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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言有失小得宽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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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天气有些闷热,淡淡的风不时吹进窗棂,把远处的栀子花香气送来。冰儿俯卧在床上,只盖一层薄薄的鹅黄夹纱被,两条雪白的手臂不安分地伸在被外,正闭着眼睛。刚被苇儿等哄着骗着喝了一碗活血化淤的药,现在嘴里还是又涩又苦,兼着臀上火辣辣、一跳一跳的痛,人迷迷糊糊、半梦半醒的,隐隐间觉得有人在抚摸她的脸蛋儿,冰儿不高兴地挪了一下脑袋,一动就惊醒了,一睁眼却是乾隆坐在自己床边。
“皇……阿玛……”冰儿慌得没处摆手脚,心里一乱,一牵伤口,痛得“哎哟”出声,“别乱动!”乾隆心疼地轻轻按住她的肩背,又问道:“怎么,还很疼么?棒创药上了吧?就没有好些?”这一叠连声地发问让冰儿又羞又窘,心中惭愧、难过、委屈交织在一起,根本不敢正视乾隆关切的目光,把头埋在枕头里,呜咽出声。
哭了好一会儿,也不闻身边的声音,冰儿以为乾隆一定是不耐烦自己哭泣,走了,从枕头上移过脑袋,偷偷一瞧,乾隆满脸掩饰不住的心疼、焦急之色,与那日在大阿哥府上的神色又不同,冰儿咬了咬嘴唇,不知说什么才好。乾隆也是盯着她半晌不做声,终于长叹一声道:“你这是何苦!”
冰儿暗道:难道我想挨板子不成?却听乾隆虽含斥责之意,却很温柔的声音:“不顶嘴、认个错会要你的命么?阿玛几次给你台阶下,你怎么就这么蠢呢?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就是太不识时务了!”
“皇阿玛要打我,认错有什么用?……”冰儿一声委屈发出来,眼泪真如开了闸的洪水,一倾就泻了下来。
“怎么没用呢?”乾隆不由奇怪,“你跟我硬顶,到头来是我吃亏还是你吃亏?”
冰儿一直以来还真没想明白这个道理,愣了愣说:“可是以前,人家要打我,从来容不得我说什么。再认错也是一样的,我为什么要丢了面子?”
乾隆道:“人家是你爹娘吗?打在儿身,疼在娘心。不相干的人怎么比?”
冰儿心神一怔忡,疑惑的眼神飘到乾隆脸上,乾隆不知是气她还是怜她,又是一声叹息,曲了手指似乎要敲她脑袋,但临了只是用指背轻轻摩挲她略带细汗的额头。静静地过了一会儿,乾隆又问:“苇儿说你不肯吃饭,不吃饭伤怎么好得起来呢?人是铁饭是钢,何况你已经虚弱成这个样子了……我叫小厨房给你熬点薄粥来,还有几样云南、江苏刚进贡来的酱菜,好歹进一点!”
冰儿摇摇头:“不想吃,心里火烧似的,只是恶心想吐,又吐不出来,吃药都咽不进去,别说是粥了。”乾隆情知她一定受了内伤,心里有些难受:“我当时也是气糊涂了。打重了吧?御医有没有来诊脉?不光外伤用药,也要煎两剂去心火、平肝郁的方子,千万别落下病根。”他皱着眉看着冰儿可怜兮兮的样子,自言自语道:“到底还是个孩子……”
“其实还……还好。”冰儿艰难地伸手把泪擦掉,转过头抬眼看看乾隆的神色,她精灵透的人,知道乾隆在后悔,憨憨地说,“没关系的,皇阿玛不要担心我。我从小挨打挨惯了的,这点伤不会有事。”
“还好?好得你一头冷汗!——还要逞能!”乾隆顺着她的身子瞟了瞟夹纱被盖着的伤处。虽然看不见,但知道当时流了不少血,纵不是皮开肉绽,也起码被竹板子抽掉了一层皮。刚才问疾时苇儿也说是打得或整或破,青紫僵痕重叠,无一块好皮肉,他心里直后悔怎么对冰儿动了这么重的板子,使原本生龙活虎的女儿此刻娇弱不堪,楚楚可怜,乾隆皱着眉头,轻轻抚摸着她,擦去她脸上的泪和汗,动情地说:“养不教,父之过。说是这么说,真看你挨打挨得可怜,我心里也在替你疼哪……不管多难下咽,药和饭一定要好好吃!记得吗?”
冰儿心中又喜又悲,抬眼见乾隆目视自己不语,探试地叫了声“皇阿玛”,乾隆替她掖掖被角,关切地问:“什么事?”
“你又要去忙吗?”
其实乾隆这时正是忙得焦头烂额之时,但冰儿的语气让他不忍拒绝,笑笑道:“不管忙不忙。你有事吗?”他捉住冰儿那只象牙雕就般的小手。冰儿犹豫了好一会儿,看看乾隆欲言又止,已是盈盈两眶泪。
乾隆大惑不解:“有事就说呀。能答应不能答应都不要紧。你这是给我猜谜儿吗?”
“皇阿玛,能不能……能不能抱抱我?”冰儿终于开了口,开了口心事就放下了,乾隆感觉她的手心有些热,又有些冷汗;眸子里全是期待,又有些担心。乾隆觉得心都绞得痛了起来,点点头伸手到冰儿身下,仔细地抱她在臂弯里,把她的腰和腿搁在自己的大腿上,口里道:“你别动。要是弄疼了你,别忍着,要开口说我才知道。……”
冰儿熬住移动给她带来的钻心的疼痛,把头埋进乾隆胸口,双手轻轻抓着他的衣襟,呜呜地哭了:“……打我记事起,我就不记得有人抱过我。义父义母再好也不是亲生的;皇额娘去得早,皇阿玛整天忙;我自己脾气又坏,从小被人欺负要学着自保,结果就弄得自己像块爆炭,稍有不顺意就爱反击过去,惹了一大堆麻烦。……我今天怕极了,也不仅仅是怕挨打怕疼,我怕的是你气我恨我不要我了,我又要一个人冷冰冰地过了!”
乾隆听得心头惨然:冰儿的脾气不好他是知道的,这坏脾气源自小时候的不幸生活他也明白,只不知道她心中满怀着渴望亲情的抚慰已到了这个地步!又想起孝贤皇后,一时泪都要下来了,急忙忍住,轻轻搂住冰儿的肩膀柔声说:“以前七哥儿和你额娘仙去,我心情不好脾气也坏。其实我心底里是疼你的——父亲疼儿女总和母亲、祖父母不一样。还是那句话:打你是为你好,不是气你恨你,更不是不要你!你能记住教训,我还不喜欢你喜欢得紧?你倒是觉得我对你冷淡,外面谁不说我宠溺你太过?你不自知罢!”
冰儿的泪水鼻涕都弄在乾隆胸前的衣服上,听了这话抬起泪眼看看父亲,又小猫似的侧脸偎进去:“有皇阿玛这句话,今天被打死也是值得的!”
“又在瞎说了!”
“不是瞎说!”冰儿很认真地说,“虽然这顿打挨得真重,比以前挨过的都重——但心里是舒坦的……”她突然倚着乾隆的胳膊半竖起身子,屁股一硌,痛得她咧嘴直抽凉气,口却没停:“皇阿玛,以后我再不淘气了,再不惹事了,可你得一直这么疼我!”
乾隆被她逗得笑了起来:“有你这么说话的么?倒像是在威胁了。……好,我答应你,会把你以前失落的一切都补偿给你!放心,你不失宠!”他见冰儿如释重负地重新靠进他怀里,突然怜惜夹杂着一层愧疚:“你真的需要有人好好疼爱也好好管教。朕总是没有时间哪!……太后催立中宫催得急,我本来虽想只为你母亲一人留着皇后的位置,现在看来也不大可能了。朕总分不了心管后宫的事务。大清国该有个新国母了!”他眉间锁了起来,万般不情不愿的样子,俄尔又松开,看看冰儿和蔼地笑。
冰儿的眼睛“扑”的一闪,立刻想起娴皇贵妃乌喇那拉氏,想起她那双妩媚的眼睛,看自己时却毫无喜爱的样子,心里便如石头堵着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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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半个月,冰儿已经能够起坐,乾隆忙着伪奏稿和准噶尔的事情,也没空来管她,她便赖着不肯去上书房念书了。书是不念,但闲得无聊起来,少不得在自己的房里舞刀弄剑、上蹿下跳,院子里养着的花花草草、猫猫狗狗全部都遭了殃。苇儿不由要劝:“主子,您身子还没有全好,这会子不多休息着点?再不然,上回您还说想学学女红的,奴婢虽然不才,倒也可以教教。”
冰儿依言,苇儿教她描了个最简单的花样子,可冰儿拈了针线绣了半个牡丹花瓣就不耐烦了:“老天,你们成日价就是这样打发时间啊!这样的水磨工夫,我的眼睛都要看对了。”她一把扔下针线,伸了个懒腰:“放这儿,让针线上的人弄吧,我还是去花园里转转。”苇儿忙吩咐谁谁谁跟着,冰儿摆手道:“哪那么多麻烦!”四下看看,指指新挑进来的小宫女细柳道:“就让她跟着好了。”
“细柳才进来不久,服侍人的规矩还没有学好。”
冰儿笑道:“那不是和我一样了?甚好。”径自带了细柳走了。
细柳才十三岁,内务府包衣人家的姑娘,按规矩一年一挑,选进宫来服侍主位。细柳虽也和宫里的姑姑学了几个月规矩,到底第一回单独服侍主子,又听说这个五公主是出了名的难伺候,因而只敢跟在身后,垂首屏息,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说。
走了一会儿,冰儿倒是咭咭呱呱问这问那,细柳回话基本不超过五个字,且都是“是”“奴婢明白”“奴婢不知道”之类的。冰儿叹口气说:“原以为你刚刚进来,必然没那么无趣,没想到蓉格儿训练出来的,都是没嘴的葫芦。”细柳在身后抬抬眼皮偷瞟了冰儿一眼,从侧后面见她神色有些落寞,倒也没生气的样子,怔了怔忙又加快步子,追上健步如飞的主子。
一进花园,冰儿迎面就遇上了正在散步的娴皇贵妃,身后首先就是她最得用的韩嬷嬷,然后太监宫女们各各捧着巾、盆、壶、扇、椅子、衣包等等物件紧紧跟着。娴皇贵妃见着冰儿,上下打量一番,微微一笑:“五格格身上大好了?”
冰儿视这次挨打为耻,听娴皇贵妃提起,心里就不舒服,更兼着本来对娴皇贵妃就没啥好感,冷冷道:“谢娴主子关心。好不好总算能走路了。”娴皇贵妃听她语气直硬,脸色不太好看,冰儿也不怕得罪人,接着又道:“娴主子见恕,现如今请安还是请不利索,上回皇阿玛有旨,暂时免了见礼。我这里也就放肆了。”只略低低头表示请安的意思。娴皇贵妃也不好说什么,但她素有涵养,笑道:“自然是免了,我们自家人,也犯不着闹这个虚礼。”
正说着,韩嬷嬷在身后轻声道:“主子你看。”娴皇贵妃凝神一看,却是细柳,非但直挺挺也站着,双手还抓着衣襟,好好的浅绿薄春绸袍子,抓得一道一道的褶子,娴皇贵妃不由一笑,走到细柳身边,轻声问道:“新进来的女子?”
细柳答道:“是。”
韩嬷嬷喝道:“好没规矩!你就挺腰子跟主子说话?”
细柳一惊,“扑通”跪倒,连连顿首:“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娴皇贵妃伸手把细柳鬓边插着的一朵花拔下,细细看了一回,道:“哟,这不是御花园里今年刚种下的木芙蓉么?可惜了的!这南方花木,种了十余棵,也不过活下了两棵,昨儿我在御花园里看时才开了两朵,怎么今儿都戴到你头上了?”
细柳听娴皇贵妃说话虽是淡淡的,却已经把她吓得不轻,直把额头往地上碰:“娴主子饶命!奴婢没眼色,只知道好玩,没成想犯下这样的大过!求主子惩罚!”
娴皇贵妃看看冰儿,道:“你别认错了主子,你主子在边上,自然是她教训你。”又看了冰儿一眼,笑道:“五格格身子刚好,别受了风。我先走了。”
冰儿没好气道:“是,恭送娴主子。”
娴皇贵妃转身离去,听见身后冰儿对细柳道:“起来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以后仔细些便是。”细柳委委屈屈的声音:“是,谢主子教训!”娴皇贵妃一个忍不住,又回转身,对冰儿那里道:“五格格未免太仁慈了,这样子不惯得这些奴才越发放肆了?”转头对韩嬷嬷说:“你去。”
韩嬷嬷应了一声,到细柳身边斥道:“下作的小蹄子,仗着主子仁慈打马虎眼儿么!今儿错在哪里你可知道?”
细柳吓呆了,好一会儿方道:“奴婢不合采御花园里珍品的花儿。”
“还有?”
“还……”细柳愣了愣,想想又道,“还有对娴主子失礼。”
韩嬷嬷点点头,问道:“你们宫里掌事儿的女子是谁?”细柳道:“是苇儿姑娘。”“你跟谁学的规矩呢?”细柳便知道要挨打了,噙着泪回道:“是……是蓉姑姑。”韩嬷嬷转脸吩咐身后的小太监:“去把人叫来。”
冰儿还没明白过来,愣愣地看着也没阻止,一会儿见苇儿和蓉格儿快步来了,都跪在娴皇贵妃面前请罪:“奴婢没有教好新来的,冒犯了娴主子,请主子惩罚!”
娴皇贵妃笑道:“你们的正经主子在那边。五格格体恤下人,不过你们总要知道分寸!五格格那里皇上是常去的,要是有个行差步错的,性命还要不要了?我今儿也不传散差了,不过替你们主子训诫训诫。”她冷冰冰看着蓉格儿,蓉格儿二十多岁的人,在宫里当了十多年的差,对宫里的行事熟稔得很,自然知道娴皇贵妃的意思,顿首道:“娴主子宅心仁厚,不怪奴婢们教导无方,真真让奴婢要羞死了!请娴主子的示下,怎么打?”
娴皇贵妃瞥见冰儿的脸色已经变了,心里冷冷哼了声儿,拨着指甲笑道:“我怎么管得了你们宫里的家法?……愣什么?还不请你们正经主子的示下?”
蓉格儿便向冰儿跪下,又问“怎么打”,苇儿却是心肠仁厚的,见细柳唬得面无人色,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便使眼色给冰儿,希望她能向娴皇贵妃求个情,冰儿却不明白其中弯弯绕绕的道理,也不会向娴皇贵妃服软求情,只是直着脖子道:“多大点事儿!怎么就值得打了?”
娴皇贵妃道:“没挨过打,怎么知道皮肉会疼?不知道皮肉会疼,怎么知道下次行事要谨慎?”
她这话一说,冰儿气不打一处来,疑着娴皇贵妃就是在嘲讽自己。她转头怒目蓉格儿:“什么‘怎么打’?不许打!”
娴皇贵妃冷笑道:“我自然管不到你宫里的事!”气呼呼转身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