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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5、苦养女绝粒相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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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迎来一件喜事,和敬公主家的二格格将要出聘,虽然她只是乾隆的外孙女,不过因着她母亲的缘故,自小儿养育在宫中,陪伴年龄相近的皇女、皇孙女一起读书玩耍,如今长到十三岁,于是择取宗亲权贵家的子侄指婚。宫里也免不了为这个女孩子热闹热闹,和敬公主斟酌名单时,特意把冰儿也算了进去,拿去问令贵妃道:“令主子,你觉得合适不合适?”
令贵妃笑道:“怎么不合适?你不知道,皇上近二十年没见五格儿,嘴上不说,心里想念得紧,每每见到她就高兴。上回五阿哥的大事,皇上恹恹地几乎病倒了,后来与五格儿一番诉说,心情明显地开朗起来,转日就翻了惇嫔的牌子……”她掩嘴葫芦一笑。
和敬公主便也笑道:“那就好。不过如今冰儿没有恢复身份,进来有许多礼节难办,只怕有些委屈她。”
令贵妃道:“那你就时时把她带在身边,遇到那些亲郡王福晋、侧福晋,或者是贝勒家的夫人、格格,你总尊贵得过他们,还怕他们怠慢了你妹子?”
于是,和敬公主下了帖子,盛邀冰儿入宫,还特意派了自己公主府上最有头脸的长史前去送帖,吩咐了务必好好劝说,让冰儿前来宫中。
冰儿来到宫里,和敬公主一下子把她拉到身边,上下端详了一番道:“美人儿还是个美人儿,只是打扮得太素!怎么,如今穷成这样子,连个金的玉的都没有?”推着冰儿坐在自己的妆台前,吩咐小宫女打水拿梳妆匣子,亲自为冰儿检点首饰。
冰儿头上还插着那支铜镀金的鹣鲽簪子,见和敬公主要拔,忙道:“其他的不要紧,这支簪子要留的!”
和敬公主笑道:“怎么,这支簪子有故事?”
冰儿笑道:“这是日久见人心的表证。”也不多说,细心地把簪子插到头发上不大醒目的地方。和敬公主便拿来自己的钿子,理顺上头的垂珠和穗子,为冰儿戴上,那张薄施脂粉的脸,在珠翠的光泽映照下,显得格外明丽。恰巧令贵妃走进来,见她们姐妹对镜贴花黄的样子,站在门口笑道:“我这刚一进来,几乎唬了一跳,还以为孝贤皇后成了双,坐在这里梳妆呢!”
俩姐妹那几乎一模一样的小酒窝几乎同时出现在唇角边,和令贵妃见了礼后,和敬公主从首饰匣子里挑了十来只手串、镯子之类的,挨次在冰儿的手腕上比划,边比划边说:“你自己也挑,喜欢什么就送给你!”
姐姐的一片好心,冰儿不忍违逆,随便拿了一串绿玛瑙的套在腕子上:“我小时候最喜欢穿戴绿色,就它吧。”通透的浓绿色衬着她藕荷色的衣袖倒也显得别致,和敬公主虽觉得这件手串太不值钱,不过贵在喜欢,也就没再强她再选,为她理理衣襟,叹道:“时光这么快!转眼我们自己都儿女成行了,却不料相别了这么久!”
冰儿也有些悲从中来,强笑道:“可不是,我还记得那时候大格格才两三岁的样子,坐在我怀里,真真是个爱巴物儿。如今嫁在大哥哥家做绵德阿哥的福晋,姐姐也该做外祖母了吧?”
正说着,和敬公主家的二格格梳妆完毕,进来给母亲请安,冰儿看这个女孩子,长得更像她父亲色布腾些,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带着些娇怯,也不乏满蒙女儿的伉爽大方,一身大红色吉服,绣得五彩缤纷,配着头上身上各色首饰,熠耀生辉,整个人都显得尊贵起来。冰儿不由有些怔忡:奕雯和她一样大,若是没有从逆的事情出来,此刻或许也有这样的富贵荣华可以享受,也可以像二格格依偎在她母亲身边一样依偎着自己,也可以让爷娘辛苦而幸福地操持着出嫁的典仪……
和敬公主见冰儿神色突然不对起来,对二格格道:“好了,你让嬷嬷们送你出去和其他人见礼吧。别畏畏缩缩的小家子样,大方点,喜事么!”慈爱地目送女儿出去,才转头对冰儿道:“人世沉浮,其实也不值什么。你那年劫了英祥走了,转眼就是色布腾他的事儿犯了,班第的一封遗折,皇阿玛气得要杀色布腾。我那时心里也慌得不知怎么办才好,看着家里大小几个孩子,怕他们从此就没有了阿玛,难过得终日以泪洗面,晚上连眼睛都不敢合上,合上就梦见色布腾被杀的凄惨模样……那时候,我真恨不得我是你,可以一把剑顶在监刑大臣的脖子上,带着自己所爱的人远走高飞,管他什么富贵荣华,都敌不上阖家幸福!”
她也说得落泪,世事沧桑,虽然后来在来保的求情下,乾隆饶恕了色布腾的死罪,贬掉爵位后过了多年,还是给他一些机会立功,渐渐又赏回了和硕亲王,算是苦尽甘来,可是午夜梦回,那种胆战心惊的后怕滋味还会时时萦绕;梦中惊悸,常常泪湿枕畔,望着熟睡的枕边人,那种爱恨交织的情愫不知何从表达才好。
半晌,和敬公主自己擦干眼泪,又含着笑为冰儿拭去眼泪,道:“我今天真是背晦!说这些做什么?我能苦尽甘来,你也能!不用多操心了,这日子过好一天就是一天,如今皇上虽然没有恢复你的身份,但他多次放话出来,那是迟早的事,你也放宽心,再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冰儿用滚烫的掌心熨着自己的眼睛,竭力不让无奈的泪水再次滑落,少顷抬起脸强笑道:“我明白的。”
大家笑晏晏地完成了和敬公主二格格的出聘筵席,乾隆对这位外孙女赏赐优渥。令贵妃笑道:“皇上怜惜子孙,你看二格格哪里是外孙女,直和亲孙女是一样的!”乾隆笑道:“你这话说出来酸味很浓啊!看来今日不加赏大家伙儿,你这跟小孩子吃醋的劲儿还下不去。”
令贵妃本来就是要讨乾隆的欢喜,顺着话缝儿笑着接道:“皇上是圣天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臣妾这里就代替在座各位谢皇上天恩了!”于是下面一片莺莺燕燕的谢恩声。乾隆笑得欢悦,马上转头命人做赏赐单子。
这日高兴,乾隆多喝了两杯玉泉酒,头里略有些昏沉,膳毕敬事房太监取来宫妃们的绿头牌,乾隆摇摇手道:“年纪不对了,今儿叫‘去’吧。”几个年纪小的嫔妃不大会藏事儿的,便露出失望的表情来。令贵妃笑道:“皇上保重龙体,若是头疼,要不要叫按摩处的太监来按按头顶?”
此时,冰儿主动请缨道:“皇上若是不舒服,还是我来伺候吧。”令贵妃见乾隆脸上流露的惬意的笑,自然答应。旁边年轻嫔妃里有不认得冰儿的,不由在下面窃窃私语地打听,得知这原本也是位公主,都不由面露诧色。
为医者,除了懂得望闻问切,知道药性,心里有几张验方,也要善于砭、针、灸、导引、按跷之类技术。冰儿的手法,有轻有重,顺势而为,比那些虽然技术不错,但并不懂医理的按摩处小太监的水平不知高妙到哪里去了。乾隆非常舒适地闭着眼睛,少顷便觉得头里清明起来,睁开眼时,仿佛眼睛都亮了三分。他怕冰儿劳累,按着她的手道:“好了,歇一会儿吧。”
冰儿原本在他身后跪着,此刻起身离开条炕,乾隆见她还要跪,一伸手捞住她说:“在朕身边坐一坐吧。”冰儿顺势坐下,乾隆满意地点点头,说:“马上天气热些,朕要移居园子里去了,与你现在住的地方毕竟离得远些,朕在想,打扫你原来的公主赐园虽然并不麻烦,可是这么多年下来,服侍的人一时难以到位,也容易弄得大张旗鼓的,不如在原来的公主赐园里,单独开辟一两座院落,安排几个贴身的人就行,你看如何?”
冰儿笑道:“皇上身边又不缺人,巴巴地非要我陪着做什么?”
乾隆执拗地说:“她们不懂朕的想法!再说,就是这按摩,也是你更出色些。你要怕搬家麻烦,干脆还住在宫里。”
冰儿笑道:“我搬家就是了。这些年过来,和英祥,和奕霄,分不开。”
乾隆点点她的鼻子笑了一番,又道:“既要方便,朕再赐你顶轿子,出入园子不用传报皇贵妃,可好?”
冰儿正中下怀,稍稍推脱,便答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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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后和英祥说了这事,英祥淡然得很:“除了奕霄读书不用跑得老远外,其他有什么?我现在好容易箪食瓢饮、居陋巷而不觉,你还要我搬这些豪奢地方去?”
冰儿笑道:“你安贫乐道自然是好的,却不知我身居御宸边可得许多便利消息?”英祥警告道:“你别做有危险的事!”冰儿道:“自然,我又不是傻子!”转身去外头叫可心:“可心,又要收拾东西,过几天搬家。”
可心这段日子见到了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她再没有见识,也感觉出“先生”一家人并不等闲,此刻怯怯问:“这次搬到哪里去?”
冰儿没有在意她脸上警惕的神色,随口说:“圆明园旁边,原有我的宅子,好大一个赐园,如今并不全开出来,留几个院落我们家几口子日常居住,也比这里宽敞舒服。”
可心小心翼翼道:“师母原是京师人?”
冰儿愣了一下,发现言多有失——但一切到最后总归是瞒不住可心的,于是和气地说:“你别紧张,我和你先生原本都是京城的人——”
“而且是京城的贵人!”可心死死地盯着冰儿,“你们都是满人?而且还是皇亲国戚?宅子叫‘赐园’,皇上屡次接见,家里御赐的东西越来越多……我先以为是皇帝看重霄儿,现在看来,哪有那么轻易的‘看重’!”
冰儿又是一愣,小心把手搭在可心肩头:“可心,你说得没错,实话告诉你,我原是当朝的公主,后来为了救你先生,抛弃了一切逃到兰溪。如今回来,既然不定罪,自然会有身份恢复的一天。就是霄儿,皇上也已经放出话来,将来他会有一个郡王的爵位。可是再怎么样,我们对你也——”
可心虽然天天与英祥一家在一起,但到京之后,只觉得他们身世诡异,却没有料到出身竟然如此高贵——可是越是高贵,越是让她仇恨:她的祖父母、父母、兄弟姐妹,就是莫名其妙在文字之狱里锻炼,家破人亡全赖当今皇帝所赐。而对自己亲如母亲的“博师母”,原来就是他的女儿!
可心自小儿读的是女诫女则,被教导要温婉礼敬,眼泪往肚子里咽,但念及这些年来英祥冰儿对自己的关爱,也实在做不出恩将仇报的事来。她只是前所未有地表现得激烈而冲动,泪流满面地甩开肩膀:“师母!你们对我有再生之恩。可是,我的家破人亡是拜当今皇帝所赐!我没办法呆在这个所谓的‘天子脚下’,也没办法与他的皇亲国戚一起生活!求求你们,放了我吧!我的身价银子、你们养育我多年的费用,我来写欠条,我做牛做马还你们!”
“可心!”
可心猛地跪在地上,拼命地磕头:“再不然,你们就把我卖了!卖给谁都可以,只要远远地离了这儿!”她这话说完,脑海中第一个出现的竟是奕霄,那张英俊而日趋成熟的脸庞和近期越来越颀长的体型,让她背地里越发迷恋得不能自拔——可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都说不出口!与其如此,不如一刀两断,用这样剧烈的短痛来了结吧!
冰儿给她的无理取闹弄得怒气勃发,不顾英祥在旁边轻轻拉她,大声道:“我要图你那点身价银子,我不趁你青葱的时候卖你?!你忘恩负义!滚回你的房间去好好想想!”
可心被她一骂,心里反而不那么矛盾了,拭着泪爬起来,踉踉跄跄回到自己的房间,锁上门窗才呆呆地想着自己的未来。这个家反正是呆不下去了!尤其听说乾隆大约会恢复冰儿的身份,她在这个家里算什么?可心不是奕雯,没有叛逃的胆量,也没有地方可去,可是想到奕雯的勇气,她也开始以绝食相胁。
冰儿知道她不同于奕雯的娇气,如果真的绝望,这个经历过生离死别的女孩子是可以做到把自己活活饿死的,忍了两天,终于在晚上急匆匆敲开门问她:“可心,我们究竟哪里对不起你?!你到底想要什么?!”
可心气息微弱,语气却很坚决:“先生、师母,你们的大恩我铭记在心,只有来世补报!我不是威胁你们,但是这里,我实在再不能住下去一天了!你们放了我吧,随便哪里的庵堂,让我剃了这些烦恼丝,安安静静修修下半辈子!”
冰儿劝解了半天,也拗不过可心,她倍感身心疲劳,闭着眼睛说:“可心!你是非要逼死我呀!”
可心流着泪道:“可心害人不浅,不该投胎在人世!但如今要么一索子寻个干净,要么也只有上庵堂一条路了!”
冰儿没有理她,转身离开。转日下午,饿得昏昏沉沉的可心听见冰儿又打开门的声音,她倦得说不动话,只好听冰儿清清楚楚地讲:“可心,我想好了,女孩子一辈子不容易,就这么出家,再也没有回头路了。但是,我也拦不住你的心意。这样,我再给你指一条路,你自己挑合适的去走。我叫奕霄去找了刑部的人,查到你的母亲和弟弟,还在迪化——也就是乌鲁木齐——充发,这些年过去,三年徒役老早结束,如今大约也还过得可以。恰好纪晓岚犯了事也要发配到那里的军前当差,他虽然是犯官,但是名声地位可以保他生活无虞,我可以托他照顾你。如果车马快些,说不定能在官路上赶上他,把你一道带过去,可好?”
可心的眼睛蓦然一亮,猛地睁开:“真的?!师母,你、你不骗人?!”
冰儿语气冷冷,目光却是柔和地看着她:“我不骗人!我说我把你当女儿,一直以来就是这么做的。我也想了,现在我自己这里还不知以后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博尔济吉特的事和爱新觉罗的事,不应该把你牵扯进来。我兑了些银子,如果你愿意去乌鲁木齐,算是我原本给你准备的陪嫁。”
可心“呜——”地一声长嚎,接着痛哭出声,在床板上碰着头连连叩首:“师母!我去迪化!师母!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先生!对不起奕霄!……”
冰儿冷冽的脸色忽然回转过来,瞬间也是两行泪下,抢上前扶住可心:“乖孩子,你没有对不起谁!这命运,谁都做不了自己的主!饿了这许久,先喝点牛奶,再吃点粥。乌鲁木齐很苦、很冷,你若不养好身子骨,到那里如何受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