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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封府秦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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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624年8月,正当武德皇帝以证据不足宣布释放张亮并下定决心打算颁布命诏裁撤天策上将府时,北方传来消息,突厥颉利、突利二可汗率军侵入唐地,结成连营,不断南下。
太极殿内,诸臣为此事又一次展开争论。
李渊道:“突厥号称控弦百万,如今倾国出动,令朕不由想起雁门之围和当初太原起义之时遭围的情形啊!”
众臣默然。淮安王李神通禀道:“突厥此次循南北两道入侵关内,北道之军已突破了我军防线,越过弹筝峡,癸未进抵阴盘城;南道日前已达陇州,东距长安仅四百余里,以突厥马骑之众,只需一天,就能兵临城下!”
刚刚回京的赵郡王李孝恭接言:“想当年平萧铣时,他也把都城放在前线,结果被我军一鼓而下。如此看来,确有忧患。”
裴寂持笏上前:“陛下,臣以为,只因府库与美女皆在京师,所以突厥骑兵总是冲着关中而来,如果我们烧毁长安,迁都到别的地方,突厥人失了目标,就不会再来了。”
世民一听冷笑,正欲出列,被元吉抢先:“陛下,儿臣以为裴大人所言十分有理,突厥悍如狼虎,决不能让惨事重演呐。”说罢有意朝世民横去。
世民目光凛凛,逼得他又别开脸,嘴上重重道:“我大唐刚刚平定内乱不久,岂能轻用兵卒血肉,捞取一将功名!”
李渊闻言,不禁睇一眼世民。
世民跨出一步:“启禀皇上,戎狄为患,自古有之。陛下圣武兴起,一统天下,为何要因突厥侵扰就想迁都以避锋芒,岂不让四海之众、千万后人耻笑我们!儿臣身为藩王,让突厥嚣张到了这等地步,是臣的失职,请准臣负责此事!”
李渊沉吟,显得有些犹豫。建成轻轻一笑:“昔日汉惠帝时,上将军樊哙说能以十万兵横行匈奴,不过口出狂言,遗笑后世。秦王一番话,怎么与樊哙如此相似?”
“汉朝当时疮痍未廖,岂与今似?”世民断然反驳:“樊哙不过一莽夫,世民则决非虚言。不出十年,漠北之地,必归大唐!”
建成又笑,“秦王功冠朝廷,誉满天下。此行再战,重兵在手,更是声威赫赫啊!”
李渊神色一变。
世民向他行个大礼,诚恳道:“陛下,儿臣坚信,天子是圣明且有道的。数万将士的血肉,必不会换来迁都亡国的下策!”
半晌,李渊垂了眼睑:“迁都一事,等勘察了附近地形后再议不迟。现边关紧急,秦王、齐王即日率军北上,抵抗突厥!”
“落轿——”一顶六人抬的绛色软轿在承乾殿口停了下来。一直侧侍在旁的宫女上前,帮轿里的秦王妃打帘。
无垢今日穿了一件黄罗银泥裙,五晕罗银泥衫子,肩膊上披一条苏方青白色帔帛,两端垂在臂前,一头垂得较长,另一头短些。银泥是如今京城里流行的一种在绢帛上用银粉绘画的纹饰,她收着两套,却嫌华丽,一直没穿。此番装扮起来,配着头上闲雅的半翻髻,整个人看起来明丽又不失庄重。
前头的公公见她出来,又喝:“压轿——”
她拢了拢帔子,便要向自己寝殿走去。
“王妃娘娘。”迎面急步过来一个鹅黄长裙的宫女,朝她一福。
无垢定睛一看,笑道:“玉真快快起来。”
“谢王妃。”阴玉真侧到一旁:“殿下刚刚到您寝殿去,没见着人,方知您到东海池子去了,正叫奴婢前来迎着呢。”
无垢闻言加快脚步,声音低下去:“他现在还在我那儿?”
“是的。”玉真微笑,片刻后又道:“王妃今儿个真好看。”
“贫嘴。”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甜起来,脚下飞快,恨不得立刻便见到那人。
可是,一旦离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殿门越来越近时,她又突地慢了。心还在胸前嘭嘭,脑中却想是不是一旦见了他就又要走了?
然而终究还是到了殿门。望进去,挺拔的背影正对着她。
低头整了整衣衫,抹一下鬓边,她莲步轻移,刚要行礼:“臣妾——”
“罢了罢了,”世民转过头来:“不必多礼。我来看看就走。”
“是。”她垂了头,“殿下请坐,臣妾叫人奉茶——”
世民摆摆手,指着绣绷上进门之前正看的一幅鸳鸯:“你自己绣的?”
“嗯。有时没什么事就练练手,绣了挺久了。”
“真的是没事才绣的?”
她避开他犀利的目光:“是。”
世民似叹口气,隔好久才道:“今天到后宫去了?”
无垢点点头:“德妃娘娘邀了太子妃、齐王妃、臣妾及另一些娘娘公主们一起去东海池中划船。”
“东海池在长生殿,属内城范畴,平常没有父皇的赦旨可是万不能闯入的。你也是第一次去吧?”
“是啊。长生殿是皇上寝殿,只敢远远看着,在这一头划划。”
“尹德妃……没说什么难听的话吧?”
“殿下多虑了,她是德妃娘娘,有她的面子。更何况,处理调解好这些关系,是臣妾的本分,对吗?”
他看着她诚切莹黒\的双眸:“……辛苦你了。”
无垢飞速地垂首。大殿忽然陷入了寂静。
“过几日我就要出征了。”世民道:“怕到时候忙,先过来跟你说一声。”
“又是突厥?”
“唔。”
“说起来,”无垢深长地看他一眼:“突厥这次,倒是来得正好呢。”
世民嘴角浮起一抹冷峻的微笑,不再言语。
“你们仔细候着,晚上起风,我去帮殿下取件凉披来。”
“是,阴姑娘。”
玉真满意的点头,往议政殿走去。
穿廊过厅,远远瞧见殿门外立了两人。她笑一笑,迎上前:“杜大人,褚大人,找殿下有事吗?”杜如晦和褚遂良本来正在说话,一听声音回过头来,如晦笑道:“正是。敢问阴姑娘一声?”
玉真答:“殿下正在王妃处说话呢。”
“如晦啊如晦,我早说明天来,春宵一刻值千金,你这木头是不懂的。”褚遂良懒洋洋插进来一句。
玉真不由朝他看来,他向她睐睐眼。这个褚遂良就是这样,分明是眉淡鼻挺极俊逸的,玩笑起来却总爱插科打诨一番。是个文人,偏透着一种不羁的气质。
如晦应道:“我不懂,你懂得的怎么也跟着进来了?”
“给你作伴嘛。”
如晦摇头,对玉真道:“既然殿下事忙,那我等先行告退。”
玉真阻道:“两位大人若有要事,不妨待奴婢再去看看。殿下该是要回议政殿的。”
“如此甚好。”
“不必了。”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如晦望天:“不知‘春宵一刻值千金’是哪个说的?”
褚遂良道:“此一时,彼一时也。”
玉真噗哧笑,如晦再次摇头,“那你等吧,我的事明天说也不迟。告辞。”
“此去王妃寝殿顺路,奴婢送大人一程。”她顿一顿:“正好也帮褚大人看看。”
褚遂良笑吟吟地:“谢了。”
“如此有劳姑娘。”如晦拱一拱手,玉真还以一福:“杜大人客气。”
赶紧去殿中拿了凉披,她又匆匆出来,朝如晦笑笑:“走吧。”
看两人渐渐远去,褚遂良收了笑容,俯瞰阶前苔痕苍绿:“‘送大人一程,正好也帮褚大人看看’,为何不是……反过来呢?”
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住在封宅附近的人都说,封家大院里那棵茂盛的梧桐,正是荫庇封家兴旺发达的见证。
“干什么的?”宅门前的家丁拦住一个穿着朴素的少年。
少年笑笑:“这位大哥,贵府上是不是住着位姓秦名青的乐师?我以前与他同在太常寺学习,借过些银两,今日前来还上。”
“秦青?乐师?”家丁哈哈笑两声,紧接着又压低声音道:“他现在可受我家老爷宠爱着呢,不是一般人都能见到的。”
“大哥帮帮忙嘛!”少年塞了串铜钱到他手中:“你只需托个人领我见他一面,我保证还了钱马上就走,绝对不累大哥你的事!”
家丁掂了掂,又左右看看他:“我瞧你也是个正经人——”
“是是是是是。”少年忙不迭点头。
“得勒,我就做回好人。”家丁朝里面唤个丫鬟出来:“小翠,这位小哥找秦青秦公子有点事,你带他过去。小心着点儿!”
“小哥跟秦公子很熟?”穿花拂柳中,冷不丁小翠问上一句。
少年答:“有几年了。”
小翠脚步不停地往前走:“小哥若是跟秦公子熟,就劝劝公子,让他凡事想开些。”
“他……怎么啦?”
“小翠只是个下等丫头,公子来府中大半年,小翠只见过公子一面,当时他救了我的命。所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小翠拂开少年因激动而扯住自己的手臂,道:“秦公子来的当日,便意图咬舌自尽。费了时日慢慢好了,身子却一天比一天坏……他吃得很少,不怎么与人说话,甚至房门都少出……我们爷待他极好,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往那边送,但他依旧冷淡。我是负责花圃的,有一次上头的大丫鬟生病,便嘱我代她送一盆刚移栽好的蔷薇到公子房间去。公子靠在床上,似是十分欢喜,刚巧爷进得房来,我一慌,花盆落架便打碎了,爷大怒要叫人拖我出去打板子,被公子阻住……当时,当时不知怎么的,爷又笑起来,笑得有些可怕,他走过去想对公子——用强,公子挣扎不过便一头磕到了床头上……”
她抬起头注视他片刻:“你知道吗?爷从未对人费过这么多心思。之前府中有位叫茗云的少爷,长得美,服侍爷尽心,对下人们还算宽松——可他也不过两年就让爷腻了,还是所有少爷中呆的时间最长的。秦公子心地是极好的,所以小翠希望他好。爷耐心有限,要是哪天厌烦起来,恐怕——”
“我明白了。”少年正颜:“我会跟他好好谈一谈。谢谢你。”
小翠一笑,普普通通的脸瞬时活泼起来:“秦公子入府这么久,你是第一个来看他的。你跟他说,小翠六岁没了爹娘,八岁被卖入府,五年来一样活得很开心。再伤心的事,也要吃了饭,才有力气伤心不是?”
少年无声笑起来,猫儿眼中有暖暖的光芒流转。抬手摸摸她的头:“你说得很对。”
作贼似的溜进房中,反手关了房门。
床上的少年微微转头,刚要开口,看到来人时却张大了嘴:“安——”
安逝嘘一声,侧耳听听来往没人,才走到床边:“唉,见你一面真不容易。”
秦青坐起来,又激动又兴奋:“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我还去东宫找你了呢!”安逝帮他在背后垫上枕头:“怎么瘦成这样?我是女生耶,你竟然比我还瘦!”
秦青面上一红,侧头咳嗽起来。
她忙轻捶他背:“我并无责怪你的意思。只是男孩子应该健健康康阳光活力的才招人喜欢嘛,成日躺在床上能做什么事?”
他闻言一黯:“我也不想的。”
“跟我走吧。”她道。
药炉烟里,他清瘦的脸泛起柔和的笑,摇头。
“为什么?”
“安能带我去哪儿?不论到哪里,只要他想,我就没有安身之地。”
“他?封德彝?”
“……太子。”
“太子?”她皱眉:“他已经把你送给了封德彝,还想怎么样?”
“只要封德彝一日还有兴趣,我必一日不得离开。”
“你试过了?被抓回来过?”
“不必试,我一开始就知道。”
“什么意思?”
“太子有一支隐藏在暗地里的亲信,名‘血滴子’。他们永远黑衣,以黑巾蒙面,衣角以三滴‘品’字形鲜血为记。”他陷入回忆:“与他相处的最后一日,我正在窗边糊纱窗,糊了一半的时候,突然闯进来一名黑衣人,他身受重伤,俯头便拜。太子脸色愠怒,阻止了我叫人,道:‘你还知道规矩么?’那黑衣人将一只小盒举过头顶,‘属下不辱使命,然恐等不起时间——’边说就倒下去死了。太子打开小盒,点点头,而后又朝我看来。我知道他那时杀我的心都是有的,却不知为何哪来的勇气回瞪他。他忽又一笑,叫我过去看那盒子里的宝物。我移过去,却是一粒指甲盖大小红褐色的豆子,发出异香。接连撞到了两件本不该看到的事,我索性就不怕了,问他是什么?答曰‘天香豆蔻’。”
“天香豆蔻?”安逝跳起来:“可以救死的‘天香豆蔻’?”
他点点头:“也许是吧,我没细看。太子又说地上之人是‘血滴子’之一,以后也会保护我的。当时我不明白,一到这里,才知道原来是这样‘保护’我。”
“这人真是——”她咬牙:“如果只是一两个血滴子,也还是可以想办法摆平。”
他支枕苦笑:“你是找秦王帮忙吧?却不怕拖累了他?”
“我找他帮忙不是一次两次了,若能助你自由,再多欠一个人情又如何?再说这种只适合在台下面做的事,他们兄弟万不可能扯到台上面去。更何况自己想想办法,不用他帮也说不定啊。”
“秦青一生最大的幸运,便是遇上了你。”他伸出手来,握住她的,眼中毫无杂念,只有感激:“所以,你越待我如此,我便越不能让你冒上半分危险。况且,我不想离他那么远啊!”
她睁圆眼:“秦青,你真的……喜欢他?”
“……你看不起我了。”
“没有的事。可是,他都待你这样了——”
“喜欢一个人,哪怕他对你再坏,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他垂眸,黑发在枕上散成海藻:“他需要封德彝帮他——”
“可是,爱该是对等的。凭什么因为你喜欢他就要来折辱你!”
“不,爱从来不是对等的。如果爱也可以斤斤计较你爱我多少我再爱你多少,那恐怕就不是真正的爱了。”
她语塞,看着秦青惆怅涩然的神情,蓦然想起了夜探东宫那日太子建成在月下一样苦涩的笑……他对他,也不见得就是真正绝了所有情的吧。
他又轻轻一笑:“在封府醒来的那一刻,我已知自己是痴心妄想了,连想静静的喜欢他,都变得不可能。以往所有的好,全变成讽刺;所有的快乐,不过映照今日之痛苦。怎奈心还是不死啊!所以我要待在这里,亲眼看着自己的心,到底要到哪日,到底要怎样,才能一点一滴、倦怠死透。”
她不能不动容:“可是……可是封德彝怎么办?”
“如果我终能忘得了他,那么,其他任何人是谁,已经不重要了。”
只怕那时,你的心也已经没有了吧?
她叹然:“一个叫小翠的小姑娘,就是打碎过蔷薇花的小丫鬟,让我转告你,要你多吃点饭。”
他笑:“她这么说的?”
“是啊。其实这个世上,比我们难过的人有很多很多。活下去,不为自己,也可以为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