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1、遭劫难喜自梦熊 ...
-
“什么?”
陈氏放开捂颊的手,脸上已经鼓起四个青紫的手指印来,她带着报复的快意,狞然笑道:“没错!上次她和我去卢家给三奶奶瞧病,回头就一直鬼鬼祟祟的!我当时还没多想,后来听说卢家少了件玉器,打了几个丫头没问出来,估摸着就是给她这样的三姑六婆顺手牵羊掏摸走了。卢家要名声,没有报官,算是自认晦气了。没成想天网恢恢,今儿给我瞧见了!就是这件东西!”
冰儿气极反笑,问她:“哦,你说这是卢家的,你瞧见过?”
陈氏干脆撒开来说:“瞧见过,就是这样一支棒子,绿玉做的——卢家说是南来的好翡翠!不信,叫卢家的人来问!”
冰儿道:“诬陷可是要反坐的!”
陈氏冷笑道:“偷东西还要挨竹板子呢!”她对着众人嚷嚷:“你们看看,这样穷的一户人家!家里吃了上顿不知道下顿在哪里,怎么有钱置办这样的贵重玩意儿?!一根这么长的玉棍子,又不顶吃,又不顶用,不是偷来的又是哪儿来的?!”
包彭寿见半路杀出陈氏这么个程咬金来,帮自己圆了谎、成功地栽了赃,喜不自胜,威严说道:“是偷来的,还是自己的,咱们说了不算。去,拿我的片子,还有这个玉家伙,到县衙里找吴头儿,说给他破获了一件大案子。我估摸着,既然偷东西,肯定不止这一件,其他赃物藏在哪里,还要打着问。”他满脸得意地看了冰儿一眼,又恫吓道:“官法如炉,可不是那么好忍受的!其他不说,五尺长、两斤重的毛竹板子,二十下就能揭掉你腚上一层肉皮儿!十根枣木做的拶子,皮绳那么一收,指头骨都能夹成两截!……”
他滔滔不绝说着,冰儿冷笑着打断道:“你只管叫人来!我自然有说辞。不过东西先给我放下,当着大家伙儿的面放下!我怕你偷梁换柱!”包彭寿亲自接过玉箫藏在身后,脸上一抖一抖的,是忍不住的得意,他挥挥手示意院子里其他人和自己的跟班离开,只留了陈氏一个人抱着胳膊在一旁看。包彭寿故作正色道:“我再也想不到的,你们居然做这样的事!上次博英祥已经去了一回班房,那里的日子你也晓得的。如今若是再进女监,官媒的那杆皮鞭岂是你这娇嫩皮肉受得住的?!我看你肚子大,就要生了,也煞是可怜,不如我来给你们做个保人,写张单子,等生完孩子,不拘是典是卖,到我家做三五年活计。”
他的欲望已经明显得很了,话说得那么露骨,反而没有了遮遮掩掩的忌讳,面向英祥道:“我这是为你!你想想看,真因为偷东西弄到班房里,还想谈什么贞洁?真当众挨顿板子再发官卖,你堂客也只有落入窑子一条路可走!而若是典到我家,或三年、或五年,统共给你十两银子!生个儿子就放还给你。你又有了钱,老婆又是吃香的、穿好的,享三五年福就回来,多么合算!岂不是强过这样过穷日子?……”
他唠唠叨叨扳着指头算着,满满的都是“好意”,一抬头见英祥满脸狰狞,俊朗的眉眼都扭曲了,倒吃了一吓,后退半步才想起自己应该更有底气才是,昂起头说:“你别不信!”
英祥看看自己气得发抖的妻子,冷冷道:“我明白你。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转脸柔和地对冰儿说:“你别理他!他敢动你,我就敢要他全家的性命!大不了也就是我回去——只要你和孩子好。”
“英祥!”冰儿声音有些发颤,她明白他的意思,如果同样是要一死,他回京向乾隆自首也强过在这里受包彭寿的侮辱。但那是无可奈何的最后一条路,不到最后时刻,她不许他轻易用。她转身对包彭寿说:“你叫县衙里的人来吧。我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东西的来由我能说得清楚——也不是卢家能有的!但是,这会子你把东西放下,否则,今儿你别想出我这个门!”
包彭寿哪里肯把东西再交还回去!他把玉箫藏在背后,两只眼睛防守着英祥,怕他动手,却不料动手的是大肚子女人——冰儿见他注意力都在英祥那里,飞扑过去夺自己的玉箫。她下手快,但到底临产前夕,力气不如以前,包彭寿又是个胖子,下盘墩得稳,一下子竟没有夺走。陈氏正为先那一巴掌恼火,见状也扑过来抱着冰儿的腰,大声道:“包三爷!小心些!”
包彭寿有了人搭手,气也壮了,事情来得突然,他又是个反应不够快的人,只知道要拿稳玉箫,于是用力一抽手,那箫杆子顺势抽在冰儿的肚子上,两个人都在用力抢夺的当口,那箫带着风声舞过,力道极大,又是实打实的硬家伙。冰儿被陈氏拉偏手儿抱着腰,动弹不得,硬生生挨了一记,当即痛得额角冒出冷汗来。
痛倒还是次要,心里被吓得不轻!冰儿捂着肚子蹲下来,只觉得肚子里那个还没有足月的小人儿踢打弹动了好一阵也没有安分下来,肚皮上被打的疼痛渐渐减轻了,肚皮里头却又生出另一种收缩发硬的暗痛来。这暗痛似乎越来越重,让她汗湿了里衣,抬眼惊惧地望着英祥,顿时没有了主意。
英祥发觉妻子的神色不对劲,只怪自己离得远了些,没能及时上前救护;又怪冰儿不当心自己的千金之体,和包彭寿缠斗个什么!但此时这些都没有功夫再管,他飞扑过去,一拳头打开包彭寿,又扯开陈氏搡到一边,抱着冰儿,看着她发白的脸色,轻声安慰了两声,怒目包彭寿道:“你活够了是吗?!滚!滚出我的屋子!”
包彭寿见他这副要吃人的神气,也有点害怕,加之亦知道自己刚才不慎,正打在人家老婆的大肚子上,顿时没有了底气。他虽然好色贪婪,但毕竟只是个小小的保长,闹出人命来也是应对不了的,耳边“嗡嗡”间隐约听见英祥怒到极处、寒到极处的声音:
“要是我老婆有什么三长两短的,我拼着自己的命不要,也要叫你们悔不当初!”
包彭寿只以为英祥好勇斗狠,出狠话威胁自己。而冰儿虽在疼痛中,却见英祥浑身发抖,面目狰狞,但克制着不发作,眼睛里少有的是阴狠决绝的光芒——这神色,她在英祥脸上是第一次见,但以往曾见傅恒、海兰察,甚至是她父亲,在做出杀伐果决的重大决策时,眼睛里就会有这样的光芒,仿佛是海东青看准了猎物,就待那最后的致命一击般。
“拼着自己的命不要,也要叫你们悔不当初!”
这句话,听着只像句斗气的狠话,但冰儿知道,一旦英祥无所顾忌、无所希望,那他就能做到。
她心中既有一阵欣慰,但也有浓郁的担忧。此时,下身忽然一热,一阵阵水流似乎顺着腿流下来。
“英祥!”想着肚子里的孩子,冰儿一阵害怕,伸出手朝着丈夫,英祥颤抖而冰冷的手立即握住了她的,冰儿似乎陡生勇气,咬牙忍住骇惧的呼唤,准备好面对最糟糕的一切。
陈氏有帮着接生的经验,低头往冰儿腿间一望,惊呼道:“了不得!羊水已经破了!要早产!”
离预计的日子还有近一个月,大家都听得慌了,包彭寿听说要早产,早吓得屁滚尿流,丢开玉箫夺门而出了。陈氏见产妇已经浑身颤抖起来,她到底有些经验,怒喝道:“急什么!不就是生个孩子!姐姐在这里,你不用怕的!”
英祥不愿意她碰冰儿,上前道:“我自己去叫稳婆,你出去!”
陈氏怒道:“你不信我不要紧,这个当口,你老婆身边离得了人?”她到底在这方面有经验,见英祥收了先前的狰狞神色,突然地六神无主起来,叹口气道:“都是穷人家,彼此帮衬吧!你放心,我不做伤阴骘的事!”由不得英祥信不信,已经开始指挥他把冰儿扶到炕上,又叫卷了褥子,改垫先就预备好的干净草木灰。
趁这个当口,陈氏出门,英祥听见她大声呼喊自己的丈夫:“杀千刀的,过来!去到巷子口把稳婆叫过来,这里有人要生了!”她那个打起人来极为蛮横的丈夫此时却是唯唯诺诺的,低声问道:“哪来的钱?”被陈氏一口啐个满脸花:“谁要你给钱了?只管去请就是了!”过了一会儿似乎明白了什么,又是骂了声“杀千刀”才说:“放心,我这里有点余钱,过年时尽你去摇会推牌九,好了吧?”
一会儿陈氏骂骂咧咧又进了门,对英祥道:“别急,你老婆是头胎,少说也要生一天一夜,慢慢熬阵子吧。”问了原先预计的生产时间,陈氏仰头算了一阵,安慰道:“虽然早产些时候,不过也还好,估计活得下来。就是日后喂养要精心些。”
英祥全无主意,只好听陈氏的,扶冰儿在床上睡下,心疼地问:“现在肚子疼不疼?“冰儿生孩子也是头一回,既紧张又担心,揪着一旁扶着她的英祥的衣服道:“肚子倒不怎么疼,可是腰酸得紧!”
陈氏在一旁笑道:“那好得很,腰阵子,难受些,不过生得快,受罪的时候也短。产妇不要多说话,就是疼,也要熬着多睡睡,到点儿了用用劲,就生下来了。”
穷苦人和富贵人比起来,更讲究个“一家有难,八方支援”,天然的存在一些情义。闻听英祥家的要生了,院子里住的七大姑八大姨的,纷纷过来看视安慰。见这家没有婆婆,也没有亲娘来,知道他们俩逃荒过来不容易,都十分怜惜,有经验的就在床边上安慰指点,有东西的就忙不迭送木盆、热水、剪刀什么的来。这时,稳婆也请来了,过来摸摸按按冰儿的肚子,点点头说:“位置很正,胎头也下去了,应该能生得顺利。”又问疼的怎么样,笑道:“临盆还早着呢,趁不很疼,赶紧弄点糖粥、水铺蛋,给新产妇涨涨力气,这头一胎总归费劲些,不过我看新产妇健旺,不碍的!”
英祥见稳婆很有经验的样子,心里一松,感激地说:“多谢!只要顺利平安就好,婆婆多费心,钱我这里早备下了,一定多多地给!”
稳婆见这男人识趣,不由笑道:“看你是个懂事的男人,你老婆托你的福,一定给你生个大胖小子——我看她这小细腰和圆屁股,就是宜男之相!”房间里众女人都给说得哄堂大笑,连正腰酸腹痛的冰儿也闹了个大红脸。稳婆妥妥地说:“我要给产妇宽衣了,底下也要出血了,男人家不宜进屋子。放心,我在这儿,还有这么多邻里,你给你老婆、也给我们大家烧粥去,一会儿我叫人到厨房来取。”
不知不觉天已经黑漆漆的,英祥蹲在外屋里,听得见里间热闹,也听得见妻子压抑着的痛苦呻_吟。已经五个时辰过去了,他忧心如焚、六神不安,却丝毫没有法子可想,只能苦苦地等候,一颗心“怦怦”地在腔子里撞。里间点着油灯和蜡烛,他这里却什么光明都没有,暗极了的地方窥着亮处,飘飘忽忽地就开始胡思乱想,想着他们在法源寺的初遇,想着她站在绿叶掩映的紫色、白色丁香花丛中,蟹壳青的袍子随风翻动着襟摆,那一张白玉碾就的面庞,没有笑意,眼波却自然流动着光华。那惊鸿一瞥的瞬间,自己的心脏像被击中了一般,认定了这就是自己今生今世的挚爱,少年的心思那么热切浪漫,满脑子都是佳人的容颜,窗课本子上写满了对她礼赞的诗篇。后来,两个人经历了那么多,那颗被时光和沧桑磨得钝钝的心,在这黑暗屋子里却突然重新翻腾跳跃,如少年时节一般磅礴有力,既是感激,又是爱。
到了后半夜,冰儿已经倦极了。
开始那还不大剧烈的疼痛,慢慢演化成了越来越大的潮水,每潮涌一次,疼痛就渗到四肢百骸,似要把人的感觉淹没,让人的精神在那样持续不断的酷刑下崩溃。
她原以为自己受过那么多苦,这点疼痛不算什么,可是一旦亲临,才知道自己小看了女人生产的苦楚:从腰开始,骨头似乎被一节节抻开了一般,她仿佛都能够听见自己身体碎裂的声音。浑身都是汗,肚子里仿佛用刀在绞,绞过一阵,五脏六腑全都抽搐,收缩在一起,极致的疼痛过后,短暂的松快,只来得及喘息一口,下一轮又袭过来,来得更为剧烈,让她头里发昏,眼前金花四溅。
“婆婆……”她无助地去握稳婆的手,哀求着,“好痛……什么时候才好……”
稳婆见得多了,连安慰都懒得安慰,笑嘻嘻连和别家女人的闲聊都没有打断,只等一个话题说完,才扭过头来按按她的肚子,对冰儿道:“快了,快了!疼了好,越疼越快!别急着用力,再熬一熬,女人家,都是这么过来的!”扭头继续聊天。
她说话的时候,冰儿又被一遭痛苦侵袭,耳边绰绰的也没有听清楚。绞痛过后,片刻的舒适,她迷迷蒙蒙想起自己那次为慕容业挨打,荆杖的狠毒,跟咬肉似的,可是人的忘性大,对疼痛的忘性更大,自己的记忆里,只有当时那令人胆寒的荆杖破风声,叫她以为自己必定会残疾的沉闷敲击感,以及后来一个月余不敢转侧动弹、只能俯卧休息的难受……而对疼痛的记忆,竟然丝毫不剩了。
周围是一群眼熟而不认识的女子,她在浑浑噩噩的间隙里,想起当时阿玛的那双眼睛,离得老远她也看见了,隔得好久她也能记得。他施加给她痛苦,但冰冷的眸子深处依然有心颤的不舍。她挨打,他心疼,其实就是他们父女俩在疼痛和心疼间的一场比拼倔强的拉锯战,结果,实际是她赢了。可这样的胜利,如今在生儿育女的关口上突然想起来,却让她无比歉疚。极致的疼痛带来这样极致的回忆,稳婆又扭身按按冰儿的肚子,惊喜喊道:“进产门了!快使劲!”见她挂下一脸的泪水,呵斥道:“哭什么!使劲儿!孩子就要出来了!使劲!”
她在“孩子就要出来了”的召唤中突然浑身紧绷,似乎有了力量。养儿方知父母恩,她莫名地觉得,自己此刻就如在赎罪一般。奇妙的是,在本能地向下用力的过程中,肚腹里的痛仿佛被淡忘了,只觉得有一阵天赐的力量持续地往下、往下……
稳婆对她的聪慧很是高兴,见一轮阵痛过去,产妇已经满头豆大的汗珠,张大着嘴喘息得飞快,似乎随时要晕过去。稳婆叫旁边人拿水为她擦脸,又热敷下身帮着开产道,安慰道:“用力用得真好!下一次疼起来还这么使劲!……”
冰儿觉得浑身被抽干了一样,瘫软在床上如同一摊死肉,再无半分力气。可是当又一次剧烈阵痛发作,她的力量又来了,提着气、咬着牙往下使劲,把她和英祥盼了许久的孩子往外推,连稳婆都边按肚子边夸她:“好样的!看着细皮嫩肉,着实有毅力!”就这样疼了三四轮,用了三四次力气,稳婆对陈氏叫道:“快!快!抻着产妇的腰,让她蹲坐起来!抻直了!抱稳!孩子要出来了!”她很有经验,吩咐着拿热水、烫剪刀、绞手巾,也不再说闲话,顾不得血污淋漓,伸手小心接生。
一旁定睛观看的人一阵欢呼:“出来了!出来了!我瞧见毛茸茸的头顶了!”
这样尴尬的场景,蹲坐在床边,被陈氏用力扶着腰的冰儿却丝毫没有觉得难堪,她泪流满面,趁着疼痛时候的那股天然的力量,想象着孩子的样子,只觉得在那瘫软的疲惫中,还有着上苍赐予的力量供她再一次使用。突然,产道一胀又一松,浑身说不出的松快,泪眼模糊中,隐隐见烛光里的稳婆双手小心捧着一个血糊糊的小肉团,叫旁边人拿烫过的剪子剪断脐带。小肉团大约还不习惯初到人世的陌生和无依无靠,弹动着手脚,憋着气,突然发出一声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