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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苦应酬花丛访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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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后失和的秘闻,虽然被皇家封禁,但官场上传闻甚广,甚至有人想到了乾隆十三年孝贤皇后薨逝时的往事,那时政治蓦然收紧,牵连了无数官员为“不敬皇后国丧”的罪名,或掉脑袋,或丢乌纱,想来让人心悸,因而所有人屏息等待,京城中是否会传出新的消息。
翘首盼了许久,却未听说要废后,大家刚刚松了一口气,到了乾隆三十一年,又传来这位皇后薨逝的消息,所有的心弦又都绷紧了,都赶在成服前剃头刮脸,免着孝贤皇后大丧时的那些悲剧再次重演。
没想到京城除了邸报上宣布了皇后薨逝之外,再无一句消息。“难道不用官员们举丧?”浙江官场上互相问着,结果传来的确切消息是:乾隆依然在承德避暑,连京城都没有回。打发了皇后的儿子十二阿哥永璂独个儿回京师料理丧仪,且降格为皇贵妃的礼节置办。也不许王公、朝臣、公主、命妇等祭奠,棺椁冷冷清清地挤进了已经去世多年的纯妃的宝顶中,说是“皇贵妃”,只怕还不如低等的妾侍。
于是官场上放松下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用为这位没有名号的皇后服丧,大家伙儿该听戏听戏,该作乐作乐,该嫖_娼嫖_娼,日子过得同样舒坦。
邵则正终于升了一级得到知州职衔,算是总督苏昌谢他在乾隆南巡时的辛苦得力,英祥跟着水涨船高,更多人巴结不来。无怪乎无人不爱功名富贵!若说家里什么事情犯愁,莫过于已经十六岁的王可心,横竖就是不肯出嫁,大家劝了多次,素来乖巧可人的可心却犯了执拗一般死活不从,大家也只好随她去。
冰儿对丈夫叹息道:“这孩子不知怎么了,平素挺听话的。”
英祥叹道:“大概是想到她的其他家人尚在受苦,自己没有独自享福的道理。”见天色已经晚了,有些抱愧地对冰儿说:“今天晚上还有一场应酬,如今在杭州的这个位置上,身不由己的事太多。”
冰儿撇撇嘴道:“反正某人自诩为‘正心诚意’‘知行合一’的,前车之鉴,我冷眼瞧着便是!”
英祥听她这嘴尖牙利的,拿她也没办法,笑笑拧拧她的腮帮子道:“醋坛子,你有前车之鉴,难道我就没有前车之鉴?放心吧,我明白得很,戏子无情,婊)子无义,他们逢场作戏,我不过也是逢场作戏,这不做戏,怎么应酬那些老爷们?”
冰儿歪着脑袋说:“哼,你瞧着办!我如今是徐娘半老,比不得那些个鲜花嫩草!你如今也得意得很,有的是人要巴结逢迎你!”
英祥看看外头天色,急急忙忙披上外衣,笑容可掬道:“好了好了!你只冷眼旁观吧,看我是不是那等没良心的男人。我走了!”
杭州吃花酒的花样极多,既有常规的开局票招姑娘的,也有在画舫上叫船娘作陪的,既有堂子里的“像姑”戏子,还有那等看似清净的出家之地,尼姑们却大张艳帜的……这些花酒才是官商们谈事、作陪的常规,吃喝倒反而不那么重要了。这日请客的是来自扬州的一群盐商,最是豪奢不过,为几笔生意,巴结杭州的官员们,叫的是最好的席面,还有杭州城里最红的姑娘。
为首应酬的很会说话:“各位爷抬爱,今儿给小的这个机会!区区薄酒,不成敬意,大家放开量随便用!”
席间热闹备至,酒至半酣,各人也比没喝酒时放得开得多,那些富得流油的盐商们虽然没什么文化,但用孔方兄开路,耳濡目染也颇有些纳福享受的见地,此刻吹得嘴角挂着白色的飞沫:“……若说吃穿,其实也有个尽头。山珍海味,又能花费几个?绫罗绸缎,又能花费几个?可惜的是怕僭越,不然,有什么用钱是买不到的?没奈何,上面有封顶的了,我们只能在细巧上下功夫。譬如这吃吧,驼峰猩唇也有吃腻的一天,但若说精致,哪怕是简单的狮子头,也能做出功夫来!”
说话那人鄙视地拨弄了一下盘子里的蟹粉狮子头:“这粗东西!不是我吹牛,狮子头,也只有在我们扬州的几个大户才吃得到好的。譬如这肉,不是随便哪里养的猪都能用的,须是用牛乳喂的四个月以内的小山猪,只取肋间两斤,余外都不堪用。剁肉,须得四名厨娘动手,拿小巧的厨刀,从大块改刀成小块,再从小块细剁成肉泥。这肉泥须得六瘦四肥,丁子在一分见方,再混入山鸡蛋或鸽子蛋,药薯泥和荸荠泥。这还不算完,再叫厨娘把肉泥在案几上摔打百遍,直到肉泥弹性可人,才能着手做狮子头。就这一味狮子头,嫩而不软,入口即化,如食仙品!”
他滔滔不绝讲了半天菜谱,使在座的各位都觉得眼前的燕翅席粗陋不堪了。这盐商得意洋洋转换了话题:“还有女人,不是说杭州的女人不好,但若论风情,我们扬州才是翘楚!……”又开始滔滔不绝,从脸说到手,从手说到脚,又从仪态举止说到风姿技艺。最后还是伺候在一旁的一名杭州书寓的头牌嘟着嘴道:“爷说了半天,就是瞧不上我们这些个粗陋东西么!”
大家哄然大笑,把身后陪侍的姑娘揽进怀里,又是哄又是亲,丑态百出。
那盐商见唯有英祥含着笑以酒作挡,不肯沾惹身后的女子,不由笑道:“这位先生看来也是眼界极高的!”
英祥身后那名姑娘一手攀在英祥的肩头上,笑嘻嘻说:“可不是!我们博师爷是知州那里的红人,连巡抚大人都高看一眼呢!他自己个儿长得就惹人爱,前儿个我们一个妹子还说:‘博师爷那人,倒贴也愿意!’”说完,对英祥飞了个媚眼,忍俊不禁似的低头埋首在他背上衣服上“咯咯”地笑个不住。
英祥在这些风流场上已经不是雏儿,虽则心里有些厌恶,面子上还是做得淡然,笑笑道:“胡说八道的!”
跟在盐商后头的一个姑娘约莫二十多岁,笑道:“博师爷瞧不上你这庸脂俗粉,你好意思的!人家是潘安再世,你投他一车果子人家也不正眼儿瞧你!”
伏在英祥身上这个故意卖俏,伶俐地回应道:“我自然是庸脂俗粉。博师爷更看谈不谈得来!大家都传开了呢,博师爷唯一谈得来的姑娘,莫过于怡玉院的云翘!”
那盐商急忙道:“是我昏头了!原来博师爷有心仪的姑娘,我这里还擅作主张,真是该打!快快,重新开局票,到怡玉院请云翘姑娘!”
英祥连忙阻止道:“您听她口没遮拦地胡说!……”那盐商以为他客气,不由分说当着英祥阻止的双手,只一个劲儿地命自己的小厮:“快去快去!去晚了我打折你的狗腿!”
英祥拦也拦不住,少顷果然见小大姐带来了浓妆艳抹的云翘。人都来了,再退回去未免叫人家姑娘太没有面子,只好让云翘坐在自己身边侍酒。那盐商就着通明的灯光看云翘,那厚厚的铅华也遮不住她脸上的干燥的细纹,眉眼也不觉得出彩,唯有态度沉静,眼皮子掩着目光中的锐气,让人觉得这半老的徐娘还有几分可圈可点。
盐商笑道:“原来博师爷喜欢这样的!不过各有所好,据说女人上了三十,那方面更厉害些,倒比嫩的好玩!”
一句话说得英祥几乎变色,旁边人见状不对,忙向这半酣得口不择言的醉鬼盐商口里又灌了一碗酒。云翘嘴角一沉,旋即又习惯性地翘起来,主动说:“我来得晚了,可惜不善酒,就给大家吹奏一曲吧。”说罢拿起那支短箫,奏了一曲吉祥的小调。
曲毕,盐商击节叫好:“果然好技艺!怪不得博师爷喜欢!”云翘起身敛衽一福:“对不住,今儿还要转局。就不奉陪了。”起身想给英祥斟杯酒离开,恰见那黑曜石般的一双眸子,在明亮的烛光里闪着光彩,云翘不知为何心头一震,斟好酒奉上也不是,不奉也不是;心里觉得离开也舍不得,不离开又对不起刚出口的话语。
这会子倒是这位附庸风雅的盐商又出一言解了她的围:“不带这样的!才来多久,就要转局?就是当红的姑娘也不至于这么不给我面子!今儿就包圆儿你一晚上,多少钱我出便是!”云翘被旁边的姑娘使个眼色拉着坐下来,眼中颇有泪光,唇边依然是笑意,默然地坐在英祥身边,见他没有酒了便为他加,见他不肯喝了便为他代。终于闻听外头打了三更,席间的热闹渐渐淡下去,盐商却未曾尽兴的样子,玩了一圈猜枚游戏,突然指定了云翘道:“云翘姑娘的模样,像是有故事的,今儿不妨拿来侑酒!”
旁人都劝,盐商喝得高了,却执意不肯,加之陪同的几名候补官员,平素没有这样恣肆的机会,更是舍不得回家,借此之机也敲边鼓,拿云翘开心。
云翘淡然道:“我有什么故事?吃这碗饭,谁是心甘情愿的不成?左不过家里穷困,或是遭难,不然谁舍得把好好的闺女填送在这个无底的坑里?”
这话说得一旁的几位姑娘都怔在那里。她们也多有喝多了中酒的,这淡然的几句恰似敲在她们心底的钢钉,酸得把泪水都激了出来。唯有盐商不快道:“呸呸呸!好晦气话!只说说你当年如何第一次迎客人的就是了!”
英祥见不是话,伸手一拦,笑道:“都喝多了!这里还有几位是读了书有顶戴的,万一叫人家说点什么多不好!这样,云翘姑娘还是拣拿手的曲子吹一首,趁着晚来风凉,月色也好,正宜听箫呢!”
云翘感激地看了英祥一眼,自开了窗户,怔怔地望着窗外的明月发了会儿呆,才把箫管放在口边,那不怎么精致的红唇嘟成玫瑰花苞的形状,竟有着别样的美。少顷,萧音响起,不同于先前的欢快利落,而更趋沉稳,回响连绵,伴着月边彩云、水面清波,直有一种直指人心的力量。曲终,英祥半日没有回过神来,不由多打量了云翘几眼,问道:“这曲子我听得好耳熟,但又没有在曲谱里听过。不知是什么?”
云翘抬起总是下垂着的眼皮瞭了英祥一眼,淡淡道:“没有曲名。原是家父的自度曲,自家父亡故后,我也是回忆着吹了三四分的样子罢了。”
盐商打着酒嗝道:“不好听!不好听!换首《十八摸》来!……”旁边几个人见他醉得不像了,忙架着他哄道:“不早了!几位大人和博师爷都要回去了!今儿的姑娘,爷看上了谁,只管叫上‘铺个房间’……”盐商指着一群妓_女中最美的那个,大着舌头说:“就……就她……老子带着一串珍珠……个顶个的圆……赏你了!……”
其他人正欲退散,盐商指着云翘道:“还有她……今儿我请客,给风流倜傥的博师爷也‘铺个房间’……其他人谁想铺房间的,一总……一总算我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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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祥欲待拒绝,那盐商粗鲁的样子已经毕现,他实在犯不着与醉鬼计较,加之既然有人愿意掏钱当冤大头,倒不妨为云翘多挣两个。因而,他送云翘到了怡玉院,拱拱手道:“明日他来结账,你只管要便是。我先走了。”
云翘抬眼看了看他,突然说:“我头有些晕,你可不可以送我上去?”
英祥不由一愣,见旁边只有一个七八岁的小丫鬟在服侍云翘,便不大好意思拒绝,想了想道:“那我就送你到上面。”
到了上面正待告辞,未曾想云翘又道:“我就这么招你讨厌,一会儿都不肯留?”
英祥不禁无奈起来,硬了硬声音说:“太晚了!我内子还在家等我。”
云翘笑道:“早就过了三更了!再晚一会儿就不是半夜了么?你放心,我不过想谢谢你今日为我解围。心里好多话,这么多年都没有人说,憋得好难受!”
英祥不由坐了下来,见云翘默默卸妆,并没有别的表示,他四下里看着云翘的房间:和一般杭州的红姑娘比起来,她的房间真是太简陋了!一张素面的大床,一张简单的妆台,余外就是半旧的箱笼,连那镜奁都已经磨得不明亮了。她头上的饰品和镜奁里的一样,简简单单几样而已,且大多只是珐琅器和料器,并不是多值钱的东西。连先服侍的小丫头,此刻不吱一声竟不知道去哪里钻沙了。云翘的一根发丝被钗子勾住了,唤英祥道:“博师爷,帮帮忙好吧?”
英祥犹豫了一下,见云翘扯着发丝一脸难受的样子,实在于心不忍,上前帮她把钗子细心理好拔_出来。云翘由衷谢道:“博师爷真是个细心的男人!”
英祥矜持笑道:“我真该走了。”
云翘用篦子篦了篦头发,冷冷道:“我看你的样子,也是个有故事的,不知道我有没有看走眼?老话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是不是这样子擦肩而过才不耽误来世的缘分?”
英祥被她说愣了,半天才回应道:“你不要误会……我是有家眷的人。”
“刚才那里,谁是没有家眷的人?”云翘的声音突然变得咄咄逼人,“你是君子,自然要顾惜名声。不过,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你怕什么?!”
英祥又是半晌才答道:“不是怕。‘百岁有涯头上雪,万般无染耳边风’。我如今虽无所惧,但亦无所求。”
云翘摘下最后一只耳环,举在手里半天没有做声,突然“噗”地一笑,把耳环随手丢在镜奁的匣子里,瞥了英祥一眼道:“你果然是个有趣的人。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缘分再见?”
有没有缘分再见,英祥不知道,不过这日离开怡玉院,回去时已经实在太晚了。冰儿在床上等他,等得一肚子闷气,好容易见人回来了,赌着气半天不去给他开房间的门,直听得他的声音在外头都几乎要冻得打颤了,才气冲冲把门闩一拔,扭身又回床上,把被子一裹,不再理睬那人。
英祥低声下气赔不是:“今儿我错了,以后一定看着时间,再不回来这么晚,让你等得心焦了!”
冰儿看都没有看他,压低怒声道:“哪个等得心焦?!外面多的是狐狸精勾搭你!你不光吃香的喝辣的,还有好大张的鸳鸯锦被可以盖,还有好滑嫩的温柔乡可以徘徊,我这里的粗陋地方,迎不起你这样的贵客!”
“好了好了!下不为例好不好?”英祥嬉皮笑脸来床边搓揉她,还待说什么,先打了个哈欠,不由三两下解了外头衣裳就要躺倒。冰儿一把把他一推,几乎打了趔趄:“一身酒臭!不洗脸洗脚,也敢上我的床?”
英祥三十多岁的人,在她面前还像个大男孩似的,撒着赖说:“这会子哪里找热水去?早上起来一定洗!”
“死远点!”
越是骂,越是可以亲热。英祥赖皮鬼一般爬上床,把自己塞进被窝卷儿,里头热乎乎香喷喷的,让喝了些酒的人越发大生绮思,不由抱着冰儿的后背,从脊梁骨开始一顿亲吻。冰儿天大的火,给他这样亲热腻歪,也终于撒了一多半的气,翻过身用手指戳着英祥的脑门:“下不为例!下次这样子,你直接在外头廊子上睡。”
“省得,省得!”英祥正好凑手,把冰儿的衣襟解开,含糊不清道:“同样三十岁,你的皮肤还那么好……”
“什么?”这句话不啻捅了大篓子,冰儿顾不得刚才的和谐欢好,一把把腻在自己身上的英祥推开老远,“说清楚,什么意思?!”
英祥忙解释道:“只是今儿陪酒的一个女子,也是三十岁,我看她虽然上着粉,到底掩不住皮肤干枯,细纹丛生。觉得还是你美!”他哄孩子似的拍拍冰儿的胳膊道:“你还不放心我?家里现摆着这么美的老婆,我何苦还到外头沾花惹草?放心吧,我也这个岁数了,要是刚刚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事,这会子还有能耐和你敦伦?……”
劝解了半天,冰儿倒也信他没有做出格的事,但是心里总憋着一股子怨气。一会儿,英祥就睡熟了,大约累了,还微微打着鼾。冰儿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就着帐子上映出的微光,看眼前这个男子,五官俊秀一如往常,而更添成熟的魅力,无怪乎从陈氏,到现在这些不知名的窑姐儿,都抢着往起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