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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8、溪云断春生囹圄 ...

  •   刚刚,也就是一瞬间,奕雯感受到王硕祯几乎听不到的细微啜泣,她已被松开了双手,而在她身旁的王硕祯仍然被五花大绑,身旁一边一个人扭着他的胳膊,生怕他逃跑。

      奕雯见哥哥一脸焦急,却正眼也没有望向她,她从小会看脸色,知道这所谓的“恩旨特赦”与自己全然无关。她轻轻探手到身边绑得牢牢实实的王硕祯背后,捏了捏他的手。王硕祯的手既是因为害怕,也是因为久绑,冰冷得没有一丝热气,还在微微颤抖,掌心却湿漉漉的。他一脸绝望的木然瞥了瞥自己,惨惨一笑,似在祝福,又似在告别。她记得他说过的话,心里着实为这个两情相悦过的男孩子难过。奕雯四顾茫然,忽然笑了两声,猛然间别转身,从海兰察亲兵的腰间拔出一把长刀,大家本能地护住了奕霄,却不料奕雯的刀锋直朝王硕祯插了过去。

      王硕祯被反扭着,根本没有挣扎的力气,旁边押解王硕祯的人一吓,反应虽快,也不过让他的心脏偏离了刀锋而已。奕雯下刀狠辣,一下直戳进王硕祯腹部,之后还用力扭转了刀刃,再拔出刀时,鲜血喷涌,王硕祯疼痛得一身冷汗,有气无力道:“阿雯,我……”他失血过多,剧痛到几乎休克,瞬间就说不动话了,嘴唇翕动,隐隐可见“喜欢”二字,却没有声音。王硕祯努力看着他喜欢过的女孩子,有些不明白她怎么会突然向自己下这样的辣手,但他旋即明白了,因为奕雯看向他的目光里俱是慈悲……

      奕雯吞着声,似哭又似笑,浑然听不见哥哥的训斥。这时才有反应敏捷的扑过来抢过奕雯手上的刀,把她按倒在地。奕雯一侧脸颊贴着地面,眼角斜着能看见地上蜿蜒着的王硕祯的鲜血,终于忍不住一顿一顿、“嗬嗬”地哭起来,尘土随着她哭泣时的气息飞扬着,而她,在被揿住的情况下,手指尖努力地向前伸着,指甲缝沾染到那些红色,顺着甲缘洇成一片。

      奕霄怒喝道:“你疯了!你还要大家为你操心到什么地步!全家为你急得茶不思饭不想,娘更是为你耗尽了心力,为你赴死,眼睛都不眨!你呢?你自以为是,不忠不孝!我那时还切切地盼望你出生、盼望你长大,原来你长大了,就是来讨债的!!”

      奕雯没有像以前那样立刻抗声反驳,她闭着眼,只是“嗬嗬”地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气息欲绝,嘴唇上淡淡的紫色仿佛掩住了那娇小樱唇原本的水红,指尖的血红凝结在发青的皮肤上,越发显得浓丽得可怕。返身过来的海兰察惊了一下,毕竟他见多识广,很快调转心思,挥挥手命令自己的人先去祠堂寻找冰儿,自己扶着气得发抖的奕霄的肩膀说:“小王爷,别急。让你妹子起来缓缓气。”

      进祠堂的人很快回来了一个禀报消息:“军……军门……林清逃逸了!夫人说,她还要找些东西,一会儿再出来。”

      海兰察觉得头疼:该走的没有走,不该走的却溜了。此刻,四围监视的人已经全部被撤走,林清敏锐得像山间的野兔一般,竟然利用这个万全的机会逃跑,所谓的功名官位也不想要,果然是个头脑清醒、不受控制的,自己须立刻下发命令,捉拿他才是。这里奕雯又把王硕祯捅成重伤,眼看就要不治,只怕于她又是一桩大罪。这趟差使,办得既憋屈又免不了地犯错,真是劫难!他苦笑了一下,既然都这样了,还是依了她吧,乾隆手谕里命令赦免冰儿的死罪,但改送宗人府高墙圈禁,圣命如火,连回家告别的时间都没给她留下,这会子大约是她最后所剩的自由时间了!

      并没有等候多久,焦糊的黑色大门闪开,秋风习习,吹动里头人的葵青色衣袂,如翻飞在云端。她手里捧着一大叠字纸并书籍等,不少已熏成褐色,翻卷着焦黑的边缘。大约进去的人已经把“恩赦”的事告知了,但她脸上依然不见丝毫大难过后的喜悦或放松,仍是绷着,见海兰察迎过来,才说:“他们说的是真的?”

      海兰察躬身道:“是!皇上恩赦夫人死罪,不过……今日就要送夫人去宗人府。往后日子或许不大好过,但对于家人,总是个希望,对夫人也是!”

      他是在开解,冰儿只有苦苦一笑:“总算多几天时间,只不知道这些谭青培的手书文稿和日常读的书籍里是否有奕雯的解药。瓶瓶罐罐都被他毁了,他还真是抱着必死之心去的,决绝得彻底!”她转头望着海兰察:“奕雯呢?”

      “在那儿。”海兰察犹豫了一下说,“小格格刚才手刃了王硕祯……若是再早些,倒能算她剪除逆党的功绩,只是人都已经捉定绑好了,她这一举动,实在……”

      冰儿诧异地直视着他:“怎么,她还会被问罪?”

      大约免不了!海兰察不敢再刺激她,低了头不说话。冰儿自然明白意思,转脸找寻奕雯的身影,却见奕霄疾步过来,含着热泪跪倒在面前:“娘!”

      冰儿不由欣慰得热泪滚滚,颤抖着抚摸着儿子的头发,蹲在他身前仔细地打量他的脸:“瘦了……黑了……老天爷眷爱,我还能再见到你!”

      奕霄哭着说:“娘!我和皇上说去,请他放过娘吧!我宁可什么都不要,不当什么劳什子郡王,换我们一家子还回杭州当平头老百姓好不好?”

      人哪,总是千方百计求取功名利禄,再想抽身谈何容易!冰儿不及与他说这些,摇摇头,含着泪抚摸着儿子脸上的每一寸肌肤,恨不得把他的样子刻在眼眶子里,半晌才从抖动的嘴唇里发出声音:“我罪过大了,皇上肯饶我的命,我还敢求其他什么?你妹妹……”她回头看着呆立一边的奕雯,心疼难当:“你不要怪她,她年纪小不懂事——不经历那些,她怎么懂人间的道理呀?可惜她身中剧毒,我还不知道有没有法子救她。你求求皇上,不要再熬审了,更不能再动刑了,让奕雯好好回家过她最后的几天日子吧!”

      奕雯“哇”地一声嚎啕大哭,醒过来似的跪扑到母亲怀里,哽咽了半天才说:“我后悔我不孝顺,我后悔我遇见阿祯……”她想着那个明媚春日的明媚午后,他们初见时愉悦放松,哪里能够料到牵出这样一段孽缘!若是从来没有遇见过,日子又会怎样?奕雯无数个“悔”字说不出口,可心底里又无比怀念曾经的美好时光,被王硕祯捧在手心里稀罕、宠爱,他们的感情如此纯美,有过了,又何必后悔?!

      “娘……”奕雯把脑袋蹭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鼻端还残存着王硕祯的血腥味,但她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低声道,“明明知道自己的结局,已经慢慢接受了,最怕的只不过是不能好死。我希望有人,能像我对阿祯一样对我……”

      “傻孩子!”冰儿搂紧了失而复得、又要得而复失的女儿,“最难莫过于坚持,明知道希望不大,还是要坚持。想想你爹爹,你还想做傻事么?”奕雯在她怀里更加剧烈地颤抖起来,终是轻轻点了点头。

      昏天昏地不知道是多长时间逝去,只觉再次抬眼,西边天空透过铅灰雾霭,终是飘满赤缯般流丽的云彩。海兰察无比耐心地等待着,终于见到冰儿从哭泣的儿女中抬起头,坚毅的目光飘过来,轻轻点了点头。

      海兰察暗叹一声,发声道:“不早了……还要赶回去,天黑了,进出城门都得记档。”

      冰儿在奕霄的额头上,奕雯的脸蛋上轻轻吻了一下,对奕霄道:“高墙锁禁的惩处,只怕日后不光不能见面,也没有传递只字片语消息的机会。你去求皇上,说我不求其他,若是能侥幸找到解救奕雯的药方,请他无论如何许我传递出来,我会永远顾念他对我的这点垂怜!”

      拖不过的!她忍不住又将嘴唇触在奕霄奕雯的脸上,少年少女的肌肤,光润得能掐出水来。靠得太近,她几乎瞧不清他们的容貌,缓缓站起身来,才能望出他们脸上的泪痕,在夕阳下闪着金色的反光。不远处那辆马车,马匹早已整装待发,不时“咴咴”地响着喷鼻,她缓缓地踏上车,等待面前那条路在马蹄下移动,这路,看似漫长而没有尽头,其实一直走向炫美夕照后的黑夜中去了。

      马蹄扬起漫天黄土,绝尘而去,远远一骑飞驰而来,马上男子一身素衣,黑发中寥寥的银丝在晚霞中反射着光,他额上带着薄汗,大口地喘息,茫然四顾。

      然而今世暌违。

      *******************************************************************************

      宗人府设有空房,专门用来囚禁犯罪的宗室觉罗,比照老百姓触犯国法所受的刑罚,自然是从轻,但两进的小院,孤独一人离群索居,日复一日重复着单调的时光,亦足以叫人痛苦到发疯。

      这方小院,横着走是六步,竖着走也是六步,里间更是只砌着一张炕,上头摆一张吃饭的小几,到处也就满满当当的。墙上砖头的粉垩掉了一多半,每一块的样子都熟悉得生厌,院墙外一棵小椴树,稍微地探出点头来,可惜冬季它只会余下光秃秃的枝条,一片绿叶都看不见。现在刚刚过了年,四处还挂着红灯笼,雪下得很大,灯笼上积了一层,被火焰融化,又继续积上去,渐渐连红色的灯光都氤氲得模模糊糊,带着雪后的清冷色调。

      冰儿倚着柱子看着天空,黑夜里瞧去,只能看见灯光下那无尽的细碎雪片纷纷扬扬打着旋儿落着,似乎无根、无垠。昨日是过节的饽饽,倒是没克扣的肉馅儿,但吃了不大克化得动;内里的炭火不好,不起温度,反而有股潮烟的味道,闷得她透不过气来。所以冰儿宁可站在寒冷的门墙边,固执地看空中飘飞的白絮,然而断断续续咳嗽了好一会儿,喉头渐渐有些甜腥味涌上来。

      天终于亮了,雪也渐渐地停了,又是一夜熬了过去,可不知道还要这样煎熬多久,她总是觉得,这么着受罪,还不如死了,周围不过偶尔有人查看一下,自己身边虽然没有一件利器,但当真求死,也不会全无办法。可是心里总是残存着一个希望,想再见见熟悉的人们,哪怕只一眼,也觉得煎熬得不是毫无价值,自己总归在这样的热盼下胸口留得下暖意。

      可惜这大概又是一次奢望吧!她自失地苦笑着,脑子里迷乱地转着好多人、好多事,却没有一个人、一件事是能够想清楚的,浑浑噩噩,如梦似醉,方生方死……

      院门响了,她没动,懒懒地斜倚着柱子,连门的方向都没有望过去,可随即传来的声音却让她浑身热血涌上来一般。

      “娘——”

      冰儿迟钝地望向门边,不是奕霄又是谁!

      不觉时光已匆匆过去两载,出了萨楚日勒的孝期,奕霄换了身装扮,大约也是要赴宫中赐宴,须是一身公服,在累丝金冠顶上一枚红宝石熠熠闪光,绀青织金的团龙补服,蜜蜡朝珠,领袖口都是丰厚的貂嗉,他打理得那样一丝不苟、富贵辉煌,却毫不怜惜地一下跪倒在地上雪泥中,双泪滚滚而下,忍着没有发悲声,半天才挤出一句话:“娘身子好?”

      “你怎么来了?”

      奕霄强笑着说:“儿子要成婚了,皇上特许我给娘磕个头谢过养育之恩。可惜,只让我一个人来。我还带了些吃的用的,他们在后头检查,大约得过一会儿才能送来。”

      冰儿欣慰地一笑:“真是好消息!是……阿柔吗?”

      “嗯!阿柔深恨没有给您献茶磕头的机会。”奕霄忍着悲怆,硬在唇角挤出笑意,随着笑意的,还有那浅浅的小涡,若隐若现。他不敢说,那天乾隆看到了御医给她诊治的脉案后,把自己独个儿关在暖阁里一个多时辰没有见人,其后方唤了他过去,定神望了半天,才把脉案推过去,说道:“你不是说,杭州有个下了聘了女孩子么。筹备筹备,娶回来给你娘冲冲喜吧。”当时奕霄就懵了,脉案上那些术语他只一知半解,但“油尽灯枯”四个字仍然足够触目惊心!

      他当时就在乾隆办公的暖阁里失声嚎啕,皇帝也没有怪他的失仪,反而跟着坠泪,只等奕霄哭累了,停下了,才说道:“朕顾忌着清议,此刻什么都不好给她,但若是……将来哀荣,不能再有半点辜负。朕说话算数!”

      此刻,奕霄获得乾隆首肯,终于可以站在这里凝望着母亲,她形销骨立,迎风摇摇,然而皮肤极白,眼睛极亮,笑容极美,依然是他记忆中那个伉爽性子、坚毅勇敢的娘亲。娘亲开口问道:“后来,雯儿怎么样?”

      “只……只半个月……就没保住……”

      大约是在意料之内,冰儿闭了闭眼,滑下眼角两滴珠泪,面容却无喜无悲,只问:“皇上有没有为难她?我开的方子有没有减轻她些痛苦?你爹爹……他身子好么?”

      每一个问题都是那么难回答,奕霄望着冰儿期待而淡定的眼神,终于回答道:“皇上听说她捅死王硕祯,初始有些生气,后来听说中毒的事,叹息了半天,最后没有为难,叫刑部的人上家里问了几句话,就遣御医过来诊治,可惜毒性太重,已经发作到心脉,娘的药只略略减轻她的痛楚。好在,最后也快……最后的时辰,是爹爹抱着雯儿两天两夜……”他说着就不忍回忆,顿了半天,忍到眼泪干在眶子里,才继续说道:“爹爹安慰她别怕,安慰她家人都在她身边……雯儿很勇敢,怕爹爹心疼,最痛的时候也咬着嘴唇不发声、不哭闹,她偷偷跟我说过,她任性胡闹,最对不起爹娘……”

      那厢的泪水如走珠般落了下来。她仿佛能看见奕雯的模样、英祥的模样,女儿发紫的脸色,丈夫夹着银丝的发辫,那种锥心至痛,刺在她如此麻木的心头上都疼成这样,不知道丈夫和儿子是怎么熬过那样惨烈的时光!

      “霄儿!”她钝钝说道,“我自知已经没有几天了——你不用假装劝我,我学艺不精,好歹在兰溪时还算个出名的药婆;如今御医每每来诊脉,必然把结果告诉了皇上。人,不过就是那样,我也没有什么还放不下、还要牵挂的事了。你可不可以帮我求求皇上,一是让我再见你爹一面,二是让我,将来归葬科尔沁。”

      她的眼前出现了那极蓝极明媚的天空,上面有好几只鹰在盘旋,她与英祥躺在绿得几乎流淌出来的草地上,年轻而热烈,自由而浪漫,身与心与大自然交汇为一体。天上的清风吹动敖包边挂着的彩绸,猎猎作响,这是上苍在为他们祝福:生生世世、朝朝暮暮、相濡以沫、执手偕老……

      怎么有那么多那么美好的词汇啊,道尽了人心中对幸福最永久的期许!她就在草原里,迎着风,依偎着爱人,享受着美好的时光,可以这样直到永远!

      她知道这些是梦,白日黑夜,她常常在那样的梦中麻痹自己,可以在长久处于半睡半醒、不人不鬼的幽禁时光中,给自己的眉梢眼角带点真切的笑意。

      “王爷,时辰不早了!”外面传来宗人府吏目的声音,“今日宫中赐宴蒙古王台吉,王爷不该迟到才是!王爷带来的东西看好了,一会儿就送进来。您放一百个心吧!”

      千般不舍,万般不愿,可终有尽头。冰儿送奕霄到院门,门口两个护卫虽不言声,却拿身子挡了过来,阻绝了冰儿和奕霄之间的视线。太阳透过冰冻的云层,隐隐可见灰白色的轮廓,散着些许淡金色光晕。地上积雪刚被扫除,冻泥里竟然钻出一丝丝新绿。冰儿抬头望着远处,在奕霄滞重迟缓离开的脚步声中,看到那棵椴树枝桠新生的鼓胀芽包——春天,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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