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8、野竹林濮上初会 ...
-
“你说,可心是不是真的对奕霄有情?”冰儿躺在床上问英祥,“可惜她大奕霄五岁!我们都没有往这上面想过!”
“不是我势利,他们俩实在不大可能。奕霄喜欢什么样的,你还不清楚?可心是个好女孩,但是家里的往事给她伤害太大,她太沉默了,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而奕霄骨子里喜欢活泼开朗的,还是顾柔更对他胃口——他为了阿柔,真正什么都肯努力的!”
冰儿叹息一口气道:“我知道。只是可心骨子里倔强,她都二十了吧?早先求亲的人还不少,如今已经寥寥了。说了几次为她结亲,提都不能提,一提起就生闷气——也就这事摆脸子,其他时候都是好姑娘!”
两人商议着,都商议不出结果,谈着谈着,话题又转到奕雯身上:“雯儿也快要十三岁了,有些结亲早的女孩子也早该有人来提亲了吧?”
英祥道:“有也有几家,但是没有配得上我们奕雯的。”
冰儿警告说:“你别宠女儿宠得太过,高不成低不就,别弄得和可心似的!”
英祥道:“不会的。不过奕雯这孩子聪明归聪明,太狂放不羁、自由散漫,脾气古怪了些,我怕婆家不够包容的话,她日后要吃苦头。女孩子家一辈子,幸福最为要紧。我常想着我们俩半辈子,富贵有之、贫贱有之,但富贵时未必过得快乐,贫贱时也未必苦日难捱。还是要两情相悦、相濡以沫的好!”
冰儿“哼”了一声表示不屑,然而定下心来想一想也觉得他说得有道理,这些年来风雨雷霆都亲历过,此刻回顾,这样平凡的小日子反而是过得最舒坦的时光。她觉察英祥的手环抱着自己,心头暖暖的,钻进他的怀里。两个人身子紧贴,心胸相偎,静静地聊天,也没有绮念,反而有一种舒适惬意的平静,他们血脉不同,却彼此心意相通,果然是人间夫妻最大的幸福。
奕雯才十二三岁年龄,年底生人,行事更显得幼稚些。一般人家的女孩子到了这个岁数,都是“一家有女百家求”,总有媒婆登门,而奕雯不裹小脚、不学针黹,不符合当时求妇的“风尚”,便掉了价似的。
而英祥对这个俏丽女儿又所期甚高,那些家境不好的、没有书香气息的、男孩子不聪明俊朗的、公婆俩脾气不好的……一律不在考虑范围内,就那稀稀落落来求亲的人家,都被他挑三拣四地不肯答应。好在奕雯还小,也耽误得起,英祥和冰儿的性子又是偏开阔一路的,毫不着急。
奕霄进京赶考已经去了一个月,因为他希望在一路上能够多关注些实学,所以行程很慢。好在沿途都有平安家书报回来,大家还算放心。转眼,春暖花开,天天无所事事的奕雯荡够了秋千,寻思着要逃过父亲给她布置的背书任务,趁母亲在午睡的时候,一个人躲到院后的小竹林里玩耍。
竹林的春天恰是最美的时节。芊芊翠竹在新雨的洗涤下绿得要淌下来一般,而地上层层生长的春笋,一经雨水便拼命拔节,一副长势旺盛的新气象。奕雯欢呼一声,用自己带的小铲刀挖春笋。她从小是在读书人家娇惯长大的女孩子,也不懂这些农活该怎么做,只知道挑大的长的笋,连泥带根地挖起来丢在小筐里。
“不是像你这样挖的!”
奕雯回头一看,是一个与自己差不多年龄的小男孩,因着没有到发育的年份,个头比自己高不了多少,一副青涩的样子。她素来傲慢,翻个白眼道:“关你什么事?!”
小男孩憨憨一笑,说:“我是路过这里。虽然不关我的事,可你这么不会做事,挖回去的笋也老得没法吃,倒把竹鞭上的脉络挖坏了,明年这里的竹子,就会要么太稀、要么太密,长得不好看的。”
奕雯看看自己的小筐里,尽是一尺长的大笋,而被自己挖过的地方,东一处坑坑洼洼,西一处狼藉无度,确实有些丑陋。她不由问道:“那该怎么挖?”
那男孩笑道:“这里靠着屋后,土地肥沃,毛竹粗壮高大,所生竹笋也壮实挺拔,称为毛笋。那里地埂边的斑竹稍细,所生的竹笋秀气,称为水笋。那边山坡上丛生的野竹细而矮,所生竹笋也细如拇指,称为野笋。水笋难挖且不好吃;毛竹笋挖了就长不成毛竹了,可惜;若论口味鲜甜,还要数野笋。”他见奕雯起身,便和她一起往山坡而去。
奕雯拿小铲子对着他道:“你别靠我太近!我爹娘教过我功夫,打趴你不成问题!”
那里“噗嗤”一声笑,与奕雯保持着三四尺的距离,才说:“好了吧?”到了地方,野竹林果然更是丛密,松软的雨后泥土中,不时拱出地面的,便是鲜嫩甘甜的野笋了。男孩见奕雯欢呼一声就待下铲,忙阻止她道:“别急。你看这竹林,叶子越青翠茂盛的,往往笋长得越多,沿着竹林蔓延的方向找,便是竹鞭分布的方向,笋子又多又好!一尺长的都是老笋,不堪食用;最嫩的笋是不露头的,但是把表土顶松,仔细看土地的裂缝,或者土块中心濡湿的地方,才能发现宝贝。”
奕雯依言试了试,果然,不一会儿就在薄薄浮土的下面发现了一根还没有包裹褐色笋衣的嫩笋。笋衣尚带黄色,一捏外皮,竟做鳞片状碎了,里头白嫩得如同可以掐出水来一般。奕雯小心把笋连根从土里铲出来,不由乐不可支,对这个小男孩摆了副好脸:“谢谢你!”
小男孩看到她颊边圆圆浅浅的小酒窝,脸上不由浮起羞怯的笑容来,低着头摇了摇,蹲着身子帮着奕雯挖笋。奕雯见他用的是一把小钢刀,尺许长的样子,不由好奇地多打量了他几眼:这是个第一眼不大起眼,但看看却还耐看的男孩子,皮肤有些黑,可透出健康的红润;眼睛不大,可光泽极盛;五官不出众,可分布很匀称。他挽起的袖子口露出一双健壮的胳膊,不一会儿挖的嫩笋就把奕雯的小筐装满了。
“够了够了!”奕雯急忙道,“我家没几口人,吃不完的!”她左顾右盼地:“你可有口袋褡裢什么的吗?我分一半笋你带回家吃。这个天气用嫩笋做炖笃鲜,美味得打嘴不放呢!”
小男孩又是憨憨一笑:“不了,一来没有东西装,二来我只是和爹爹路过这里,要赶到福建去做生意,没地方烧煮,也不能耽搁太久。”正说着,远处传来男子粗壮的声音:“阿祯!怎么去了那么久?在哪里钻沙呢?”
小男孩远远地应了一声“就来!”回头对奕雯笑道:“我叫王硕祯。”
奕雯舔舔嘴唇,记起母亲常跟她说的不要轻信外人,不可随意透露自己的名字,犹疑着没有接话,没有告知自己的名字。见王硕祯也没有追问,便和他一起到河边洗手。
王硕祯看着奕雯挽起袖子露出洁白的一截皓腕,虽然是少年时节,还没有那些不堪的杂念,还是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最后红着脸说:“你真美……”说完,自己倒害羞起来,甩甩湿手一溜烟儿跑了。奕雯“噗嗤”一笑,拎着一筐笋回家了。
到家时父亲已经从外书房放过学回来了,正站在角门口等她,见奕雯裙摆上的泥印,不由皱着眉头问:“你去哪里野了?”
奕雯从来不怕爹爹,嬉皮笑脸道:“今晚上大家有好吃的!得谢谢我哦!”显摆似的从背上拿起箩筐给英祥看。英祥啼笑皆非:“你下午半天就是到野地里挖笋去了?”
奕雯点点头,现学现卖地说:“要说好吃的笋,非后面小山坡上的野笋莫属!我一下午辛苦,挖的都是最嫩的!”
英祥板着脸说:“跟你说过几次了?如今你十二岁多了,算是大姑娘了,人家家的姑娘这个年龄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或是刺绣,或是缝纫,或者上灶台,再不然读书也行,哪有还在外面乱晃的?若是人牙子、拍花子的迷了你去,你该如何是好?”
奕雯嘟了嘴把筐一丢:“我是傻的么?后山又没有外人——”话没说完,就想起了那个叫王硕祯的男孩子,半句话吞住了。不过在父亲面前敢放肆撒娇,干脆撅起嘴侧昂起脑袋,一副“你奈我何”的欠揍样子。英祥倒真有些无奈,谆谆地告诫了几句,见奕雯也没有听进去的样子,心里自然免不了生气了,问道:“今儿命你背的书有没有背好?”
“没有。”奕雯不屑地说,“我又不考状元。”
英祥声色严厉了些,说道:“我也不是迂腐的人,《女诫》《女则》那些东西并没有强迫你去读过,但是四书还是正经学问,也是基础,你娘小时候再不爱读书,四书还是通晓的。你呢?”
奕雯道:“我反正不如爹、不如娘,更不如哥哥。好了吧?”心里不忿,觉得自己被苛责了,撅着嘴还踢了踢那筐嫩笋。
英祥对女儿再好的脾气,这会子也火了。更兼着今儿做媒的一个婆子,见自己挑三拣四的,不客气地说了几句重话:“博秀才,我替人家找你女儿提亲,也不过看着你的面子,人家外人只道你秀才家的女儿,家教一定是好的。若是知根知底的,也不消我说,谁愿意娶个不谙针黹,不会上灶,也不通礼仪的少奶奶回家供养?”当时说得自己竟无话反驳,此刻两重怒气并做一处,加之心里确实开始有些担忧起来,他秉性深沉些,也不多言语,转身到里间去,少顷提了自己教书时用的一把檀木戒尺和一本《中庸》来,拿戒尺在奕雯眼前晃了晃,又把书丢到她怀里,声色俱厉地说:“今儿先听你背第一章。背不好,别怪爹爹今日不客气你!”
奕雯从来没被爹爹揍过,根本不以为意,心里委屈,干脆一屁股坐地上,就是不肯背书。英祥很少对奕雯动气,但见她也十多岁了,还和个小孩子似的刁蛮任性,觉得自己平素确实是溺爱她了,再不正正家风只怕女儿以后才真要吃苦头,厉声喝道:“站起来!”
奕雯把头一别,不提防手腕被一捏,身不由己就被提溜起来。她在父亲怀里,从来都是被又抱又亲的温柔宠溺,真不知道原来英祥的力气这么大,还待撒娇抵抗,一只手心被展开,那条一指厚的硬木戒尺虎虎生风地抽了上去。头一下还能咬着牙撑着,随着击打的重复,娇嫩的小手心就吃不消了,奕雯哭着求饶:“爹爹别打!痛!”
英祥看那只小手,才挨了四记,粉嘟嘟的掌心就红肿了起来,到底小孩子皮肉娇嫩!他心有不忍,又觉得这几下实在不成威慑,因而把她这只手甩开,又抓起另一只,不顾奕雯吓得尖叫,又是四下,同样打肿了。奕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瞥见戒尺没有再下来,握着自己指尖的那大手也松了劲儿,赶紧抽出手放到嘴边吹气。
英祥放缓了声气,和她讲道理:“雯儿,你如今也是大姑娘了,爹娘再疼爱你,也不能跟着你一辈子。你自己从小任性妄为惯了,可将来嫁到别人家,别人怎么可能这么容让?如今读书也好,学做女红也好,都是对自己性子的修炼,将来才有后福。今儿爹爹打你,你明不明白道理?”
奕雯扁着嘴,心里大不服气,但知道这会儿嘴上犟就是给自己的皮肉找不痛快,一言不发勉强点点头。英祥想着她刚刚痛得颤抖的样子,心下不忍,捡起掉在地上的书递给她:“第一章不过一百来个字,若是你哥哥,一刻钟就背会了。我给你半个时辰,然后我来检查,再给你讲讲其间的意思。”转身进屋给她拿药。
冰儿刚刚就在屋里听见丈夫教训女儿的声音,见英祥皱着眉头进来翻找药酒的样子,忍不住道:“你今儿转了性了?竟然舍得打你的宝贝女儿?”
英祥叹口气说:“教得太晚了,这怪我。”
冰儿到窗口张一张,见奕雯拿着书,眼睛却看着远处的树冠发呆,指给英祥瞧了,又说:“跟我小时候似的,读书背书跟要了命似的。”
“你舍不得了?”
“我有什么舍不得?平时我打她,你惯她,不知道谁更无可奈何呢!”冰儿说,“想我在她这么大的时候,我阿玛也为读书和礼仪的事打过我几顿,那时候我也不服气,现在回忆起来……”她想起往事,有点说不下去了,停了好一会儿才又道:“读书总是好的,你要教训她,我也绝不拦着,不过下手有点数,你劲儿大,别伤着她。”
半个时辰过去,天色已经有点暗了下来,英祥把奕雯叫进堂屋,自己取过书问道:“背好了吧?”
奕雯的脸色在昏暗的屋子里尤为看不清,自己叽叽咕咕嘟哝了半天才放开了些声音:“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大概是刚刚用功程度太差,背了两句就接不下去了,咬着手指一个劲儿的“嗯”,却半天也没“嗯”出什么东西来。
在窗边做针线的可心做着口型向她示意,可离得这么远,奕雯哪里看得清。靠英祥提醒,又背了下面一句,接着又卡壳了。英祥终于有点忍不住了,点点女儿的脑袋问:“你刚才的心思在哪里?半个时辰!就算背不出全章,总能背个大概吧?至少一半儿吧?你就会三句?还是夹生的?”
奕雯对爹爹还是心存侥幸,嘟着嘴说:“我就是笨么!”
英祥火了,大声道:“你哪里是笨!你就是欠敲打!”转眼见可心愣住了的样子,对她说:“可心,你先回自己屋子。”可心欲待张口讨情,看英祥少有的发火的模样,终于没敢,警示地看看奕雯,退了出去。
这山雨欲来的势头,让奕雯把一双手藏在身后,带着哭腔说:“爹爹今儿怎么对我这么狠?爹爹不喜欢雯儿了么?”
英祥被她哭得差点要放过她了,狠狠心硬着心肠道:“养不教,父之过。爹爹正是心里喜欢你,才不能任着你这样任性胡闹下去。再给你点时间看书,一刻钟后我再检查,底下背不出书,我可不能轻饶你了。”没想到他这里稍一放松,就被机灵的奕雯看出了他心软的端倪。她伸出两只红肿的掌心,赌气道:“算了,反正是背不出来,反正我是比不过哥哥,反正爹爹今儿就是要找茬打我。要打,干脆现在就打,打死我算了!”
英祥被这无赖的话激得大怒,奕雯竟敢挑战他忍耐的极限,今儿不治住她,以后只怕就要为她所制,那还了得!他一把抓过放在桌子上的戒尺,看看女儿红肿的手心,终是没有忍心打下去,这片刻的犹豫,他又看见奕雯嘴角一丝小小的窃喜,心里暗道:“再宠溺不得了!”扯过她按在膝上,毫不心疼地一板子朝她臀部响亮地一记抽。
痛自然很痛,但对于已经长大些的奕雯来说,更多的是羞愧,虽然任着眼泪“啪啦啪啦”掉,还是忍着没有出声,只是在父亲腿上拼命挣扎,还是一副不服气的德性。英祥抓住她伸过来护痛的手,想着屁股这里肉多,等闲打不坏,加之穿着裤子裙子也看不见打成什么样子了,眼不见心不乱,下狠打了十来下,他很少打人,也没有什么经验,全抽在同一处地方。伤上叠伤,痛上加痛,奕雯先是要面子熬着不哭闹,打到后来气息都哽住了,想哭闹都叫不出声儿。终于等到戒尺的风声停息了下来,奕雯感觉父亲小心地把她放下来,痛得几乎站不住,喉头哽了半天才断断续续哭出声。
英祥终于忍不住地心疼起来,伸手想给她揉揉,刚一触到,小家伙就蹦开老远,痛得不能让人碰,且终于恢复了元气,哇哇大哭起来。
这回做父亲的要狠也狠不起来了,那本《中庸》也丢开在一边顾不得了,柔声道:“爹爹扶你去房间吧。”
半天听到奕雯抽抽噎噎的声音:“走……走不动……”夹着令人心碎的哭泣声,英祥实在拿宝贝女儿没有办法,打横儿把她抱起来,送回到房间里。女儿长大了,他也不宜再给她检视伤情,抚慰了几声,只好放她在床上哭,自己去唤冰儿给奕雯上药。
他躺在床上,望着床顶发呆,好容易等到冰儿回房,刚问了句“怎么样?”胳膊就被狠狠掐了一把。冰儿恨声道:“你会不会打人?全打在一个地方,紫得都出血泡了!这么多肉长着,不能分散着揍么?”
英祥抚着自己的痛处,有些委屈地说:“我只打过架,没有打过孩子屁股,确实不知道怎么打合适。这样的事做得伤心伤肺,以后奕雯不听话该揍,还是你来吧!”
他这话说完挨了一顿捶打,冰儿出完气:“你倒好!坏人尽让我来做!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一块肉,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你以为我就不疼爱么?反正女儿没有教育好,将来没人要,你就好好养她一辈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