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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6、身沾泥絮撑苦日 ...

  •   好在冰儿颇通医药,用银针刺出淤黑的污血,及时敷药,除了胳膊上伤重的地方稍生了几天脓疮,其他倒也慢慢好了。班房黑狱里这些差役,心狠如虎狼,毒辣如蛇蝎,但作弄的法子却颇有讲究,不叫人死时,不过是皮肉吃苦,而且令人想着就吓得打颤,却也不伤性命。

      真正苦的是他们接下来的日子。因着英祥的伤,又是买药花钱,又是无法出去挣钱,全靠在家坐吃山空,多出的二两银子不多久便不剩什么了,冰儿端详着当票上满当的日期渐渐逼近,却丝毫没有赎当的可能性,心里就不由作酸。英祥见她肚子越来越大,却还要背人掩泪的样子,心痛难耐,虽然行走还有些不利落,仍然挣扎着出去找活计。但因为包彭寿从中弄鬼,散布谣言到处说英祥他非但教书不行,且品性不端,都抓到号子里受了官刑。小小县城就麻雀大的地方,消息传播得极快,那些请得起先生的人家谁肯再请他!日常只能偶尔靠给别人写写书信,赚得的钱连两张嘴都填不满。英祥那一身铮铮傲骨也就渐渐消磨,开始想着其他法子来养家糊口。

      他们所住的院子里都是些穷苦的下民,英祥一日又恹恹地回来,那些在院子里喝酒猜拳的人便带着三分笑话,也带着三分指点的意思道:“博先生,你那身灰蓬蓬的长衫还是早些脱掉妥当!这年头,靠几本书出头,除非是考秀才举人,否则,就是给人写状纸、做先生,也没有人瞧得上你!还不如早像我们似的,一身短打,走到哪里吃那里,苦是苦些,老婆孩子都不饿肚子,小日子过得一样的写意!”

      又有人笑道:“要么,就别舍不得你那俊俏堂客,要么,就别舍不得你这个识字人的面子。你看你又不会一门手艺,除了卖劳力,到哪里讨生活?”

      英祥听到言语里有些辱及妻子的意思,脸不由一挂,但见人家照吃照喝,全无一点在意,心里不由又馁了,苦笑道:“脱掉长衫容易,可就是脱掉长衫,又有哪里可以讨生活的?”

      有一人见他语气倒还恳切,也知道他们一家自从来到兰溪,日子过得很是艰难,老婆估计冬天就要临盆,到时候别连买红糖、小米、鸡蛋的钱都没有!于是指点道:“小后生,这里河道多,南来北往运粮食、运蚕丝的船只也多。找个码头口,不拘是拉纤还是脚夫,虽然赚的是辛苦钱,但是养个家不成问题。只看你吃不吃得起这个苦头!”

      英祥略怔了一会儿,寻思自己也是练过武的人,力气又不小,虽然这些力役下贱了些,但是凭本事吃干净饭,也没什么大不了。大丈夫能屈能伸,何苦守着一身长衫苦撑着体面——况且自己的体面,早在下理藩院被赐死的时候就被剥了个荡然无存了!

      第二天,英祥就换了一身短打跟着人到河道边找活计。若说挣得多,还是拉纤,他站在河岸边,看纤夫们赤_裸着上身,只穿一条短裈,胸口勒着纤绳,腰躬得浑似一只大虾,拖着不远处一条大船朝浅水靠岸的湾头行进。这时正是夏初水流最急最大的时候,一阵浪头过来,二十几个纤夫便有些稳不住了,若是脱了纤,船要翻不说,还可能伤到拉纤的人,于是撑船的大呼“稳住”,纤夫则叫“避开”——即避开水筋,两两互相吼叫、埋怨、怒骂,好容易过了水头,船只平稳下来,英祥见那些纤夫们晒得黝黑的肩膀上已经被勒出一道紫红的印子,却相对咧嘴一笑,仿佛刚刚的怨怼已经烟消云散一般。他咽了咽唾沫,自思这样带着技术性的活儿自己纵有蛮力也干不来,且如此半裸着身子,他也觉得不好意思。于是扭头往码头望去。

      码头上也很热闹,脚夫们提着扁担涌在一艘刚刚准备卸货的漕船上争揽生意。英祥观察了一会儿,觉得这活儿虽然也低贱,但是难度却小些,因而鼓足勇气到脚行预租了一根扁担,也去码头上凑热闹。

      他的个子在一群南方人里显得高而壮实,又不像其他人那样乱哄哄挤在前面争抢,便觉着醒目。漕船上是回空带的北货,船主指着英祥道:“你——那个个子高的——就是你,前面来!”

      英祥大喜过望,排开其他人,踩上颤巍巍的跳板到了船上,挺得笔直的脊梁略弓了弓。船主打量了他两眼,问道:“眼生啊!新来的?”

      英祥笑道:“可不是。谢谢爷赏饭。”

      船主笑道:“挺会说话。”叫里头的伙计拎了装得足足的两个麻袋出来,说道:“送到那边我们的大车那里,二十个大子儿。仔细些,里头有些贵的,要是出了毛病,按道理你是要赔的。”英祥道:“省得!”用扁担上左右打秋千的两个钩子钩住了麻袋,他动作笨拙,忙活了半天,惹得那些没有揽到生意的一阵讪笑。英祥试了试肩,虽有点重,还扛得起,晃晃悠悠起了身。没成想过跳板时身子就稳不住了,那带着弹性的木头跳板,被压得重了,越发上下起伏得厉害。上船时空身,倒还不觉得,这会子肩膀上压了担子,他的身子便也在跳板上前后晃悠,脚里踩不稳,几乎要往河里跌。

      船主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了他,埋怨道:“你血祖宗的!人掉下去是小,我这里的货物可比你这把骨头值钱!小心点行不行!吃不了这碗饭早点滚蛋!”

      英祥忍着心里的气,听着船主喋喋不休的抱怨和指责上了岸,若是以前,早掼了挑子拔脚离开了,可今天想着二十个铜板,他咬咬牙忍了下来,看看前头大车似乎离得不太远,心里一阵喜悦,加快步子朝前走去,一直赶超了好几个脚夫。

      他听见后面有人在“噗嗤”笑话他,估计着是自己这根扁担左右打晃的缘故,走了只不过三分之一的路程,他就觉得右肩上火辣辣的磨得、压得吃不消了,只好停下步子,搁下挑子喘两口气,蹲下身子重新套进左肩上。没想到这挑担子的人途中原本是不宜歇息的,一歇就会泄了气,一泄气,再提劲就极难。果然,不过一百多斤的挑子,换到左肩竟扛不起来,试了几试都觉得脚里打颤,胸口憋闷得喘息不了。后头的人一个个紧着向前赶,超过他时冲他“呵呵”地笑。英祥看他们速度虽然不是绝顶的快,但是脚步轻捷,动作稳健,呼吸声与步伐相应,换肩时步子不用停,只在背后把扁担怎么地一转,自然就换过去了。就是这样子脚里不停,一鼓作气,很快都到了目的地。

      英祥咬咬牙,狠命一起身,谁料这天早上喝的是稀粥,肚子里这会子早没存货了,猛站起来眼前金星乱迸,天旋地转,一个不稳差点摔倒。可巧最快的脚夫已经打回头了,拎着扁担轻飘飘地走过来,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这才没摔着。那脚夫好心问道:“小后生,没闪着吧?”

      英祥摇摇头,深深呼吸了几口,感觉眼前雾蒙蒙的感觉减轻了些。那脚夫笑道:“看来你是个生手。加把劲儿吧,快了。”英祥苦笑了一下,狠命挑起担子,脚底里虚浮打晃,跟灌了铅似的,肩头上不消多会儿就又疼了起来,好容易到了地方,人跟虚脱似的,卸下麻袋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喘气。

      大车上的人又好气又好笑,上去踢踢他道:“你小子也太没用了!敢情是王八投的胎?走道儿慢成这样?要不是我不错眼地盯着,真怕东西被你黑了去!”说完,数了二十个钱丢在他身前地上:“拿走吧。以后练练好再来,白瞎了这身好肉!”

      英祥心里大忿,可是面前黄澄澄的物事是铜含量极高的乾隆大子儿,区区二十个,串在一起还不足一揸长短,平日里王府赏戏子,铜钱都是拿竹筐抬着往台上撒,为的就是看一看那些戏子们撅着屁股在台上搂钱的可笑样子,今天才知道,一枚大子儿来的这么不容易!自己为了这二十个钱,吃了苦头,落了埋怨,听了臭话,遭了嘲笑,他又有些辛酸又有些无奈,把钱一个一个捡起来,放在腰间的褡裢袋里。此时日头已经渐渐高了,初夏的天气在南方显得尤其燥热,身上原本湿透了的,现在被太阳一照,又全干了,看得见胸口腋下一圈都是白花花的盐碱。旁边有一口井,英祥和那些脚夫们一道,共用一个葫芦瓢,从刚打上来的水里舀了就喝,冰凉的井水令人惬意,有人喊道:“吃中饭去!吃完再来!”众人一哄而去,都到边上的小店里,有的要烂糊面,有的要小米粥,有的要“老虎脚爪”,热热闹闹地凑在店外的茅草棚子下头或坐或蹲,淅沥呼噜吃起来。

      英祥早饿得难受了,也叫了一海碗烂糊面,那是一种下得稀烂的面条,汤里还杂烩着青菜、咸菜、萝卜丁什么的,一海碗约有一斤的样子,英祥不知不觉竟全部咽了下去,看着干干净净的碗,竟连面条是什么味道都记不清了,只觉得肚腹里饱满适意,头里也不再昏东东的,渐渐身上有了些气力。又坐了一会儿,便和其他脚夫一起,拥到码头边接第二趟活计。

      一天下来,累是累得够呛,不过英祥聪明,很快也就掌握了挑担的诀窍,动作娴熟起来,居然挣到了七八十个铜板,刨去自己吃喝的,余下的揣在褡裢里,一边走路一边“哐啷哐啷”响着,他心里欢喜。今儿刚刚认识的几个脚夫约着他去喝碗酒,他摆摆手笑道:“不了,家里老婆正大着肚子,赶紧买了吃食回家整治去。”其他人笑道:“会疼老婆!谁嫁给你真叫有福!”

      英祥听着这话,脸上笑笑,暗里却叹息,心道:冰儿肯抛弃了荣华富贵,和自己一起吃了这么多苦,如今又为自己怀了身孕,自己能报答她一分是一分吧。

      他这位曾经的公子哥儿,揣着怀里可怜兮兮的几十文钱,踏进市集里买米、买菜、买肉、买油盐,不多时,就把刚挣来的钱花得河干海尽,觉得这黄澄澄的阿堵物果然自有妙处,兴高采烈地踏进了家门。

      堂屋里甚是闷热,他见冰儿挺着肚子,蹲在那里烧灶已经有些不便,忙道:“放着!我来!”蹲下来帮忙。也是从出了京城,他才刚刚开始做这些事情,吹火不娴熟,呛得一鼻子烟,却也不以为苦,两个人配合着把饭做了。这一顿有荤有素,吃得少有的惬意。英祥看着妻子的脸,半日道:“你瘦了!”

      冰儿摸摸自己的脸,又看看自己肚子,笑道:“肚子倒不小,娃儿能长得好,我瘦点又怕什么?”英祥不言声地把肉夹进她碗里:“钱不多,只买得起这些下水,不过好歹也算是肉,你多吃点。”

      冰儿心里一暖,果然是患难见真情,这位哥儿虽说有些多情,但是待人倒还算是真心实意,这段日子的艰难磨砺,对一个以往娇生惯养的小爷而言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但他在自己面前也从没有叫一声苦,印证着他自己说的“相呴以湿、相濡以沫”,冰儿不免动容。

      晚上洗浴完毕,冰儿就着跳动的油灯微光,看着英祥两边肩头被磨得红肿渗血的痕迹,小心为他擦着药酒,絮絮道:“明日扁担再上肩,会疼得格外厉害些呢!要么,歇两天吧。”

      英祥苦笑道:“少做一天,家里吃什么?你现在又不能苦着。我没事,就当是练搏克摔了跤,咬咬牙起来还不是继续练?古人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你看古今那些成就大业的人,有几个是看不破穷通的?有几个际遇是一帆风顺的?所以,我权想着这是上天在磨练我,成就我,还有什么熬不过去的?”

      冰儿抚着他的肩头微微叹息:“怪不得我们老爷子要叫我读书,果然书中有大道理,竟能使人看得开。我原以为——”她停了嘴不说话,英祥返身在她颊上轻轻一啄,笑道:“你原以为我定然不中用,在这里还要耍一耍小爷脾气,怨天尤人,自暴自弃,是么?”冰儿轻轻在他背上拍了一下,又忍不住凑到他温暖的怀里,耳鬓厮磨中英祥听见她低低的声音带着热热的气息传到自己耳朵里:“嫁你倒没有嫁错……”

      英祥心头被撩拨得火热,和她双双倒在竹架子床上,床上新铺的蔺草凉席,擦洗得干干净净,散发着蔺草特有的芬芳,他在这样的芬芳里回忆起自己以前最喜欢的沉水香,已经久久暌违了,如今身上唯余淡淡汗水味,仿佛怎么洗也洗不干净似的。而他的爱妻却没有丝毫憎嫌之意,热烈的亲吻落在他的脸颊上。竹床发出“吱吱”的声响,让他们不敢太过放肆。英祥轻轻回应着她抚摩着她光洁如玉的肌肤,她带着快要做母亲时的特有的乳花香,圆滚滚的肚子,他的手不由停了下来。

      英祥深深吸了一口气,安慰地揉了揉冰儿的后腰,撇开身子道:“还是小心些吧。这个孩子,我要他万无一失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6章 身沾泥絮撑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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