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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觊美色嫉妒焚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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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回去,张妈冷嘲热讽:“啊哟!这么早就出门,一上午你做了些啥?砍的这是牙签么?……”
冰儿情绪极为不佳,冷冷抛下一句话:“嫌少就不要派我去!”午饭也吃不下,回到屋子锁了门生闷气。张妈气不过,对苏里图抱怨道:“这是反了吧?怎么我像个流人,她倒像个管事的?”恨不得拿官庄的竹篾条好好抽她一顿。
苏里图觉得冰儿平时养尊处优的,这点苦只怕已经到她极限了,反而笑眯眯说:“人家还有小姐脾气,你别计较,且让她发上一发。”
向晚,冰儿恹恹的没有精神,李吴氏推门进来,手里捧着几张糜子面饼,刚煎出来的香味直钻人鼻子,李吴氏关心地问道:“听说你今儿个几乎一天没吃东西,饿了吧?”冰儿瞥了她一眼,见她神气里满是洋洋得意,故意显得很体贴的样子:“原是我不好,抢了你的位置,如今叫你受苦了!”说着,撕了饼在嘴里慢慢嚼,故意发出很大的声响。隔了一会儿,李吴氏又丢过来几件衣服:“喏,张妈说的,这几件要补一补,明儿早上就要。”
冰儿没有则声,李吴氏半日的话就如重拳打在棉花上,终于有些怒了:“你今儿聋了?!”低头见冰儿的衣物散乱摊在铺上,拎起来往她那边一丢,厌恶地说:“哪里蹭得那么脏?你是在地上打滚了么?真是……”
又过了好一会儿没动静,才觉得不对劲,李吴氏伸手在冰儿头上一探,那里已经是火烫的一片。
因着冰儿是上头吩咐下来要照应的,苏里图知道后,想着上宪的意思,心里倒有点着慌,忙命人找尚阳堡的郎中给瞧病,冰儿给自己开了方子,着郎中去抓药,而她心里知道,滚了一身露水着凉只是次要的,关键在自己的心境。
病倒不重,几日就好了。张妈报上去,苏里图在管事的小账房唤冰儿过来问话。
这几日折磨,冰儿又瘦了些,脸也比以往发黄,站在苏里图面前就没有以前的精气神儿,苏里图依例问了几句惯常话,然后走到窗口,合上窗户,关心似的走到冰儿身边。冰儿大为警惕,后退一步,直直地瞧着苏里图的脸,苏里图颇为厌恶她这冷冰冰的目光,撇开视线道:“这阵叫你吃苦了。”
冰儿说:“没什么,犯了法,就是来吃苦的。”
苏里图道:“太爷一直奇怪,你不是株连进来的犯女,为何案子却没有卷宗?你又是如何认识盛京将军?”
冰儿抬头道:“苏爷,我谢谢太爷和您的关心,我是上三旗的,盛京将军是我阿玛认识,因而吩咐着照应我的。”
苏里图说:“那你老姓儿是什么?”
冰儿愣了愣,想起那时陪乾隆在扬州微服私访,于是说道:“钮祜禄氏。”
“这样的大姓,还认识盛京将军,你们家倒不为你取赎?好好一个小姐,肯流落在这种地方?”苏里图显见的不相信,冷笑道,“骗我有什么意思?我今日问了你哥哥,说你其实姓的是穆。对也不对?”
冰儿惊诧地睁大了眼睛,苏里图以为给自己说中了,冷笑道:“装什么!你说姓金我也不揭穿你,女人家犯了流刑,要个脸皮换个姓氏,也没什么。倒是说实在的话,漂亮的我见的多了,想飞上高枝儿当凤凰的也有的是。只是你仔细,我反复说过的,现官不如现管,行差踏错了,你悔都来不及!”
“我哥哥今天来过?”
“嗯。”苏里图到桌上端了茶小口呷着,“你哥哥来了好几回了,切切地求着我照顾你。你要真是个懂事的,我哪里不照顾你!只怕你不懂,白误会了我的意思……”
他后面絮絮讲的冰儿已经听不进去了,心里百味杂陈,又是喜,又是怒,又是悲,又是惧……终于决然抬头说:“苏爷。我明儿能上工。”
苏里图有些不快自己说了一半的话被生生地打断,不过也只停了喝茶,上下打量着冰儿道:“要不,还要你去厨下帮忙,歇歇身子?”
“不用。”冰儿道,“我还去挑柴。上次太爷说要多烧些红罗炭,我这里不能误了大家的事。还有胡家大少爷……”
胡家大少爷原已经被枷得奄奄一息,终于因着冰儿这句话被苏里图放了枷,重新到炭窑去赶烧县太爷要的红罗炭。官庄的流人,命都不是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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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林间吹响玉箫,果然又见慕容业,他神色中带着些关切,仔细端详冰儿的脸色,有些忧心忡忡地说:“脸色怎么这么差?病得重么?”
冰儿冷着脸道:“你去我那里做什么?”
慕容业一愣,未及说话便听见冰儿“叭叭叭”急促的声音:“你搞不清状况是不是?随意在官庄里抛头露面,你以为皇上的广捕文书到不了这里?你真的想死,不妨去自首,不要惹我为你提心吊胆!滚得远远的去寻死,我眼不见心不乱!”
慕容业竟然并没有勃然大怒,甚至都没有出现以往那般阴沉的神色,半晌才说:“天下虽大,我能去哪儿?”
“哪儿不能去?”
慕容业脸上便有些悲色,苦笑着说:“你有家、有亲人的,不懂这种苦。”
冰儿想到义父义母,神色有些凄然,放缓了声气道:“总是好过你被捉拿么!你在凤凰山不也是寻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去鄜州,只为了杀钱恒一家报仇。”慕容业道,“然而逃出宁古塔六年,大江南北也闯荡了不少,当年苏州的仇人也杀了几家,现下明白,仇家也是杀不完的。”他目光定定,似在看冰儿,又似不在看,神色间的苦涩竟是冰儿前所未见,不知如何劝解他。倒是他自己,终于露了一个自嘲的笑容,抬眼柔和地望着冰儿,问:“你皇帝父亲,似乎对你也不好?”
“没有。”冰儿想到乾隆,心里却是一暖,临行前相送,他修长温柔的指尖抚在自己脸上——那里被戒指划破的伤早就不痛了——然而指尖传来的父亲的爱意让人如此眷恋。
慕容业冷笑道:“亲生女儿尚且能够发配到这个鬼地方来。慢说他是掌生杀之权的皇帝,就普通人家,也少不得要为儿女打算,避免吃这样的苦,受这样的罪吧?”
“他毕竟是皇帝。”冰儿道,“我在他身边这些年,知道皇帝也不是能随心所欲的。”
慕容业没当过皇帝,自然不信这番话,不过懒得辩驳,轻蔑一笑,眼睛瞟着别处,好一会儿目光才收回到冰儿身上,又比先前诚挚了三分,说出的话却让冰儿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若不眷恋宫里的荣华富贵,就跟我走吧,随便哪里隐姓埋名,过平凡日子。”
“……什么?”
这表现得过于惊讶的一声,让慕容业已然觉得失望,他避开她睁大的眼睛里惊奇的目光,望着远方道:“跟我走吧,我见不得你在这儿受苦!我虽不能让你锦衣玉食,但我双手能劳作,一定会让你过上舒心日子。”
然而,就和他猜到的一样,回答是否定的,不光如此,冰儿还说:“你别瞎想了,我必然是要回去的。”
慕容业脸色一滞,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最终唇边噙了丝冷笑,道:“那我走了。”
冰儿神色不由落寞,却也不好挽留他,停了停突然发足追上去,说道:“等等。”
“等什么?”
冰儿把玉箫递过去,慕容业怔了怔,问:“干什么?”
冰儿道:“原是你家的东西,我留着算什么?”
慕容业眼睛突然充血变红了,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是我家的东西。不过阿爷传给了你,就是你的。”冰儿有些怕见他这样的神情,退了半步,还是执着地把手伸了过去。慕容业终于接过了玉箫,轻轻抚着碧绿油亮、如同挂浆一般的箫身,又见下面挂的是黑色珠儿线打的同心络子,心里一阵酸楚。
就是凤凰山被攻下的那天,就是梅禧妹自尽的那晚,就是身受重重鞭挞的那时,冰儿也没有看到慕容业眼中坠泪的情景,此刻他虽只是眶中莹莹一层薄泪,可在这样铁硬的汉子的眼睛里,竟然显得那么不可思议。冰儿呆呆地望着慕容业半晌,才听他的声音沉沉地传过来:“阿爷原是讲义气的人,从小儿教我们,江湖间行走的规矩,恩怨分明是第一条。那日他为了护着在帮的一个领袖,硬生生把我们一家推到这万劫不复的境地里……姆妈是和我一起去的宁古塔,原本也有个让我做儿子的承养母亲的意思,可叹我那时不懂事,空为着心里的怨气,忤逆顶撞了她多少回……宁古塔的气候,八月飞雪,我就瞧着姆妈越来越瘦,八个手指被拶子夹断残疾,无法做活儿,滴水成冰的天气里硬用拳头握着衣槌洗衣裳,我日日瞧着她的泪落个不停,她却怕我伤心,跟我强装笑脸。是怎样的日子,让她终于失却了所有的希望,一索子寻了自尽……从那日起,我在宁古塔再呆不下去了,有披甲人的鞭子也好,有出没无常的老虎也好,我逃了多少回,抓回来鞭打了多少回,周身血流得如网一般,终于还是出了那个地方。当时就想,流人待的地儿,我绝不再回去了。”
他回过头,企望她会懂,冰儿潸潸泪下,却只是微微摇头,不知是为哪句话。
慕容业自嘲地无声一叹,伸手抹了眼角一滴泪水,把玉箫又递了回去:“罢了。虽有时候我还恨阿爷,为了旁人,牺牲了自己妻子儿女,可是他讲的义气,却跟刻在我骨头里一样,竟消不掉……”扭头道:“你身子没有恢复利索,不要太劳累。要砍怎么样的柴,我来吧。”
冰儿虽然不肯,但哪里挣得过慕容业,被他夺了斧子,对着一棵柞树劈削起来。日上三竿,渐渐炎热了,慕容业汗流浃背,不由解了上身衣服劳作,冰儿见他背上深深浅浅都是一辈子也消不去的褐色鞭痕,偶见转身,胸口结实的肌肉上有一道长长伤痕,如蚯蚓般凸起蜿蜒在皮肤上,还是未曾痊愈的紫红色,且扯得周围新长出的嫩红色肌肤也褶皱变形,随着他大力地挥动斧头而在身体上扭转、延展、缩紧、绷直……冰儿上前抓着他握斧头的手,泪如雨下:“业哥哥!是我对不起你!”
慕容业的大手被一双柔软的小手握着,停在空中。
自那日山林间一别,他日日握着骨箫,冒着晨雾来到冰儿惯常打柴的地方,不敢吹箫,不敢露面,不敢发出不合时宜的响动,怕惹冰儿生气。可日日要来,因着想念她的身影,想念她劳累时喘气的声音,想念她吹动阿爷留下的玉箫时,那婉转入云霄的乐曲……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慕容业没有读过这些文绉绉的东西,但是他懂自己心底里无可摆放的躁动与不安。于是义无反顾又一次来到官庄,冒着被抓捕的危险贿赂苏里图,只为得到妹妹的消息;抓心挠肺地渴望着见她,终只是遥遥地盯视着她住的那扇小窗……
此时,他听见自己胸腔底下传来的一声,不知是那颗硬邦邦的心脏碎裂开来了,还是其他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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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博伦依例到盛京城里递交公文,四处都转了一圈,该当打点的也都不敢遗漏,唯有盛京将军海兰察府上,门包竟然送不进去,唐博伦心里有点哆嗦,正欲离开,却有将军家里的长随给他送了名帖来,夹片上盛邀他去将军府上坐坐。唐博伦大喜过望,在靴页子里塞了几张银票,又吩咐自己的随从备好土仪,恭恭敬敬来到将军府里。
之前虽也见过海兰察,不过是随班列见,自己位置低,也没有敢怎么说话。这次却是被海兰察待若上宾。
海兰察穿着官服,正式地接见,见面之后又叫唐博伦长随拿衣包替主子更便衣,这又是当亲熟人接待了。花厅里分主客位置坐下,伺候的是将军府清秀聪慧的小丫鬟,奉的是京里新上的春茶,布的是京里六和斋的细巧“八件”点心,海兰察满脸和气的笑容,声音都那么随便:“来来来,别客气!我海兰察是行伍出身的粗人,唐大人是读书人,不要嫌我这里粗鄙。”
唐博伦斜签着坐着,惶惑说道:“将军这么说,倒是卑职不敢当了!卑职自上任来,一直没有谈得上孝敬将军……”瞥见四下没有外人,伸手就到靴页子里掏东西。
海兰察何等眼尖,一把捉住唐博伦的手,正色道:“唐大人不要这么着!老海今日有求于你,你若是反过来客气,我倒不好开口了。”
唐博伦不由愣了愣,海兰察开门见山的性格,笑笑说:“其实也写过信给大人,大人治下,官庄里金氏女子,身份特别,老海虽不方便细说,但唐大人禀赋聪慧,应该知道我的意思。还望大人多多照应!不说有异于他人,至少不要有伤病、冻饿、折辱的事情出来。”
唐博伦听得海兰察邀请自己,竟是为了当面嘱咐照应“金氏”,嘴角不由一抽,心里泛起些异样的感觉来,因而试探地问:“海将军见过金氏?”
海兰察倒真没料想到唐博伦是“色胆大如天”的人,也没料到他已经把自己的话揣摩到别的地方去了,所以此时既没有多想想,也没有讲避讳,点点头说:“见过,且有些交情。不过照应她也不全为着交情……此事过了以后与大人细说就不妨了。”
“此事过了”?唐博伦心道,流刑可是终身的事儿,还能有什么事情“过了”?心里被妒忌撞得一阵刺痛,不过他是极会演戏的人,脸上是越发诚恳的微笑:“将军嘱咐,卑职哪有不照办的!卑职一定当自家人一般照应金氏!”
海兰察没有注意到其间试探的口吻,只是欣慰地点点头说:“如此好得很!”又说:“还有,尚阳堡周边,也需着人关注,尤其是一个男子,紫赯脸、粗长眉毛、面色阴鸷的瘦高个儿,如有发现,一定不能打草惊蛇,立刻报于我知晓……”
唐博伦哪有心思再想后面的话,唯唯诺诺应了。海兰察便叫身边长随拿了两个包裹,一个推到唐博伦面前:“大人带来的敬意,老海愧领了。这是我从京里带的些时物,聊赠大人!——另一个是些衣服吃食,请大人帮我转赠金氏。”
唐博伦回到尚阳堡,脸色就不大好看,叫来苏里图道:“如今金氏还是在林间打柴?”
苏里图有些惴惴,应了声是。唐博伦冷冷笑道:“海将军还真是照应得不得了啊!果然是红颜祸水,倒要看看能不能祸害到我的头上!这几日你去探探金氏的口风,若是有松动,就备着礼制和东西,我要纳妾了。”低头看到仆人放在地上的两个包裹,打开给“金氏”的一个一看,果然只是些衣裳吃食,但都做得精致,心里腾腾地又窜起妒火来,把包裹一踢,道:“什么玩意儿!衣服收库里去,吃的拿去喂狗!”
苏里图咽了口唾沫道:“太爷,万一……”
“万一什么……”唐博伦眼神阴沉沉的,一边唇角上弯,却绝无笑意,“生米做成熟饭,他还敢怎么样?就算他是个将军,盛京军政的首领,我也是太和殿殿试里过来的,天子的门生!我不犯错,他能把我怎么样?千里投官,没有钱舞弄也就罢了,连点权力都没有,十年寒窗又是为了什么?这鬼地方我也不过待个两三年,若是连娶个女人这点胆识都没有,也太过窝囊了!”
苏里图哪有什么见识,见唐博伦成竹在胸的样子,少不得赶着逢迎:“太爷的见识,小的们不及!金氏那里,小的一定做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