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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2、回首向来萧瑟处 ...

  •   英祥醒过来时,眼前是一片明净的深蓝色天空,无数颗星星洒在天幕上,莹莹夺目。他感到身边一阵温暖,咳了几声渐渐回忆起前事,扭头一看,冰儿披着一套棉布夹衫,正在身边拨火,见他醒过来,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凑过来说:“吓死我了!你吐了有一缸水呢!不会水,偏要逞能!”

      英祥这才发现自己光溜溜地躺在铺盖被褥里,他们俩湿透了的衣物挂在火堆旁的架子上烤着。冰儿从火堆上扠出一个陶罐,吹了半天,才舀出一匙来送到英祥口边:“趁热吧,鱼汤。前儿个在官路上花二十个大子儿买的罐子,还真派上了用场。”英祥就着勺子喝了一口,汤里放的是粗盐,也没有姜葱调味,土腥味之余,还带着些苦,远比不上官路上小餐馆里烧的鱼羹好吃。不过此时饥肠辘辘,加之身体发虚作寒,半罐热汤下去,身上微微出汗,倒松快了不少。

      他看着冰儿麻利地收拾好,愣愣地坐在火堆边,不由半仰起身子道:“不早了吧?晚来风大,你也当心着凉。”

      她轻轻“嗯”了一声,把几根粗树枝丢进火堆里,又用手梳了梳还有些微湿的长发,到英祥身边,先是伸手探了探他的脖子与后背,不言声取来块干手巾帮他把汗水擦了,这才解开外头随意披着的衣裳,“刺溜”一下钻到了已经焐得暖暖的被窝里。英祥探手一摸,她居然只穿了贴身的亵衣,不由发问道:“怎么?衣裳湿了没的替换?”

      冰儿“嗯”一声道:“算得不准,衣裳带得少了,看来下次找个小镇,要去买几身估衣。”

      英祥把她冷冷的手焐在自己胸前,在她腰间一摸,也是凉浸浸的,忍不住道:“你以前倒没这么容易浑身冰冷的,是不是气血亏虚的毛病又重了?”冰儿享受着他暖暖掌心的熨帖,没有甩开也没有挣扎,乖巧的小猫一样点点头:“自从回宫后,一直没有睡过好觉。”

      英祥半晌才道:“是我对不起你!”

      “如今别说这些没用的话了。”

      英祥觉察到手心里的人儿似乎不耐烦地又想翻身挣脱自己的怀抱,赶紧把胳膊一紧,凑在她耳边道:“我不说了,你别乱动,铺盖小,里头灌了风更要受寒。”他努力温暖着那个凉滑如玉的身体,不敢带丝毫轻亵,只感觉她半湿的发梢撩拨在他的皮肤上,带来一阵阵令人战栗的痒。

      两个人都很累了,但听着春夜里连绵的虫鸣,时不时惊起的山鸟的啼叫,这么美的天籁下,呼吸相闻,都觉不出睡意来。冰儿偶尔睁眼,恰见英祥双目炯炯正在瞧着自己,皱眉问道:“大半夜的不睡,瞪着瞧我做什么?没瞧过?看着怪吓人的。”

      英祥笑道:“舍不得不瞧。人这一辈子,啥都不是自己的,之前我也真没想到,突然就有进牢狱赐死的一天,那时觉得最可惜的,就是好久好久没有见着你的笑样貌。”

      冰儿被他逗得居然一笑,不过瞬间就收了笑,且摆出一副冷面孔“哼”了一声,见他眼角涔涔有光,似是眸子里含着一层薄泪,不由伸手在他眼角拭了拭,果然是泪,她发问道:“怎么,想到往事,男儿有泪也轻弹了?”

      英祥自失一笑:“我都觉得自个儿甚是无用——为你,不知抛洒了多少眼泪——只是,你都不知道罢了。”

      “为我?不是为她?”

      “为你!不是为她!”

      冰儿想等着后一句必然是与慕容业有关,却没有等来,于是自己问道:“你就不问问,我当年为慕容业洒了多少泪水?”

      英祥无声地轻叹:“有什么要问的呢!你除了心里那一小块,其他都是我的。我就该大度点,任你心里那一块留给他罢。”冰儿不禁凝视着微光里的他,想看看这话里有多少敷衍虚伪的成分,然而见到的是他英俊的脸庞上交错着亮闪闪的泪痕,冰儿从来没有觉得这个男人这么美、这么动人、这么叫人心碎过,她觉得自己的鼻子也酸酸的,忘情地伸手去擦他的泪水:“你说得对,以前的事情都算了,忘记吧,我们重头来过,没有慕容业,没有蓝秋水,你还是你,我还是我。”

      英祥猛地把她搂紧,恨不得揉进怀抱里一样,他的吻一个一个落在她身上,从轻到重、从疏到密、从试探到狂热。他已经暌违了这熟悉的身子好久,那依然惹动他情思的气息,那依然拨动他心弦的肌肤,他久旷的欲望已经隐忍了多久不敢亵渎她。这样的热吻换来她真切地回应,她的身体不再冰冷,而逐渐变得火烫,呼吸声在他耳边,有带着颤音的急促感这番心灵的“小别”之后,终于迎来这样饱含着痛楚的交流,却也终让两人沉浸进狂热忘我中。野风阵阵,篝火熊熊,简陋的铺盖掩着两具年轻而富有激情的身体,没有锦屏山枕,没有瑞兽心香,亦无绣衾罗帐,而天似穹窿,地如牙床,星辰明月为华灯,虫鸣鸟啼为舞乐,他们最真挚浪漫的欢好,在被褥间屡翻浪涛。

      *****************************************************************************

      早晨的霞光透过山林的灌木丛,投到两个人的脸上,脸上不知是朝晖映照之下的红光,还是夜来缠绵所余的潮红,都觉得颊上热热,如新婚之夜那样,都有些不好意思。身边的篝火早就只剩了少许“噼啪”作响的焦炭,倒是两人湿透了的衣衫,一夜风吹火烤,都干透了,迎着晨风猎猎飘动。

      两人又略略亲昵了一会儿,起身着衣,英祥见冰儿突然怔怔地对着衣裳发呆,上前亲昵地揽着她的腰问道:“怎么了?”

      冰儿系紧汗巾,叹口气道:“昨天我竟没有发现,我腰里一直扎着的一卷金叶子没了,大约是落水时掉了。”

      英祥还未曾因钱发过愁,尚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笑道:“怪不得你落水直往下沉,原来腰荷千金,累累成赘啊。”

      冰儿生气道:“那么多金叶子!值四五百银子!寻常过日子,有四五百银子的家底,也算得上中户,如今少了这些钱,我们就彻底是穷人了。”

      英祥道:“我们有手有脚,纵使是穷点,也不会饿肚子。何况,你那里不是还有碎银子和铜钱么?”

      “那顶什么用!不知够不够支持路费呢!”冰儿披上外袍,返身朝小溪边走去,“不行,我要找回我的金子来。”

      英祥知道劝不住她,叹口气跟上来,果然见冰儿挽起裤腿在小溪里四处搜寻,金子本身虽然沉重,但是打成薄叶片状就轻巧得多了,加之昨日桃花汛水流很是湍急,大约大部分还是被冲走了,冰儿在长长一段溪水石缝里掏摸了半天时光,才寻回来不足十分之一的金叶子,不过一二两左右,不由愁眉苦脸的:“不知道冲到哪里去了!不知道便宜了谁!”

      英祥见她毫发无损地上岸,才松了一口气,搓着她冰冷的双手道:“不过是身外之物罢了,何苦来!万一把自己弄病了,岂不是得不偿失?”

      冰儿心里虽然极不情愿,但也没有其他办法,恹恹地回头收拾东西,喂饱马匹继续前行。英祥见她心情不好的样子,想着法儿逗她开心,但总不起效,最后只好问道:“你以前说你读过四书,不知道诸子有没有读过?”

      冰儿道:“四书我都是被逼着读的,一概一知半解。再读诸子!阿弥陀佛,命都要送掉!”

      英祥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四书诚然是读书的正朔,诸子却也有好多不坏的东西在里头。譬如说《庄子》,‘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何等胸怀!”见冰儿一派听不懂的样子,又说道:“我最喜欢《庄子》里一个小故事:‘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就是说,一群鱼儿,不巧遇上大旱,泉水干涸,它们都搁浅在陆地上,此时只剩一点点水,鱼儿身子尚不能没入。为了求得活命,它们彼此间吹出湿气相互呵护着,吐出唾沫相互湿润着,虽然贫水至此,反而感受到相互难得的温情,力虽微薄,却能互助而共渡难关。”

      他的眼睛亮闪闪的,带着毫不掩饰的真情:“我们如今,再穷途末路,难得有这样相濡以沫的机会,岂不是也是上苍给我们的赐福?”

      冰儿果然被他的故事说动,深深望了他一眼,也不再那么气馁了,爽朗道:“说得是!你这样一个享惯了福的小爷都不怕一穷二白的日子,我怕什么!以前,我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一样活得好好的!”停了停又问:“那么,最后一句‘相忘于江湖’又是什么意思呢?”

      英祥愣了愣。他当然知道“相忘于江湖”的意思:再相呴以湿、相濡以沫,都不如在江湖水中各自游走,相互忘怀,只有当人开始学会忘我,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知的时候,才能够完全回归自然而然、自由自在的本真境界。可是那样笑出尘世的风度,自己曾经向往,经历了这许多后才知道,这才远是在俗世泥途中打滚的自己不能企及的境界。他最后笑了笑,说:“我们如今就在江湖,不忧庙堂,不是很好么?”

      冰儿反正也听不懂,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点点头,望着红尘漫道的前路,有春季里的花红柳绿,也有掩藏在荆棘丛中的未知,然而既然走出来了,就这么走下去吧。天无绝人之路。

      *****************************************************************************

      准噶尔战事,渐渐开始听到一些好消息,原本对乾隆兵策将信将疑的人们,终于在前方军报的翻覆中见到曙光。乾隆没有被之前阿睦尔撒纳玩弄的一些手段迷惑,亦没有被前期清军的损兵折将而吓倒。改变“以准治准”的方略之后,由新沐皇恩、将有七公主作为儿媳妇的成衮札布,带着他骁勇而忠诚的喀尔喀骑兵荡平北路;而活佛三世章嘉亦消解了喀尔喀各部对中央的不信任,青滚札布的“撤驿之变”终于被化于无形;新任的副将军兆惠更是深谙君意,带着甘肃八旗、察哈尔军、索伦军中的精锐,深入到准噶尔这片新疆域的南北,追击得阿睦尔撒纳丢盔弃甲,不得不带着他新纳的妻子——哈萨克汗公主,一路向着北方俄罗斯的境地逃窜——因而,那些原本左右摇摆不定的准噶尔城主们,要么自相残杀,要么乖乖缴械投降,臣服于朝廷的统治。

      青滚札布被捉拿回京处斩,而乾隆在给兆惠的诏书中,仍切切嘱咐他务必拿到脱逃在外的阿睦尔撒纳,亦要将这罪首明正典刑。这,看来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了。

      乾隆终于松了一口气,开始着手安排准噶尔的建制、屯田和移民出关,就连军流的犯人,也不再像以往那样多发往东北关外,而是一股脑去了这块被荡平、屠杀而显得有些荒芜的新地域。接着,皇帝开始着手准备拜祭皇陵,把国家取胜的好消息告知祖先——以及,那个让自己日夜思念的、安葬在清东陵平生知己。

      这次拜祭之后,将往盛京避暑,因而乾隆带着嫔妃家人一同前往,可是拜祭孝贤皇后时,跟在身边的只有皇后的亲生女儿和敬公主。自从额驸被加恩免死圈禁,和敬公主的脸上绝少见到笑容,在母亲陵前,她更是悲恸失声,呜咽着跪在地上无法起身。乾隆比她把持得住些,任凭双泪纵横,却没有发出泣声,默默酹酒、默默祷祝,亲自用布帕拭去碑上尘灰,良久方道:“我来看你了。”

      前朝之上,他是赫赫君王,可以不动声色杀伐果决,可以不念亲谊铁面无私,可是在这里,他宛如又重回重华宫的少年时代,亦有着带着青青髭须的青涩脸庞,清亮而善良的眸子,偷偷在无人时腻在她的身旁,闻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芳泽,看着她白腻端庄的后脖颈,嬉笑着对她说些喁喁情话。那时何等单纯!想着要琴瑟和鸣,想着要白头偕老,想着要生下许多孩子专心地疼爱……然而世事终究成空,若是早知她会因为二子早夭而悲伤欲绝,早知她要强撑着母仪天下的端庄而咽下若许的苦水,还不如当时一切都没有,至少他们还可以日日见着,相濡以沫。

      虽则君临天下,其实并不是外人所想的:早与这尘寰远远相隔。

      祭奠完孝贤皇后,乾隆显得极为疲惫,回到所驻跸的盘山行宫——静挹山庄,无心召见任何嫔妃侍奉,晚膳后,独独念着要见和敬公主,身边太监不敢怠慢,忙从公主所居的宫室把和敬公主叫到御前。

      和敬公主的眼睑仍然肿着,鼻尖也红红一团,虽用了脂粉,到底不能全部遮掩。乾隆见她就忍不住心疼,见她还欲在条炕前的跪垫上长跪,急忙道:“不要跪了,这里地气寒冷,风邪侵入膝盖将来会肿痛的。坐上来吧。”很自然地拍拍自己的身边。

      和敬公主毕竟不像冰儿那么恃宠而骄得放肆,忖了忖还是斜签着坐在父亲炕桌的对面,一眼瞟见炕桌上墨汁淋漓的诗行,被胡乱折着,只看得到部分字句:“……感星霜之迅,迈思窈窕以难追,一瞬惊心,五言志痛。……旧恨千秋永,新昌两度妍。望帏神黯尔,举爵泪潸然。……”她读过诗书,知道这又是皇帝忘情时给孝贤皇后所写的诗篇,其他后宫诸人,无论是在世的还是殁亡的,从没有谁得到这些情真意切的文字,想着不由又是鼻酸,却听耳朵里传来乾隆轻柔的声音:“虽是一路随侍朕过来,还没有时间问问你,这一阵过得可好?”

      和敬公主忍泪道:“回皇阿玛,女儿挺好。”

      乾隆定定地看着她,是不相信的神色,却不是一般出自不信任的打量时那种锐利的目光,半晌道:“你也骗阿玛!你看看你,脸颊都陷下去了,眼圈也是郁青的,不是思虑过甚又是什么?”他这话一说,和敬公主的委屈再也忍不住,两颗眼泪一下子滑落下来,自觉失仪,掏着帕子要擦,乾隆叹息道:“朕想着你,想着色布腾,心里也难受。”

      和敬公主掩着泪道:“色布腾昏聩,辜负了皇阿玛的心意,如今也悔得不得了呢!皇阿玛不杀他,已经是恩遇之极了。女儿哪敢再有非分之求?”

      乾隆苦苦一笑道:“如今仗是打赢了,国家没花太多银饷,虽有几个大臣殉国,但朕完成了圣祖和先帝的遗愿,也颇觉欣慰。只是欣慰之余,想起此仗真正断送的,是你与冰儿的幸福,还是觉得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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