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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6、断腕心终付流水 ...

  •   父女俩对峙着,很久都没有交一言。乾隆凝视着她,可以清楚地看到她匆匆梳就的发髻不时翘起不服帖的发丝,清水似的未加脂粉的皮肤,显出因疲劳和焦心造成的黯淡,她的泪水断线似的向下滚落,却让他觉得好笑:是不是她以为只要后悔了、认错了,发生的事情就可以既往不咎?她一再挑战自己的底线,枉顾国法,不念亲谊,自己若仍是一如既往地保着她,是不是其实已经成了举国的笑话?

      他终于淡淡问道:“奕雯救出来了?”

      冰儿的胸口如被千斤大锤狠狠砸了一下,他还要往她心头的伤口上撒盐!此时只有默默地摇摇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遥遥的,听见乾隆的一声冷哼,冰儿木然地抬头望他,累丝金龙冠顶一颗硕大的东珠光泽耀眼,项上一挂同样圆润光致的东珠朝珠,这些熠熠的光辉,让她总有这样看不清他面貌的时候,但可以想见他此时脸上必有的嘲讽的意味。

      女儿脸上的哀婉,让乾隆的心略微的酸软了一下,可旋即又硬了起来。傅恒临死时的模样,福康安向自己讲述一切时的悲怆,无一不在提醒着他,这不再是一件可以、或应该压下去、继续包庇她的微末小事!奕雯还没有救出来,意味着如果她还有机会就仍然会不顾一切地重复那些自私而大胆的罪行。“毒蛇螫手,壮士断腕,岂不惜其肌骨?所存者大也。”他在这相互沉默的间隙里反复默念着这段话譬解自己,终于还是冷冷道:“你的罪过,你觉得朕怎么处置你才是?”

      冰儿在悲伤中突觉得好笑:他想得到什么答案?他直说不就是了!何必反反复复作弄她?她似笑非笑道:“皇上想我抵命,我自戕就是了。”

      没想到几乎没有停息,乾隆只稍微闭了下眼,就清晰地说道:“好。朕成全你。”他背过身,按着案几,眼角余光可以看见她涌上满脸、满眼的惊诧——她还以为这是在撒娇时一般可以说些负气的过头话?还以为他坐了几十年孤家寡人的位置,也和她一样囿于儿女私情,这点狠心都下不了?!

      乾隆声音清楚而有力,对门帘外道:“传海兰察。”

      外面人大气都不敢出,匆匆而去。少顷,海兰察在外头求见。乾隆叫他进来,抬抬下巴指着冰儿的方向,像是嘱咐家常事情一样说道:“傅恒身死,担责的人难辞其咎,她已经愿意以身赎罪,朕也准了。你送她回去,今儿就把事情了了吧!”

      海兰察张大了嘴巴,半晌说不出话来,直到听到乾隆不耐烦地斥责:“怎么的?圣旨听不懂了?!”海兰察才“咕咚”一声磕下头去,结巴了两声才把话说流利:“皇上请息怒!这样的旨意,还求主子三思!”

      乾隆冷笑道:“朕老早想清楚了。她也清楚。养虎自啮,长虺成蛇。朕若没有断腕之心,只怕将来祸患无穷。你不必多言,奉旨就是!”他瞥向冰儿,等着她歇斯底里地爆发,等着她痛哭流涕地求饶。但都没有等到,她仍然像小时候一样,仍然是那么倔强而不屈,一副不识时务的模样,只是不会像以前那样梗起脖子高声顶撞,而是深深地磕下头去:“冰儿不孝、不忠、不义。能回家了断,得多谢皇阿玛垂怜。”从脖子里摘下一枚玉佩,轻轻放在地上,起身退出了门。海兰察瞠目结舌看着这一幕,瞟瞟皇帝一脸肃穆,别着头并没有回心转意的样子,他心里哀叹,又没有法子,急匆匆告了跪安,也跟了出去。

      博山炉里袅袅的沉香细烟袅袅地升腾,遇到微风时轻轻地挪转方向,轻若无物,细若游丝。他的耳边遽然一阵轰鸣,时间不知是停止在同一刻,还是在飞速地流转,他仿佛失去了一切知觉,没有伤心、没有痛楚、没有满足,更没有为傅恒报了仇的喜悦。

      她临走前唤了自己那三个字,等了这许久,却在最不想听到的时候听到了。她冷静得出乎他的意料,却让他冰冷失血的四肢在麻木之后突然奔涌起一阵滚烫,继而真切地痛楚起来。他偷眼看着地上摆着的那枚龙纹玉佩,洁白的底色,盘旋的黑龙,镂空的纹饰,莹洁的宝光,用细细的银链拴着,拴着那些不可逆的过往。他竭力地忍着,忍着,连端详这枚玉佩都不敢,生怕自己一个不舍,复又对她心软、怜惜,终又将恶性循环,走入他们因不信任而相伤的死胡同里。

      他在“嗡嗡”的轰响中,终于好像能听见有人在对他说话,微微撇过头一看,枣红色缂丝门帘子边,奏事太监大约已经奏报了好几遍,既有些战战,又有些无奈的样子。乾隆觉得他嘴巴一张一合好像在说话,近前几步问道:“你在说什么?”

      那太监咽着口水,只得又重复了一遍:“回皇上的话,是外头刚刚递过来的奏事牌子。”

      朱漆盘里整整齐齐摆着十数支绿头粉牌,乾隆皱着眉头翻检了一下,其中一支上的名字让他像被火烫了似的,愣了许久才问:“奕霄从科尔沁回来了?”

      那太监忙道:“回皇上的话,三等侍卫博奕霄今日刚刚到京,依着规矩先来面见皇上缴旨。”

      乾隆觉得腔子里空落落的,呆呆望着不远处擦得锃亮乌黑的金砖地面,反应比平常滞缓了许多:“啊……先叫他进来。”见那太监要出去传话,突然又道:“以后他的牌子换红头牌。不许再叫三等侍卫,直接就称呼冰图郡王。”

      等待的时间只有片刻,可乾隆的心思百转千回,终于见到门帘子揭开,枣红缎光下闪出个乌青青的人影,定睛一瞧,奕霄大约还按着汉人习俗,没有肯更换鲜衣,见驾时不能服素,所以他摘掉顶戴和朱纬,绀青朝服换了元青,琥珀朝珠换了乌木,辫绳儿都是靛青色的。他倒还从容,朗声报名请安,一丝不苟行了大礼,跪在乾隆面前的跪垫上。

      经历了辛苦的丧仪,小伙子略瘦了一点,肤色也被草原的阳光晒深了些,但神色平和,带些比以往淡定成熟的韵致。乾隆清清喉咙,刻意平静地问:“此去一切顺利么?”

      奕霄回话道:“托皇上洪福,一切还算顺利。臣的祖父已经入土为安,扎萨克里各部恭谨有加,对臣也很客气。”

      “顺利就好。”乾隆点点头说,“将来你要管理这么大的草场,各部里头的事宜其实都要心中了然才行。”

      “是!”奕霄道,“臣也想明白了,倒不在乎身份名位,也不是在乎这个王爵和权势。臣自诩为读书人,原本希冀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能让一腔所学得有用处,尽忠君王,功在社稷,造福百姓。现在想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在科尔沁,管好一方水土,也是行圣人教化,也是报效皇上、报效天下,也是造福民众,也是守土有责。其实,是州县官还是王贝勒,道理心思立定了,本质上都是一样的。”

      乾隆心里头酸楚落寞,见这孩子带着平静满足的笑意,有长剑一样的浓眉,窄窄的双眼皮,稍稍斜翘的眼梢,乌黑的眸子光闪闪的,他侃侃谈论着自己的宏远志向,抿嘴时唇角外会出现一对或深或浅的小涡,那样清朗,那样无邪,那样惹人怜惜,那样像他的母亲!他浑然不知自己的家中马上是天翻地覆的大变。此刻,乾隆唯有故作镇定地点头,无数夸赞的话不知怎么就是出不了口,直到听见奕霄说:“……臣,一定会为果洛玛法争气。”乾隆突然觉得心酸得难忍,捂着胸口道:“奕霄,别说了……”

      奕霄吃惊地看着以往视如天神的皇帝突然泪流满面,一瞬间那些从容、肃穆、高贵、不可企及……全部被泪水击得破碎、不余分毫。

      乾隆心思百转千回,终于知道,自己终究还是舍不得。

      以前打她、关她、流放她、把她置于民间不闻不问,是因为他知道,活着,总有来日。然而今日这道圣谕一下,他们还有来日么?生离死别,毕竟生离胜过死别,哪怕天涯海角、哪怕一息尚存,知道人还活着,总是有安慰、有希望。

      她罪戾虽重,但比照当年色布腾的处置,削籍夺爵,高墙锁禁,也算是极为严厉、仅次于死罪的处罚了。虽则这样的处罚对于受刑者而言生不如死,但他可以自私且执拗地认为,这样对他自己和她的家人,总有希望存在。想定了,乾隆突然匆匆在御案上扯了一张素纸,朱砂笔走拟了一道旨意,他加快了语速,急急对奕霄挥手道:“你赶紧回家,看到海兰察,就把这旨意给他。快!快!快!”

      奕霄被这屡屡的异常变化惊住了,捧着旨意不知所措,乾隆生气地跺脚道:“赶紧走!出了东华门就骑马!晚了一步,后悔就来不及了!”

      奕霄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告退离开。乾隆一下跌坐下来,气喘不均匀,心跳也快得异常,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好在,像冰儿这种身份的人被赐死,通常监刑大臣都要等最后的驾帖或恩赦,海兰察深谙这点。奕霄只要不耽误时间,一切都还来得及挽回。

      奕霄飞跑着出了东华门,来不及在休息的值房换上日常穿的便服,牵过自己的马,捞起袍子下摆就骑跨了上去,大街上,只看他官服皱成一团,伏低身子大声地自己喝道,后面随侍的人哪里还跟得上!

      他一路听着耳畔呼呼的风声,飞快地到了家里,滚鞍下马,顾不得门口那些侍卫们热情的招呼,充耳不闻地直接冲到里间。英祥猛地听到匆匆的脚步声,本就是惊惶万分的,吓得几乎跳起来,及扭转头看见是儿子,心里百味杂陈,定了定神才说:“你回来了?怎么不先进宫缴旨?”

      奕霄道:“我刚刚从宫里赶过来。皇上发的谕旨,叫我当面交给海兰察。——海兰察在吗?他怎么会在我们家呢?”

      英祥有些茫然,忖了忖才说:“皇上有没有和你说旨意是什么?”

      奕霄摇了摇头,手里的那份圣旨其实只是匆匆写在素纸上,淋漓的朱色透过纸背,隐隐可见盖得有些歪斜的玺印,他们心照不宣,悄无声息地打开。上头寥寥十几个字,奕霄还没有看明白,英祥已经是满头冷汗,身子摇摇欲坠。奕霄见父亲脸色不对,赶紧上前扶住他,英祥捏着奕霄的胳膊,抖着声音道:“你别管我!没有时间管我!你和我分头走,沿着从宫里到家的几条路,一条一条去看!见到你娘,或者海兰察,告诉他们,皇上恩赦!”

      “恩赦什么?”奕霄尚在莫名其妙中,英祥不知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绪,只痛苦地摇摇头,示意儿子先别问了:原本已经到了最坏的结局,好在乾隆临时转念,一切还有救。其他不怕,只怕那些阴差阳错——否则,她早该到家了!

      奕霄知趣地没有多言,和英祥一起骑上骏马。英祥从文多年,闲居在家日久,骑马的滋味已经不太熟悉,但只要上马,自然而然会找到感觉。他拎着缰绳,马头转了一圈,朝向一条路。此间无数歧路,不知她在哪一条。不可确定的世事那么多,杨朱哭歧路,他却连哭的时间都没有,咬着牙要把这些歧路一条一条寻遍。

      *******************************************************************************

      海兰察亦步亦趋跟着身前的女子,看着她纤纤背影,没有穿花盆底,走路轻得像猫一样。他有无数难以出口的话和无数没法宣泄的情绪,可除了亦步亦趋跟着,别无他法。

      他们有交集时,她还是个任性的小姑娘,聪明、勇敢、感情丰富、不顾一切。后来,慕容业自请就缚,以换取她的自由。他作为在宦场起伏多年的武将,深谙其中利害,也明白自己的职责,捉拿慕容业回京,且隔绝慕容业与还是公主的她的一切见面,她恨死了他他也没办法。后来,自己常年在西北、西南作战,沙场上血葫芦似的争取功名,只耳朵飘过少许关于她的事情。再后来,他终于为自己挣到了应有的高官厚爵,也没有料到还能见到身份地位迥异的她,更没有料到乾隆竟然派自己处置赐她自尽的事。

      海兰察接过无数苦差、难差、要命的差使,却从来没有这么为难过:为什么是他?他连一句抱歉都没来得及说,却要做下更抱歉的事了!出了宫门,他见她惶惶然的样子,压低声音道:“夫人,不着急的。”

      冰儿回头看看他,面无表情说:“能拖多久?有意思么?”

      “还要等皇上的驾帖,或是恩赦。”

      她一脸冷笑,摇摇头说:“算了吧。皇上的话就是天命,我命该如此。怨不得谁。”

      他几乎想叫她就这样走掉算了,他来承担责任和后果。可是,多年来军旅里对皇帝的忠心不二,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海兰察无论如何出不了口,他看着眼前人黯淡无光的眸子,她以前是个非常漂亮的小姑娘,这会子感觉不到美丑,只觉得她的绝望气息铺天盖地,掩住了所有。

      冰儿在神武门上了自己的马车,透过车窗上的纱帘,可以清楚地瞧见海兰察矮墩墩的身子骑在一匹高头马上,娴熟地纵送,但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马蹄嘀嘀的声音清楚地传过来,而眼前的一切景色与声响却慢慢幻化,消失殆尽。她的眼前回放着刚才的一幕幕,没有雷霆大怒,但是更叫人胆战心惊、冷汗淋漓,直到他云淡风轻地把自己绕进陷阱,云淡风轻地说出“成全”二字,她悚然大惊之后,突然放松下来——原来,也就那么简单,人就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操心,不会再有疲劳,不会再有烦心,除了一些牵挂,死亡,也许是最好的解脱。

      她真心的,不想再说什么去激怒他,或让他伤心难过。小时候,她渴望家庭的温暖,但又不知道怎样珍惜和经营,总是那么的别扭、让人讨厌;长大了,她又是那么的自私自利,为了所爱之人,一再地与他明着暗着作对。她已经是一个不孝顺、不听话、不能为父亲分忧的坏孩子了,不应该在最后的时刻再留遗憾。此刻坐在马车里,高爽的秋风从帘子的缝隙吹进来,她的身体有些寒意,忍不住抱紧了自己的胳膊,同样的姿势,她回忆起乾隆也这样抱过自己一次,柔情似水地抚慰受了责打、疼痛不堪的她,那种温暖,让她第一次对皇帝父亲充满亲爱和感激,终身对他的父爱念念不忘。

      为了赎罪,她愿意接受这一切!

      她在平静中泪水涟涟,突然一颠,马车停了下来。她的思绪被拉回到现实中,透过半透明的烟霞纱窗帘往外看,只见有人跪在海兰察马下,在匆匆汇报着什么。冰儿无心关注这位繁忙的领侍卫内大臣的事务,百无聊赖看着马车里侧的装饰,算计着回家怎么把这个消息告诉英祥——他心里有数,但估计仍然无法接受。

      “夫人!”海兰察下了马,站在她轿子的一侧,声音不高,但很清楚,也很有穿透力,“有件事,得让您知道,请您拿主意。刚刚顺天府的人来回报,清水教里一个叫林清的人,遣人告诉官府,他愿意拿您家小格格和清水教逆首王硕祯,向朝廷投降!我这里已经叫把消息传到宫里去了,不过以前皇上曾吩咐过,如果清水教中人真肯投降,便招安愿降的首领,只处决王硕祯和其他不肯招降的教匪,估计圣意仍不会变。我准备这会子就赶到林清约见的地方去,迅速把事情办下来。夫人……可以和我一起走!”

      隔着纱帘,海兰察都能觉察到她原本死灰一般的眸子一下子亮了起来,稍过了一会儿就听见她的声音,带着些微的沙哑和颤音:“真的?!……你不怕皇上怪你忤旨?”

      海兰察毅然道:“我有这个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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