地看向小连。
　　小连扶着扇子说道：“刚认的妹妹，可爱的紧。”
　　我见他扶扇子的刹那，两本典籍早已被他塞到了袖口里。
　　紫微上仙简简单单扫了我一眼说道：“青漓在碧水渊里待的时间长了，没见过什么世面，让连镜兄见笑了吧？”
　　小连搂了搂我的肩说道：“妹妹天然纯朴得很。这没见过世面也有没见过世面的好处，说起话来不费神，不像平时说个正常话都要在脑子里转好几圈才好出口。紫微上仙，你若是舍得，可否由我带走，当是我们狼族和天庭交好。”
　　我又骇然地看了一眼小连，连忙说道：“那个……狼族大哥，我就是一条小青蛇，跟狼的区别还是挺大的。我也从来没出过门，万一水土不服，去了半条命，到时狼族和天庭就交恶了。”
　　小连偷偷瞪了我一眼，擦着我耳边说道：“你现在口齿伶俐得很了。还狼族大哥？！”
　　紫微上仙纹风不动说道：“连镜兄，我看青漓说的也不见得没有道理。若要交好，以后多走动便是了。”
　　我欣喜地连忙点头。
　　纵然狼族和天庭再怎么交好或者交恶，跟我一介小青蛇不甚有关系的。我只是急于留下，任何要我去神霄宫以外的地方我都不愿意。
　　小连看得没法，只好说：“小青，以后我多来看你。你别忘了，你的东西还在我这里呢。”
　　最后一句话他又是擦着我耳边说的。我们蛇族的耳朵不好使，但也不必这么就近跟我说话，说得我心里毛毛的。
　　我推开他，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一看就没有什么杀伤力。小连面不改色地走入那群东倒西歪的醉汉里去了。
　　剩我一个人干干地晾在仪态万方的紫微上仙前。
　　我绞着裙摆，看着鞋尖，嘴唇咬得都快出血。
　　仙主最后过来摸了摸我的头发，只说了一句“青漓，你化成人形，竟然是这样的。”我不知道这个“竟然”是表示惊喜还是惊奇，未待我张口问，仙主便转身而去，只留一个远去的背影。
　　自此之后，我再也没有化成小蛇进碧水渊；仙主再也没有舞起过剑；连碧水渊边的桃花也凋零了。

　　人，都是这样一步一步长大。妖如此，神仙也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