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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6、动唇舌如临刀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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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就能看出这日是个艳阳天,天边一丝云彩也没有,刚刚崭露头角的太阳已经在发射着它的炎威,院子里鸟鸣阵阵,树阴微动,却感觉不到风凉。最早起来洒扫庭院的小丫鬟见女主人披着衣服踏下台阶,忙放下扫帚,垂手请安:“夫人今日起得好早!可要吩咐厨下为您预备早点?”
冰儿摇摇手道:“不必了。中酒睡不好,不如起来散散,一会儿困意来了,也许还睡个回笼觉呢。”
小丫鬟抿嘴儿甜甜一笑,道:“也是的,那么,奴婢就不咋呼着叫其他人过来服侍了,清清静静的,一会儿还能再睡着的。”
冰儿对这善解人意的小丫头一笑,过去轻轻拍拍她的后脑勺:“你真是聪明伶俐!”又道:“我到前面看看。”
小丫鬟只管粗使、服侍,管不到主子的许多事,正被夸得美滋滋呢,越发乖巧地点点头。
慢慢顺着抄手游廊踱到前面,二门内是个穿堂,中间摆着一架紫檀雕人物山水的大插屏,穿过这个穿堂,过二门后便是正门的影壁了,再过影壁……冰儿轻悄悄走过去,门上几员值侍的侍卫钉子似的杵在那里,旁边,乃至围绕这座公主赐园四处的,还有几十个护军,亦是轮班儿值守,日夜不息。
她仔细看了看,昨儿被她打的那个年轻侍卫也在那里,脸颊上余着一些粉红的指痕,面无表情,眼睛中还是有些委屈。冰儿上前,扫视了几个人一眼,大伙儿立刻紧张了起来,怕昨晚上那段再来一遭,自己职责所在,不敢不尽职,但是面前这女子又有个惹不起的身份,横竖都会很尴尬。冰儿带着些似笑不笑的表情,最终盯住了那个年轻侍卫,点点手,和蔼地说:“你过来。”
那侍卫心陡然一拎,战战兢兢上前,打了个千儿请安。冰儿偏着脑袋问:“昨儿我不该动手的,还疼不疼了?”
那侍卫声音瓮瓮地道:“回夫人的话,奴才昨儿个犯过,这点子惩处,实在当不得什么!”
冰儿笑了笑:“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你叫什么?可不可以麻烦你帮我个忙?”
周围侍卫忙轻轻碰碰那年轻人,示意他赶紧抓住机会,那侍卫也是松了口气的样子,低着头说:“奴才叫尹岱额,夫人有话只管吩咐,给夫人做事,是奴才的福分!”
冰儿指了指穿堂的方向:“那里一架插屏摆放得不好,我想挪一挪,不过死沉死沉的,里头的丫鬟嬷嬷都没有那个力气,你帮个忙吧。”
尹岱额赶紧道:“嗻!”虽然这活计不该由侍卫来做,不过此时主子这是给面子,大约也是想消掉昨晚上事情的影响,那么自己自然责无旁贷。他站起身,哈着腰跟着冰儿往后走。紫檀的插屏很是沉重,那小侍卫使了吃奶的劲儿抬了半天才算把它抬到合适的位置,累得一头汗。冰儿绕着插屏看了一圈,见周围确实无人,才道:“你是怎么当班的?“
尹岱额回答道:“奴才值守六日,休沐六日。今儿、明儿、后儿还都是奴才的班。”
果然恰到好处,冰儿问:“昨儿的事你怨不怨我?”
尹岱额忙说:“奴才昨儿手里失了分寸,夫人不过开导奴才一巴掌,又不曾怪罪,奴才怎么敢怨?”
冰儿冷冷笑道:“是了,昨儿你太失分寸了。不过如果明日你帮我个忙,昨天的就都算了。”
尹岱额愣了愣,不禁抬头看了看,对面这个身份尊贵的女子正微微侧着头,眯着眼睛,好整以暇地注视着自己。她真是美丽,纵使已经不再年轻,纵使表情里的冷意那么浓重,还是让尹岱额有些心跳,他迅速滑下眼帘,目光不经意间瞥过她的胸口,在宽大的袍子下,仍隐隐可见里面的起伏挺拔——昨晚上她硬要往外闯,班领示意他上前拦阻,他伸手时不小心就按在那里,夏季衣裳单薄柔软,手心里似乎依然残存她柔软、滑腻、温热的滋味……只是这个动作简直太是大逆不道,随即挨了一耳光,自己紧张又害怕,一句辩驳都不敢,旁边人看到,也不敢多言——真是倒霉透了呀!
他还在面红心跳,那里已经又问了起来:“你听到没有?”
尹岱额突然心里一揪:这是什么意思?他愕然抬头问道:“夫人这话?……”
冰儿垂着眼帘,俄而突然抬起眼睑,眸子直直地盯着他,目光如箭,光寒彻骨,一字一字轻轻而咬得扎实:“我是什么人,想必你们班领偷偷告诉过你。若是我跟皇上告上一状,说你占我便宜、吃我豆腐,你猜你会是什么结果?”
尹岱额觉得头上汗水涔涔而出,慌乱得不知所以,磕磕巴巴说着:“我不是故意的……”
冰儿冷笑道:“明儿我要出去,走园子的角门,那里素来只有护军,我的马车行到门口,你通融一下,别叫其他人查看或跟着。此事就彼此两消。”
“奴才……奴才不能从命!”尹岱额这才明白自己中了圈套,顾不得擦额头的汗,一下子跪下来坚决地说,“皇上严命,夫人如果要出府,必须由侍卫和护军扈从……”他有一阵听不到答话,偷眼一乜,那厢似在思忖,好一会儿才说:“你不用跟我摆公事公办的腔调,你放我出去,有些风险,但未必一定被发现——你放心,我不会做引人注目的事情故意来害你。”
已经被陷害了,这承诺也没有什么意义。尹岱额毕竟年纪不大,也不大稳得住,因急迫而结结巴巴的话音里已经带了些愤懑:“夫人明鉴,要是奴才放您出去,不发现也就罢了,发现了就是死路一条。奴才与夫人虽无亲无故,但也无冤无仇,夫人何苦这么为难我?一定要奴才的命么?”
冰儿看着他,这小伙子大约也只比奕霄大一两岁的样子,还是个不谙世事的愣头青,她心里有一瞬间的同情和气馁,但是很快被打消了: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己要想法子救奕雯,少不得利用无辜的人——若是以后还有机会补报,以后再好好补报这个年轻人吧。她冷冷说:“那你自己算计吧:放我出去,可能是死,可能全然无事;不放我,我告上去说你故意揩我的油,这么多人看见可以作证的,你一定活不成。”她看着这小伙子急得要落泪的样子,狠狠心又雪上加霜:“因为放我出门而被杀,知道的人还说你句‘可怜可惜’;因亵渎侮慢我而被杀,你就是个让人不齿的笑话,家里人也会因你而抬不起头来!”她不再说话,直直地盯着他,等待他的选择,也是她自己的抉择。
尹岱额急得眼眶里湿了一层,追悔万分也没有想到合适的法子。冰儿却知不能给他太多与自己讨价还价的时间,冷冷道:“你慢慢考虑吧。明日巳初,我在西角门等你。过一刻钟见不到你的人,我就请侍卫和护军们随扈,送我到皇上住的园子里去说说话儿。”说完甩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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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第一次放弃了骄傲,为这样自己都不齿的事。箭在弦上,自己安慰自己,就当为了孩子。女人生孩子前千娇万贵,矜持身份,自有一种羞怯而端庄的态度;生过孩子,撇开腿什么隐私都给不认识的稳婆看过了,敞过怀不管在哪里都先尽着孩子吃奶,为了子女,就如母鸟守护雏儿一般,再凶狠的鹰隼都敢扑过去。冰儿穿着为公公服孝的白色麻布衣衫,趁着早间英祥在书房为萨楚日勒写行述的时候,坐在自己的轿子中,来到园子西边的角门。与英祥这几天相处淡漠有淡漠的好处,他不来管自己的事,自己也因之有了些自由。
时间尚早,隐隐可以听见锁着的角门外有护军聊天的声音。她不安地坐在马车里思考,遇到那个人,该怎么说、怎么做。不知不觉日上三竿,冰儿掏出镀金小怀表看看时辰,指针已经快指到IX上了,她心里有点紧张起来,半揭帘子,翘首望着门那里。好在一会儿就听见了尹岱额带着些稚气、又刻意做出威严的声音:“把门开下,我要护送里头人出来。”
一个护军讨好地问:“爷还亲自来?不知护送的是谁?”
尹岱额愣了片刻,没好气地说:“内务府的嬷嬷,人家丈夫是内府管事的,家里有事回去——你怎么这么啰嗦?要不要揭开帘子给你验验?”
那里的声气马上低了下去,似乎在赔笑:“爷说哪里话!小的也是内务府出身的包衣,如今当差挺不容易的,是啵?”
尹岱额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答话。然后听见角门门枢转动的“吱呀”一声。冰儿从半透光的虾须帘子中望去,那锁住自己的门终于面朝自己敞开了,尹岱额一脸不快,板着面孔在前面导引。轿班和车夫横竖是自己人,管不到许多,听着马车里轻轻跺脚,知道是示意出门,车夫“嘿”地一声,一甩鞭子,驾车的马匹熟门熟路点着脑袋,轻巧地踏出了公主赐园的角门。
京郊故地重游,心情却很紧张。冰儿让车夫绕着山路随意走了两圈,确认没有人跟着了,才下车顺着山间小径拾级而上,那座庙宇越发没有人迹,大约上次被官军攻打,没有人再敢住进去。而山下隐秘处的那间宅子,仍然残余着焦烟的气味,里头破败倾颓,不时可以看到鸟铳打在墙面和门窗上的火器痕迹。她在里面绕了一圈,一个人影都没有看见,焦灼而惶惑,只好掇了一张尚算完整的瓷墩坐下,静静地支颐等待。
太阳在掉了瓦片、只露出椽子的屋顶上慢慢地移动,渐渐光芒从缝隙里射得刺眼,在午间最噪郁的蝉鸣声中,冰儿听见了极为轻微的脚步声,心里虽然紧张,但知道来人是谁,也知道今日没有害怕的余地,反而静下心来,恍若不闻一般。来人似乎也在背后打量她,过了好久才终于听到他的声音:“你真来了。”
冰儿款款回头,淡淡笑道:“不光是我,师父不也来了?”
谭青培冷冷笑道:“那日的字条上,你除了写了字儿给林清那小子,还画了药材在上面——‘使君子’、‘独活’、‘远志’、‘救必应’,不就是叫我一个人来,你顺我的志向,我救你的女儿么?”
冰儿淡然一笑:“师傅智慧,我是深深佩服的!所以我照着师傅的指示,后天、中午、老地方。”
谭青培不喜欢啰嗦,干脆地说道:“不用说这些废话,我们开门见山。我的要求简单得很,清水教已经是强弩之末,我看靠不住。如果你能让傅恒死,我就有本事把博奕雯弄出来,叫你们一家团圆。”
冰儿凝视着谭青培花白的须发和冷漠的神情,这个老人大约已经将近古稀的年纪,可为什么还是放不下?他加入清水教,也未必想着什么“反清复明”,只要谁帮他弄死傅恒,他就不谈任何原则,心甘情愿投身进去。今儿说得直白,也是他心中的戾气到达了顶点。但是此刻,他开门见山,她却必须迂回盘曲:“我想不大明白:事情至少过去三十年了吧?到底是怎么样的深仇大恨,你非置他于死地不可?”
谭青培一副不耐烦的铁青脸色:“你不用管!”
冰儿举重若轻道:“若是旁人,我懒得管,不过傅恒是我的亲舅舅,若是我动手害他,却全无道理,实在是太大逆不道了。”
谭青培思忖了一会儿,说:“不用你动手,我要亲自杀他为芷儿报仇!你只消帮我就行。如果还想和我谈什么条件,那就不用多费口舌了,我的条件只此一条,别无二话。你不帮,这会儿就可以走了!”
芷儿这个名字,依稀还有印象,只是傅恒又是怎么害了这个叫芷儿的妇人,殊不可解。谭青培行事执拗,难以说通,也不喜欢解释,只管任着自己的性子。冰儿这些年,倔强脾气却被磨圆了很多,因而没有当面和他较真。她点点头,故作爽朗的模样:“既然如此,也是师父体恤我。不用我动手,我就帮。不过——”她说:“如今我被皇上派人盯着,不许轻易出门,到时候怎么个做法还要好好考虑周全。事缓则圆,要是太过迫切,我是没有办法的。”
谭青培想了想说道:“好吧,我等了三十几年了,不在乎再多等个把月。”又说:“不过我等得起,你可未必,等官军来了,我想把博奕雯救出来也没本事了。”
冰儿勉强笑笑,说:“我知道。”想着那个小丫头如今可能遭遇的问题,忍不住要问:“奕雯如今好么?”
谭青培说:“这你放心,你不食言,我就会护着她周全。”言下之意亦很明确。好在两个人互有利用的价值,彼此反倒信任,话说完了,算是达成一致,所以可以扭头就走。冰儿急赶着坐马车回去,或许还能够神不知鬼不觉;谭青培却闲来无事,慢慢踱上山顶,望着远处连绵的青峰,心胸却怎么也开阔不起来。
环境屡屡在变,心境屡屡在变,然而报仇的执念,在心里绞缠了三十多年,从壮年到如今华发满头,却一直未变。他卑微得只是民间一员药郎,何曾想过与这些大人物有什么交集。可是上苍弄人,他恨毒了傅恒一辈子,傅恒却还未必记得曾经有这么一个人在暗处仇视地望着自己。
“也好。”谭青培暗暗想着,“他起居八座,建牙开府,日常随侍的仆从不知有多少,等闲怎么靠得近?他不知道我,我的法子才施展得开。”
日光毒毒地晒着他,顶心的头发白得几近耀目,而这位老人的眼前即景,恍然间却展开了从前的画卷,让他冷汗淋漓,痛不欲生:叶芷儿面颊黢青,唇舌黢青,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渗出来,张着嘴想对自己说些什么,可只有喘气的力气。他看着她的血从身体里汩汩的流出来,随着掉下来的那小团白囊包裹的血肉筋骨,怎么也止不住;她睁着眼睛,努力地来握他的手,可当时的自己正在生气,故意不去理睬,她的手终至无力下垂;她的呼吸随着胸口的大肆起伏而渐渐状如叹息,而唯余眼角最后垂下的一滴璀璨珠泪。他疯了似的追出去寻找那个开方子的游方郎中,想抓住那庸医痛打一顿或跪求他再救一救芷儿,留住她胸口最后一缕温暖。可是人如黄鹤,袅袅无踪。
他爱她至极,因而也恨她至极,只有等到天人两隔了,他才知道原来恨也是因爱,才知道人在失去后再追悔早已毫无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