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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2、【番外】天之娇女(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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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元旦的喜气尚未褪尽,宫里又迎来新的喜事。翊坤宫里暖气如春,热闹得紧,后殿里早已经忙成一团,进进出出的人们,面带喜气,也有些不安,再一次细细地点数着惇妃生产用的东西。
惇妃这是头一胎,痛了六七个时辰才见胎头入盆,已经煎熬得冷汗淋漓,拽着自家额娘的手泪水涟涟,都统四格的夫人——亦即惇妃的亲娘——也陪着女儿泪光闪闪,嘴里还要劝慰:“乖囡!再坚持一会子!头一胎哪有那么好生?哪个女人不是这样子过来的?”劝好女儿,又回头着急地对服侍的宫女嬷嬷、产婆姥姥道:“这么着也不是法子!总得给想想辙儿!”
里头哄哄然,请了御医过来,御医倒是笃定,笑着捋须道:“儿身转动,母腹必痛,现在才不过大半日,亦不算迟日不生,娘娘和夫人不用惊怕。娘娘若有余力,倒不妨起身走走,又或者倚着墙柱站会儿,身子直了,胎元不会转动不顺。”
“可要用些药来催产?”
“不必不必!”御医道,“娘娘身子健旺,这一胎必然顺利。若滥用活血滑胎的药剂,反怕伤了孩子。娘娘少吃些东西,养养力气,等胎头全下,胞浆破出,再用力一努,自然瓜熟蒂落。”
他这里看人挑担不吃力,翩翩然一番话下来,打了个千儿,拎着药箱出寝宫外守候去了。里头的惇妃只觉时光漫长,痛苦不知何时才能停息,在阵痛的间隙,抱着母亲撒娇儿:“额娘,这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稳婆、姥姥忙着把屋子里所有家什的抽屉一一打开,念叨着为产妇“开骨缝”,又备着热水、剪刀、木碗,木锨,黑毡等临产要用的东西。都统夫人看着女儿楚楚可怜的样子,心疼不过,低声道:“我的儿!再熬熬罢!刚刚我出去,瞧着皇上也在正殿里候着,端着茶不思量喝,心事沉沉的模样。敢情也在盼你肚子里这个老来子呢!你想想看,你服侍在皇上身边时不过区区一个常在,倒是怀了这个娃儿后升迁如火,若不是他,你敢想自己已经越过那么些人当上了皇妃?”她的嘴朝惇妃的肚子努了努:“乖囡!听太医和姥姥的话,把这个孩子平平安安生下来,皇上宠孩子,自然也因子及母,你将来有的是后福!”
听说乾隆居然在翊坤宫外等候自己产子,惇妃一阵感念,浑身像来了劲儿似的,点点头,咬牙忍着又一波袭上来的剧烈腹痛,在母亲和宫女的扶掖下站起身。实在没有力气,只能倩人扶着勉强直立。她的手抚着滚圆的肚皮,暗暗为肚子里的孩子鼓劲儿。旁边扶持的宫女一时手里乏劲,松了一松,惇妃大忿,挥手就是一耳光甩了过去。她临近生产,力气不大,宫女被打得委屈,眼泪直在眶子里打转。都统夫人怒喝道:“小蹄子!还要命不要了?!这等事情都能这么粗心,要是小阿哥有了闪失,打死你都不够!”惇妃一阵痛涌过来,没有力气说话,怨毒的眼光看着这名宫女,借着痛使劲,把那宫女的手掐得紫了一片。
乾隆在外头等候,一同等候的还有令皇贵妃和其他妃嫔,因皇帝在,都是端正地踩着花盆底站着,久了未免脚酸,年纪大的经历得多,还能保持着面孔上淡淡的微笑,年纪轻的那些妒忌惇妃怀娠得宠,擦鼻子、掠头发、抠指甲……各种稀奇古怪的状态就出来了。乾隆听见令贵妃不时地咳嗽,扭头问道:“说是你这些天有些着风寒,可曾叫太医开些方剂调摄?”
令贵妃忙蹲蹲身道:“谢皇上关心!略感风寒,药也在吃,应该不甚打紧。”
正说着,里面传来一声响亮的儿啼,乾隆“呼”地站起来,虽然顾忌着颜面没有张望,但迫切的神色全部写在脸上。令贵妃见他这样,见机地笑道:“产妇的血房,皇上可不宜踏足,臣妾进去瞧瞧,把小娃娃抱出来给阿玛瞧。”
刚出生的娃娃少不得要剪脐带清洗打理,乾隆只觉得时间过得漫长,连大自鸣钟的“滴答”声仿佛都比日常慢了半拍,好容易见门帘掀开,令贵妃和几个嬷嬷喜滋滋地探出头来,怀里抱着一个织锦襁褓。令贵妃笑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又添一颗掌上明珠!”
乾隆此时脚步反而滞重起来,竟如当年在潜邸等候哲悯皇贵妃生他的第一个孩子时一般焦虑不安,又不敢相信。令贵妃把小公主抱到乾隆身前让他瞧,乾隆伸手接过襁褓,里头露出一个红彤彤的小脸蛋,眼睛没有睁开,但眼线长长的,略带些斜飞的弧度,眼皮上一道淡淡、窄窄的褶子。他心头酸软,眼圈都微微有些红,掩饰着说:“长得好饱满!长得像朕!”
令贵妃凑趣道:“可不是跟皇上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一般的!咱们的十公主真是个可人儿!刚刚惇嫔在里头还有些难过,怪自己没有给皇上再添个阿哥。臣妾当时就劝她:格格更好,贴心小袄似的,阿玛额娘都要享她的福呢!”
乾隆笑道:“可不是!宫里这会子就剩了两位公主,又都出嫁了。这再添一位,疼都疼不够呢!”他早已是个曾祖父了,更不是第一次有女儿,可抱着怀里小小的人儿,却比什么时候都满足、喜悦,令贵妃说了几回:“皇上别累到了!”乾隆都不肯放手,逗弄着小公主时无比温柔。直到十公主“哇——”地一声哭起来,乾隆才抬眼道:“怎么?她是饿了么?乳保该预备好了吧?别把孩子饿坏了!”
令贵妃竟觉乾隆有些好笑,含笑道:“皇上放一百个心!臣妾自然安排好了,绝不敢委屈十公主的!”
乾隆点点头,趁乳母过来接过孩子解衣扣的当口,从身边一个半旧的鹿绒燧囊里掏了半天掏出一条银链子来,令贵妃循着光望去,链子下坠着一块白玉,黑俏色雕琢着一条盘旋的飞龙,有些眼熟。玉算不得好玉,只是雕得巧妙,且被摩挲得包了层浆,油润温腻。乾隆道:“这个你先收着,十公主洗三时赏她添盆。”
从孝贤皇后的遗念儿里巴巴地掏了半天,掏出件不怎么值钱的玉佩,令贵妃暗忖,这里头定有缘故,添盆的宝贝再多,也及不上这件,有空倒是要告知惇嫔,别让她满不在乎。正想着,又听乾隆道:“公主的名字,还是和她哥哥姐姐们一样,通通用斜玉旁。玉得龙纹,当是个‘珑’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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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公主!您饶了奴才的命吧!这里实在不能玩耍!”
四岁的十公主穿一身大红的妆缎袍子,手捏着衣襟口镶着的缂丝花边,嘟着嘴对面前这个点头哈腰的养心殿首领太监,奶声奶气道:“可是,我的雪团儿跑到里头去了!”她伸出小手一指,然后斜着眼睛看那太监,一副“你瞧怎么办吧”的神色。
首领太监咽了口唾沫,陪着笑道:“奴才帮您把雪团儿捉出来可好?”
“不嘛!”十公主年纪虽小,语气却很有威仪,摇摇头说,“雪团儿胆子小,你莫要吓坏了它!我要亲自去哄它出来。”
“万岁爷这会子在议事!”
“我不管!”十公主撅起红润润的小嘴巴,“要是雪团儿吵到了皇阿玛,看你怎么办!”
得,不好伺候的主儿!首领太监为难地左看看右看看,下定决心般悄声道:“好吧,姑奶奶!奴才偷偷带您进吉祥门,您可仔细,别闹出动静来,气着皇上可了不得!”
“他高朴又在步高恒的后尘!朕就想不明白,慧贤贵妃的族人,先两辈都是国之栋梁,怎么后头这些越来越糜烂?!叶尔羌采玉,供给宫里用的能够有多少?多出来的玉石都叫他高朴中饱私囊了吧?!钱倒又罢了,叶尔羌的维族人悬系在崇山之上采玉,掉落悬崖连尸首都找不到。为了自己的宦囊,不顾百姓的性命。回疆是朕花了多少心血平靖,叶尔羌地大城坚,再给他的苛政激出民变来,朝廷又要花多少兵力精力财力?!他高朴到底长不长脑子?!”养心殿里头,乾隆正把一段话说到激愤处,气得胸口起伏。下面几个军机大臣战战兢兢,正面面相觑思忖着说点什么。
乾隆想起傅恒,再见他们这畏畏缩缩的样子,更是憋闷,毕竟不宜对军机大臣滥发脾气,只好站到窗户边眺望外头秋景平平气。不料一眼看见一只雪白的小京巴,迈着小短腿,摇着小屁股,傻呵呵地蹿了进来。乾隆正欲发怒,又见一个小女娃也是这样子迈着小短腿,弯腰撅着小屁股偷偷跟进来,蹑手蹑脚,用气声儿唤着:“雪团儿!别乱跑,到额娘身边来!”
这样怒气勃发的时刻,乾隆却突然“噗嗤”笑了出来。见下面几位军机大臣不知所措的样子,忍了笑正一正颜色道:“国法必不能轻纵这样的贪墨之蠹,你们照这个意思,下去拟旨,高朴断不能活命,且要在叶尔羌,当着受苦的维族人面前正法!”
几位军机大臣退了下去,奏事太监又捧来等候引见的官员绿头牌,不料乾隆摆摆手道:“歇一阵。叫外头十公主进来。”
十公主很快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不知所措地被哄着带了进来,循礼请了安,眨巴着眼睛望着上头高坐的皇阿玛。乾隆笑道:“谁让你进来的?这个地方,你好随便进来么?”
十公主眼睫毛扇动得更欢了,说道:“我来捉我的雪团儿……”
乾隆对马国用道:“谁那么不懂规矩,擅自让公主进养心殿?查出来,重责四十板子!”转脸和气地对十公主道:“怎么让你的雪团儿跑到这里来了啊?”
十公主咬着小手指,期期艾艾道:“雪团儿不听话乱跑,不是好儿子!”
“哦!你是它额娘啊?”乾隆把她湿哒哒的小手指从嘴巴里解救出来,学着她甜甜的声调说话。十公主兴奋起来,喈喈呱呱说起她“儿子”雪团儿的趣事。正说得手舞足蹈,外头传来那个倒霉的首领太监挨板子的惨叫声。十公主突然噤了声,瞪圆眼睛似乎在听,俄而瞥着父亲:“阿玛,这是什么声音?”
乾隆怕女儿吓着,把她抱起来放在自己腿上搂着,笑眯眯道:“他犯了错误,皇阿玛要惩罚他。”
十公主凝神听了一会儿,突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长着五个小酒窝的小手扯着乾隆的衣襟,含糊不清地嚷嚷着“皇阿玛……”,哭得伤心极了!
乾隆一见她落泪,心里就慌了,忙对外头道:“别打了!这杀才叫得跟杀猪似的!没的吓到了公主!快!”外头人一路小跑出去传旨,旋即惨呼声停了下来,马国用过来问:“可要他进来谢恩?”乾隆摆摆手道:“不用了,万一流了血又唬到孩子!让他滚回去敷药吧。若不是看公主的面子,朕没有这么轻易饶他。”
十公主揩了一把眼泪,抽抽噎噎道:“是我不对,是我偷偷进来捉雪团儿。我也犯了错误,皇阿玛会这么惩罚我吗?”
乾隆又好气又好笑,拿出帕子小心地为十公主擦脸上的泪痕和眼角的泪珠,轻轻拍拍她的小屁股笑道:“嗯,擅自闯进养心殿,是该惩罚。来,给阿玛打十记屁股。”他的手又轻又柔拍下来,小公主是个人精儿,又在最会看脸色的年龄,自然晓得这是玩笑。她在这样的被宠爱的惬意感觉里放心地舒了一口气,“咯咯”地笑着,小身子软软暖暖的,温驯地靠在他的胸怀里,手指头好奇地去拨弄乾隆有些花白的胡须。他的胸口翻过一阵况味久远的沉沉痛楚,虽则淡到几乎觉不出,但仍然使他脸上飘过一层落寞,不由地把胳膊又紧了紧,仿佛再不让十公主离开他的怀抱。
马国用再次从帘子缝隙里张望里面时,恰见十公主骑在乾隆的脖子上在暖阁里头兜圈,笑得“咯咯”的,皇帝头上的累丝金龙顶,刚巧做了她最趁手的缰绳。马国用咽了咽唾沫,退开两步,用他不高不低的声音道:“启禀皇上,内务府有事奏报,是关于翊坤宫的。”
里头的嬉闹声停了一歇,过了稍许,乾隆道:“你进来。”马国用进门低着头哈着腰,听乾隆略略喘气的声音有些急:“翊坤宫怎么了?”乾隆回头看看十公主,摆手止住了马国用的话头:“等等,叫嬷嬷先带公主到外头去。”柔和地目送十公主出门,才迫不及待转脸问:“惇妃没出事吧?”
马国用急遽地抬眼瞥了乾隆一下,见他额头上一层细汗,眼睛里是焦急之色,不由把腰又哈了哈,低声道:“其实是前儿个的事儿,昨儿个才汇报到内务府——惇妃原还想压着来着……”他抬头见乾隆在皱眉,紧赶着在自己要挨骂之前说道:“惇妃宫里一名叫静儿的宫女,进宫三个月还没怎么学好规矩,前儿个又是伺候得不好,惇妃一时气急了,喝叫散差把她拖出去打了一顿板子,没成想打完回来就只剩了一口气,虽赶紧叫了御医来看,也没有能拖过晚上……人……就没了……”
清宫里的宫女儿,都是内务府包衣家的女孩子,有不少父兄还在朝为官,甚至职分不小,只因祖宗的老规矩,包衣家就是皇帝家奴,女孩子自应入宫服役——也是一种荣耀,出宫后因懂规矩,常能找一份不错的人家。正是因为这层,这些宫女们的身份不同以往的朝代的宫女那般低贱,主子虽然可以打骂,但一般不敢过分,毕竟那时还讲究个“人命关天”,这把人活活打死,到哪里都不好交代!乾隆的眉毛慢慢皱了起来,仍平静地问:“内务府查了说,确实是刑伤致死的?会这么严重,究竟打了多少?”
“是……”马国用不敢欺君,低头说道,“小宫女才十四岁,只因惇主子说‘不认错就往死里打’,她不懂规矩,先怕羞没有开口求饶,捱到后来痛得发不出声,等人发现脸色不对劲时,已经活生生打了一百来下。”他接着要紧为惇妃开解:“不过惇妃也没想到打得这么重,心里愧悔得很,不光破格传了御医诊治,还把自己用的参给这宫女服用。实在是疏忽了!”
“你少为她讲话!”乾隆怒喝道,“哦,她是皇妃,就可以草菅人命?小过失打个二十板、四十板也就罢了,打一百多,审贼也没有这样的!是报数的声音不响,还是她认不得数字啊?那些宫女们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在家里时岂不也是阿玛疼额娘爱的?恁地到她宫里,就合该活活打死?是犯了什么大不了的罪责?!就是犯了过失,也是有司处置,轮得到她来杀人?她就不想给十公主积积福?!”
正说着,外头又有人传话,说惇妃哭得不得了,想面见乾隆请罪。乾隆甩手道:“不见!叫她等候处分就是!这样子恶毒,十公主不能留给她抚养,收拾一下,明儿移到容妃宫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