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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新官简缺变烦难 ...

  •   这年虽然五谷丰登,蚕丝也收得好,但是那些吃胥吏的“漕口”们,还是把事情闹大了!

      如钱慎思所说:胥吏们收粮,是吸老百姓的血,他们的那些搜刮手段,叫百姓欲哭无泪,却落了另一拨人的眼——就是这些有些文化的生员举人们,包揽小户们交粮,同时和胥吏讲斤两、要好处,硬生生把胥吏们手上盘剥的银子刮下三分供自己使用。

      若是在以前,自然地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大家各取所需、各得其所,倒也相安无事,甚至其乐融融。但这年换了新县令,周祁见钱如苍蝇见血,偏又不肯落人口实,要保住他“端方清廉”的名声,于是原本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有几个不怕死的生员挑动是非,竟有要骑到县令头上撒野的意思!

      可周祁行事酷辣,岂容这些晚辈学生在自己头上拉屎撒尿?!一张条子加一份厚厚的红包送到上头学政那里,狠狠地警告了一批闹事的生员们,还把为首的一个革去了功名,拉到大堂上剥光了裤子臭揍了一顿——疼还在次要,羞辱为上,告诉这些读书人们:惹翻了现管的县令,叫你斯文扫地,没有好果子吃!

      那个最倒霉的做漕口的生员,挨了打以后,又被县令周祁喝问同谋,他倒也爽快,一口道:“太爷幕府里的博先生,最熟悉衙门的事务,就是他暗暗叫我们这么做的!我事后送了八十两给他!”

      周祁眼睛瞪得极大,半晌才道:“竟有此事?!你可知道,诬陷是要反坐的!”

      那生员忍着屁股上的痛,大声道:“大令不要包庇就是!我白花花的八十两,难道是假的?”

      周祁沉吟道:“果真如此,我这里怎么会包庇?别说是个师爷,就算是家里人,也少不得大义灭亲了!”面孔突然一板,叫捕快吴头儿到后面六房找博英祥当场对质。

      总算还给面子,没有在大堂公开问询,而是叫了衙门里的几位师爷、捕快和一班皂隶,齐聚在二堂问话。周祁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问道:“说你收了人家八十两,还与朝廷岁漕为难,可是真的?”

      英祥早知道县令要给自己小鞋穿,但做这样栽赃陷害的事,他也觉得周祁未免用心太毒了,虽然自己行得端做得正,但是对于这样一条毒蛇倒也不得不小心提防,英祥冷笑道:“他说我与朝廷岁漕为难?大令不妨叫他来对质。”

      周祁笑道:“我相信你不至于如此。”然而言辞一转又问:“不过八十两呢?”他和善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难道也是空穴来风?”

      英祥冷笑道:“不是,他是托人给我送了八十两的银票,不过我没有肯要。”

      “退回去了?”周祁步步紧逼,跟着又问。

      英祥道:“我原来是要退的,不过他说算是交朋友,没有肯再收回去。”

      “哦!”周祁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身子靠着座椅的后背,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英祥不由把后半截话收住,倒要看看他想做什么,果然只听周祁用听似极其可惜的语调说道:“在我这里做事情,脩金是半分不会少你们的!可你也是读书人,当知道‘不义之财非吾有也’。人家凭空给你大笔银子,总是有所图谋。你这个位置,又是我这里有利害关系的,落了别人的口实,叫我该怎么处才好?”

      他做出一副挥泪斩马谡的无奈、悲痛神色,摆摆手说:“罢了罢了!先劳烦博先生到狱中坐两天,八十两不是小数,我也不能偏袒你。总归有杖徒的罪责,我叫他们手下留情,多多照应你就是了!”

      英祥不慌不忙拱拱手笑道:“大令厚爱,英祥心领了!请大令放心,英祥是读书人,其他道理不懂,清廉总是明白的,八十两虽多,我还不至于为之丧失自己的本性。那秀才不肯收我退回的钱,我寻思着这必定是不义之财,我怎可贪入私囊?所以缴到县衙库房,算作充公了。”他弯下腰从靴页子里取出一张收据,展开给周祁看了看,又向四周展示了一下。

      周祁的脸瞬间失了色,不过也瞬间恢复了,似乎开口要说什么,钱慎思不紧不慢道:“大令,博先生所言极是。且也确实把这笔钱缴到库房里,收据就是老夫开的。大令若是不信,可以派人到库房查账。”他笃定地目视周祁片刻,温和地笑了笑,低下头来喝水。

      周祁笑道:“果然博先生是个君子!”呵呵干笑了两声,突然又想起了什么,直起身子又问:“不过本县风闻,博先生与尊阃是仿着文君红拂,奔逃到此地的?”

      英祥不由气得胸口发胀,咬着牙笑道:“这无稽之谈又是哪里来的?”

      周祁笑道:“民间这些风传的话么……不过博先生想洗脱风言风语,倒是拿婚书出来让大家瞧瞧,你们夫妻本是明媒正娶,这些谣言不就不攻自破了么!”

      真是逃难而来的,哪有把婚书这类不要紧的东西还带在身边的!英祥明知道他是为难,又想到前一阵自己触忤他的那件事,越发明白他是故意找茬,给自己穿小鞋还算是轻的,只怕要好好折腾一番才肯罢休了。然而辩解了几句,没有证据,说的话都显得无力。周祁客气、但是执拗地反复说要“以婚书为证”,渐渐叫英祥觉得和他拉锯并不是办法,竟有些无奈了。

      一直抽着旱烟听周祁问话而不做声的刑名师爷方鉴,慢悠悠开口道:“大令要正地方民风,杜绝淫奔陋习,减轻衙门里婚户案件的积弊,老夫一直首肯。博先生自言娶妻,但没有婚书证明,也没有说媒、下聘、证婚的人证,于法理上确实是个漏洞。”他慢悠悠抬起烟杆好好抽了几口,突然把钩子似的目光盯向周祁,周祁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听得方鉴与锐利眼神不相称的慢条斯理的声音又响起:“不过大令真欲处置,老夫学刑名多年,拿大令的脩金,少不得直言相谏——”

      方鉴又停了口不说,这回,钩子似的目光环视着二堂上听审的众人,周祁心里明白这三个师爷都与自己不是一条心了,又气又恼,却毫无办法,也只好乖乖等方鉴说话。方鉴窄窄的瘦骨脸上,一字须一掀:“博先生是直隶人士,如果他真有婚户的问题,按道理大令无权跨省处置。不妨咨文到直隶,问清地方,交由当地地方官处理,这才是按程序行事。”他最后呵呵笑道:“不过这等小事,动用朝廷驿马,若是有好事者有心指摘大令,怕也大令要吃各道御史一张弹劾呢!”

      周祁听了半天,自己的算盘全盘被否定了,却一点驳斥不得,只有乖乖听的份儿,咬牙切齿也只好暗地进行,勉强笑着说:“如此最好!本官也舍不得博先生这样的人才吃官司呢!退堂吧!”

      “慢着!”英祥扬声道,“大令一心为公,英祥钦佩!不过,既然白玉有瑕,招惹青蝇,英祥首先该当自省!以后实在不敢拿大令的脩金了!”

      周祁正在一愣间,钱慎思拱手道:“老夫年纪大了,近来头晕目花的毛病甚重,只怕也要向大令请辞呢!”

      方鉴抽了两口烟,不紧不慢用那锐利目光又死盯了周祁一眼,道:“大令见恕!老夫近来归田之心甚重,家里小儿已在别的州县接了我的衣钵,老夫实在也想回去享享清福了!”

      周祁被他们一起的辞职弄得目瞪口呆,欲待挽留竟说不出合适的话来,好半天战栗着说:“几位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嫌脩金菲薄?”

      方鉴笑道:“大令厚爱已久,怎敢嫌弃?实在是有心无力,怕耽误大令的事情罢了。”他做事最绝,带头起身,轻飘飘做了一揖,竟自转身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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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慎思见人总是一团和气,笑融融的样子,平素在衙门里做事也不大肯与人纷争总是退让一步,倒不似方鉴,一双锐利的眼睛,叫人凭空就怕了三分。

      英祥辞差,没想到方鉴与钱慎思也与他一起,当着周祁的面,一点面子没给就一道辞了差事。

      他们俩位置坐得久了,宦囊积蓄颇丰,年岁也不小了,都准备回绍兴老家买几亩田地,安享晚年。而英祥在书启师爷的位置上,除了脩金,其实也有几文例规银子可拿,只要不犯他心中的信条,不损人利己的,他倒也不是那种拘泥固执的人,因而这一年家里颇有些积蓄,房子也换了大的,家什也更新了不少,厨下还请了人帮佣。因而当得知两位师爷要回绍兴老家归田了,他有些不舍的情分,便做了东,给他们践行。

      践行还选在他们初识的福稷阁,特特地问了要不要写局票叫几个姑娘来陪酒,两位师爷都笑着摆摆手说:“一把年纪了,不好这一口。”英祥其实也不太喜欢这些喝花酒逢场作戏的习俗,正好三个人清净,要了好些精致小菜和当地特产的陈年黄酒,自斟自饮,反而很自在。

      钱慎思陶陶然饮尽了一小杯黄酒,咂咂嘴道:“还是不如我们家乡的女儿红甘醇。”

      方鉴笑道:“故园之思罢了!”

      钱慎思道:“故园之思多好!比伺候这位县太爷舒服多了!”众人会意,都是一笑,也不多言,举杯又尽了一杯。

      方鉴道:“我这些年也算是阅人无数了,若论心肠,倒是前面的邵县令好,可惜宦场不顺,还是人太老实的缘故。但现在这位,又太不老实了,他以为他后台铁硬,其实我早知道他亦不过是用钱铺路罢了!”转脸对英祥道:“你也不用怕他和卢宝润。周祁愚蠢且贪婪,真敢动你,你叫家里人来找我,我手里有的是他的把柄,管叫他服服帖帖的!而卢宝润,他有他们家老太爷压着,老太爷虽然上头有人,但毕竟不能不顾名声。倒是你这么好的文采,读书又透,求个功名在身上,以后即便见到县太爷们,也不用下跪问安,算是有了个缙绅的身份。”

      英祥迟疑道:“我外乡来的,到现在户籍上标的还是暂住,去哪里弄祖宗三代的身份来应考?”

      钱慎思笑道:“你和邵大令一样老实!这年头,只要有钱,什么事情办不了?何况他现在已经是州同知,虽然没有实权,但好在人品不错,从不得罪人,帮个故友办个入籍,再冒个身份应考,不过知会一声,打个招呼,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其实到了场中,反而做不了假,所以一般人都蹭蹬在上头呢。你要是有那个天分,不妨一直考下去,将来不定谁是谁的上司,谁该参拜谁呢!”

      一直往上考,英祥是想也不敢想的,真考到殿试,他还去面见乾隆,听候传胪不成?不过弄个生员的身份在身上,确实多了很多便利。他这段日子常常帮县令拟定生员们年考卷子,八股文没有做过也见过不少了,其实说穿了也不是多难的东西,练个几篇熟熟手估计也能考个八_九不离十。

      方鉴见他沉吟不语,便又与钱慎思说几句闲话,英祥平素见他们俩总是淡淡的,这时才知道他们是不露声色的知己好友,一和气一严厉,一红脸一黑脸,在兰溪这些年,不光胥吏们不敢稍有欺凌的意思,连几任知县都不得不恭恭敬敬的。这也是之所以周祁一开始飞扬跋扈,他们就齐心辞差的原因。英祥也有些好奇,觉得不会就简单辞差那么便宜,不过开不出口来问人家的秘辛,倒是钱慎思,仿佛看出了英祥的心思一般,先举杯和他碰了碰,才笑眯眯说道:“希麟,我们这一年冷眼瞧你,确实是个端方的君子,且不会端方得执拗无能。所以,虽然相交淡如清水般,我们心里还是把你当自己人看待的。”方鉴亦是含笑点点头。

      英祥心里不由有些感动,举杯道:“我一个后生小子,一路从下民走上来,多亏两位先生提携!今日薄酒,不成敬意啊!”

      钱慎思笑道:“忘年交也是难得的!希麟小友,我们反正要走了,也不怕你知道,咱们这位周县令,做不长久了。你素来嘴严,我可以放心的告诉你。”

      英祥凝神听来,才知道官场的这些龌龊奥秘。原来,衙门中上下应酬、里外开支,都有固定数目,钱粮师爷一任任相沿下来,不敢稍有增减;而钱粮师爷离任时,这本账本也不是轻易就可以移交的,一般由后任的钱粮师爷或县官私任的账房先生出面,花上几百两银子把它“买”下来。这位新任的周县令自以为在巡抚面前花了几个臭钱就很得脸了,渐渐越发张狂,不把几位师爷放在眼里。方鉴辞差,他还有些不舒服,听说钱慎思有要辞差的意思,正巴不得!他要紧派自己的私人——他的小舅子——去接差。这位舅爷仗着自己后台硬,根本不把钱慎思放在眼里,连方鉴的暗示也装作不知道一般,非要打个三折来买这本账本。

      钱慎思知道他的身份,且好友的暗示已经打过去了,还不知趣,也不必多言了,干脆一文没要就移交了账册。其实他已经在账册上做了手脚,譬如应孝敬上司一百两银子的,他改成了八十;该三节的土仪例规,他改成了折干……这些孝敬的东西本来就是暗来暗往的暗门子,上司发现打了折扣又不好明着去要,心里恨得牙痒痒,只好暗地整些小鞋给周祁来穿。周祁只觉得自己近来容易碰壁,却不知道是为什么。

      钱慎思笑道:“说个有趣的你听着玩:前两日是金华府府尹喜源大人的添孙之喜,属下各州县案例都要送贺礼的。咱们这位周太爷按本子上写的,可可地送了六十四两,比原来的例规少了三分之一。而且送礼的签条原该是你书启师爷写的,里头哪些需避讳都很分明,他不知道,也不来问,直接写了‘喜敬六十四两’的字样。咱们这位喜府尹特重名讳,这张条子,又把钱打了折扣,又犯了他的名讳,心里哪有个不气的?还不如不送的好!”

      他喝了口酒,方鉴眯了眯自己的三角眼,冷冷笑道:“你看吧,周祁他搞得天怨人怒,还自以为道学森然。其实下头从胥吏皂隶起,有谁服他?我们三个一齐卸任,他有一丝表示么?博先生不过说了几句率直话,他勾结着卢宝润来栽害诬陷……这样的劣迹斑斑,早就众叛亲离了。只要府尹那里一张条子、或一句臭话传到上面,他就该乖乖滚蛋回家了!”

      英祥如听故事一般听呆了。他原本是贵介公子,在御前也见到过形形色_色人等,自以为还有些见识,如今换了立场,才知世间百事,不是简单“是非”二字可以说得清楚的,小小一县,小小县衙,里头盘根错节那许多暗门子,果然是可以活到老学到老的,自己再没有分毫骄汰的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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