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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渺渺离魂念故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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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晖院原是萨郡王府里东向的一座院落,院子不大,五脏俱全,是英祥大婚前读书休憩的所在,作为郡王的独生儿子,不用想也知道,里面一应陈设不说有多富贵,也不是寻常等闲人家铺陈得起的。英祥却好吟风弄月,见每日从院墙边值着的芭蕉樱花上,都可以看见日头东升,金色的朝晖越过粉红的樱花丛,浅浅落于院中,便亲自题了这么个匾额,福晋虽嫌它轻浮,拗不过儿子喜欢,也不过笑他“少年轻狂,不知尊重”,并不多问。后来大婚,冰儿又大破公主府的陋习,英祥长住在公主府里,那座院落空了下来,只倩老奴日常打扫,偶尔闲居才去。
人虽不去住,院子名义上还是英祥的正门院落,把一个没名没分的孤女安置在这里极不妥当。英祥进房间见冰儿板得结结实实的脸,才发觉自己有些急躁孟浪了。本来挺美好的一个晚上,为这样的事情闹得不愉快也不是他的本意,上前嬉笑着说:“你看,大晚上的,撵人家一个姑娘家走,撵到哪里去?你是修善慈悲的好人,不会瞧着人家在街头上流落吧?”
冰儿用力拔掉头上挽发的钗子,甩开一头黑鸦鸦的秀发,气哼哼道:“我杀人不眨眼,不修善也不慈悲!我才不撵她呢!你爱让人家去哪儿就去哪儿,我管不着!”
英祥笑着哄她:“我还不知道你!得得,我又没真准备留她,不过是一夜而已,隔得那么远,你担心什么?莫非——”他调笑着捏捏她的耳垂:“莫非妒忌了?”
“呸!”冰儿一啐,拍开他的手,“起开!我这阵子反正也倒霉透了,不缺这一件不痛快的事!”
“瞧这说的!”英祥有些无奈,掇过一张绣墩坐在她身后,见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拿着篦子乱蓖头发,伸手接过来为她轻轻点按着头皮,“你哪只眼睛瞧着我就像个混人了?先说什么来着?到我身边做‘姑娘’?我们身边这许多丫鬟,你见我沾惹过谁?这还都是知根知底的,她一个外人,我就是再急色,也不至于就要扑过去了。再说,她比得上你哪半分?”
冰儿被劝得有些回心转意,享受着他的服侍,点点头道:“话说得可真美!可惜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你是名士,喜欢这些风流故事,就恨着没有机会发生一段偷香窃玉的美事。诶,你说,流水无情,落花有意,怎么就不能成就一段佳话了!”
“书没读多少,歪理倒是一条条的!”英祥无奈笑道,“成语典故别乱用!那‘窃玉’还罢了,‘偷香’这词也是用在我身上的么!”
冰儿读书不多,也确实不全明白“偷香窃玉”的典故,见英祥伏低做小过来解释,心底里也确实觉得自己有点无理取闹,便也不再提及,算是这场风波就此揭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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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过半,一桩心事便到了眼前,眼见着窗外银杏变黄,枫叶转红,冷雨阵阵催人悲秋,冰儿那桩心事也越发挤到眼前不能排解。又是几回上书,请求回宫请安,乾隆总是不批准,只是把迟到了的她的生辰的赏赐一一送了过来:冰儿强颜欢笑接旨谢恩,却呆呆地看着那些赏赐提不起一点精神。苇儿端了茶来,满脸带着洋洋的喜气:“哟!怪道人家都说皇上疼主子,小小的生辰,赏这么多宝贝!虽说比着例子,不能把内务府的新贡品都送了来,可这些——”她抿嘴笑道:“件件都是看得过眼的!”
东西确实都是好东西,但冰儿从小穷门小户里长大,对这些珍奇并没有多高的鉴赏能力,她轻轻弹弹眼前的一件紫水晶琢的双耳美人肩花插,漫不经心道:“也不过漂亮些的石头,灵巧些的工匠,说到底还是石头。我素来不爱这些玩意儿,不过想想皇阿玛也没什么新鲜的可赏我。”
苇儿笑嗔道:“您呀!”她利落地放下盖碗,又道:“这也是皇上新赏的,杭州刚贡来的新秋茶,别有的香!您闻闻?”冰儿揭开碗盖,深嗅一口:“嗯!是香!……”她端起来品了口,摇摇头笑道:“可惜给了我了!皇阿玛又不是不知道,我对这些文绉绉的玩意儿最一窍不通,也尝不出好在哪儿。——给额驸送去了吗?他最好这一口。”
“自然送了。”苇儿见她牛饮一般把茶水一吸而尽,暗叹一声,叫小丫头收拾了茶具,陪冰儿一起欣赏着精雕细琢的黄玉如意、白玉笔洗、翡翠山子、西洋玻璃果盘、镀金洋船自鸣钟……凑趣地说:“今日我看园子里有粉团儿似的紫粉色菊花,配上乳白色和深紫色的小菊,恰好衬那个瓶子。多宝格上的玩器也该换换新样儿了。”冰儿厌倦地说:“嗯,随你收拾吧,你说好,必然是好的,现在堆在眼前烦人,快收了吧!”
“嗻。”苇儿又道,“这些个首饰还是挺精致的,收到妆奁里,赶明儿进宫谢恩时也好戴个新样儿。”
“哼,天知道什么时候许我出这个大门!”纵是把金山搬过来也比不上自由,冰儿一脸不快,随手拈起一只点翠的金累丝蝴蝶簪子递给苇儿,“喏,赏你了。”
“谢公主恩赏!”苇儿急忙蹲身谢赏,却见那簪子上缀着一颗硕大闪亮的猫睛石,直是价值不菲,又犹豫了,“这么贵重,奴婢戴怕是不合适……”
冰儿不耐烦地说:“就你叽叽歪歪的!不合适什么!实说了,我不喜欢那么俗气的东西。”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主子此刻心境不佳,大家便也不敢多语,静静地在一旁服侍。直等到英祥下值,才各个松了一口气,含了笑迎过去招呼。英祥由着小丫鬟解开身上的斗篷,在手心里呵了一口气,说:“到底入了秋了,真冷呢!”
“热茶呢?”冰儿赶紧吩咐,见英祥捧了茶暖手,眼睛也瞥到桌子上尚未收拾掉的器玩、首饰和皮料缎匹,突然歉疚说道:“糟糕,我都忘了,前几日是你生辰,忘了给你这寿星送贺礼了。”
冰儿笑道:“我过生辰,从来有一搭没一搭的,这十几年也没过过几遭。倒是这贺礼——”她眼睛一转,一个主意陡上心头:“你要真有心送我,我才不要那些俗气玩意儿,就看你有没有担当,肯不肯为我做一件事。”
英祥笑道:“那有什么说的!只要做得到,十件百件也是该当的。你说!”
冰儿瞟瞟四周,敷衍道:“晚间说,晚间说。”
真到了晚间,两个人并肩躺着,英祥关切地问:“你要我做什么事来着?”冰儿却觉得有些难以措辞,想了半天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我被皇上禁足在自己府里,你知道我素来是闷不住的性子,真真难过得紧。之前你不是说可以带我去烧香么?现在皇上那里明着求他总是不批准,你偷偷地用你的马车带我出去,神不知鬼不觉的,好不好?”
英祥愣了愣神:“这——妥当吗?”
冰儿知道他从来不做出格事,端方得要命的性格,便故意缠着他撒赖道:“还说只要做得到,十件百件也该当!才这一件,又不为难你,倒和我打官腔!”
英祥无奈说:“我瞧着看吧。这月里忙得要死,哪天休沐,就偷偷陪你出去可好——可不要被皇上知道,这是如假包换的抗旨不遵呢!”
“怕什么,多大的事儿,皇上又没有明发上谕说圈禁处罚我,就算发现了,也不过就是骂你两句,再大不了罚个俸。骂了你,回来我给你说点好听的;罚俸的话,我回头从嫁妆银子里拿钱来贴补你。好不好?”
英祥喷地一笑,轻轻在她胳膊上掐了一把:“你哪只眼睛瞧着我觊觎你的嫁妆了?你要去哪儿?”
“……法源寺。”
英祥没有看见暗色帐幕中冰儿水波盈盈的眼睛,只是兴奋地说:“这是好地方!我们初次相识就在那里,至今我还记得呢!那日你一身素色,也不用首饰,清泠泠站在那里,遗世独立的样子一下子就在我心里扎了根。”他手摸索着抚着冰儿的脸颊,语气也有些动情:“这是佛前求得的我们俩的缘分,别说被皇上骂,就是被他处罚,我也要陪你去呢!”
冰儿的脸僵了一下:“我……我想一个人去,只是用你的马车送我。”
英祥兴奋的表情也滞住了:“一个人?为什么?”他许久没有听到回答,只是感觉手下的那张粉嫩的脸上似乎突然涌出一股热流,他把湿湿的手指放到嘴边舐了一下:咸得发苦。他的心里也不由咸得发苦起来,虽然难受,但却不知如何开口来问“为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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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如何问,一桩心事便沉甸甸地压在心头,隔日下值,去王府给父母请安,老夫老妻两人也都是一脸不快的样子,这些事情做儿子不敢多问,加之萨楚日勒也有些尴尬神情,摸摸鼻子道:“我今晚说好的,到侧福晋那里去……”脚底抹油溜走了。
英祥见母亲刚强的眼睛里倏忽出现一点泪意,赶紧上前劝解道:“阿玛的性子,额娘又不是不知道……”
福晋勉强笑笑说:“他爱往谁的房里去,我才没那么多在乎!女人家不妒忌才是道理。再说,他子嗣上艰难,若是真能再生几个儿子,岂不也是你的天然臂膀?唉,只是……”她也没有再说下去。英祥却知道,母亲为人刚强,能耐十足,颇得萨郡王敬重,乃至有三分敬畏,可夫妻间都论到“敬畏”二字了,随常的感情自然没有那么浓厚。萨郡王有些小小的风流性子,大家也都明白,这几日风传他又看上了扎萨克里一员寡妇,说是有宜男之相,硬是想娶回家,福晋道:若是好人家女孩子,只要两厢情愿,她没有不允的;但是王府尊严,私纳再醮之妇,非但无礼,也惹人讪笑。因而坚而不许。夫妻俩为此大打饥荒,萨郡王明着不敢反抗,于是找着由头冷淡妻子。
英祥不敢干涉父母间的事情,陪着叹了口气,打岔道:“母亲用了晚间点心没有?”
萨王福晋摇摇头说:“现在没什么胃口。今天是我斋戒的日子,猪油馅料的点心也不适宜。你若是有闲,陪着我到后面小佛堂诵几卷经吧。”
英祥自然少不得奉陪,到了后间佛堂,两人取净水盥了手,佛堂里藏香气息袅袅,正中佛龛中摆着一尊和田白玉的佛像,不过五六寸大小,白腻如凝脂,莹洁可爱,连下面的紫檀嵌宝的底座都显得黯淡失色。福晋心中有事,在佛前显得尤为诚恳,拈着手中的一串迦南香数珠静静入定,半个多时辰才把发愿的经诵完。两人退出佛堂,福晋把数珠挂在衣襟的纽扣上,由英祥服侍着披上氅衣,静静在抄手游廊中走了一会儿,福晋问:“你似乎今天也有心事?”
英祥见母亲已经为父亲的事情在忧心,也不肯再让她劳神,只是笑道:“谈不上心事,皇上现在看得起我,差使多不免想得多些。”
福晋点点头道:“用心巴结差使才是你的本分。和公主一向还好吧?”
“好的。”
“那么……”福晋顿了顿道,“你浅晖院里那个女娘,你准备怎么办呢?”
英祥脸一红,低了头说:“她只是暂住罢了。”
福晋叹息一声:“我就怕你惹你阿玛那个毛病!”英祥越发不敢答话,脚里像灌了铅一样无力起来,耳边听福晋幽幽的声音:“其实,我何尝不希望你早点生几个孩子。公主身子似乎不大好,做亲半年多也没有怀孕,你若要纳小,其实别人也说不得什么。但这些事,你得自家权衡妥当,她的性子,不说娇纵,却不受三从四德的俗窠。那院里那个人……你别沾惹出不合适的事情来才好。”
离开母亲,英祥觉得脚步涩重,冰儿明显出于故意的隐瞒、自己偏又不宜过问,这种积压在心的滋味着实难受,顺着故道边想心事边走,不觉已经来到自己旧时所居的浅晖院,院子里不同于以往灯火通明,偌大的院落只在正房点着灯烛,不大明亮,白色窗纸上透出昏暗的橙色光亮,花枝竹影中,隐隐可见一枚清秀的剪影,随着烛光跃动,那影子也轻轻浮动一般在窗棂间变幻。
英祥不由自主举步前行,到了门外犹疑了一下,轻轻敲敲门道:“打扰了……”
里头“呀!”的一声,旋即听到脚步声匆匆而来,有段时间没有上油的门轴“吱呀”一响,再抬眼已经看见里面那人掠着鬓边散乱的头发带着些尴尬站在面前。英祥带着笑问道:“你……还没休息?”
那张清秀的面庞背着烛光,侧面笼着一圈光晕,有些蓬乱的发丝根根镀着金边,那人答不出话来,也看不清脸色,但觉发辫中隐隐传出淡淡的桂花油的香气,夹杂着少女特有的芬芳扑鼻而来,竟令人心为之一醉。英祥今日神思不属,正在发呆中,那人婉转的声音传来:“爷……我想着……掸一掸尘……”
英祥醒过来,笑晏晏道:“这是下人们的活计,怎么好意思让你辛苦?——外头有风,进去吧。”
进门才发现,那张容色寡淡却清秀有致的脸庞已经红得如熟透的柿子一般,手脚局促不知往哪里放才好一般,似是忖了半天,才匆匆用袖子掸了掸一张椅子,道:“爷,坐。”
英祥失笑:“你这么客气干什么?”适意地坐下,指着对面的椅子随意道:“你也坐。”
“这里哪有奴的位置?”
英祥不由又抬眼望她,她已经低了头、侧了脸,鼻梁细巧挺俊,配着尖俏俏而略带弧度的精致下巴,线条倒别有动人之处。英祥的手轻轻叩击着桌面,笑道:“你是我的客人,不是奴婢。”一眼瞥见旁边正放着墩布,地面犹带水渍,桌椅和多宝格纤尘不染,绝不是平素那些懒散惯的小厮、老妈子的作品,心里竟有些暖意,回头四下望望,问:“其他人呢?都钻沙到哪里去了?”
“他们平日里疲劳,我让他们先歇下去了。……没成想爷会来……”她惊惶地抬起头:“不过不知道茶叶和茶具在哪里,让爷渴着……”
英祥温雅笑道:“我不渴,才从福晋那里喝过茶来的。你呢?累不累?渴不渴?”见那边只是羞红了面庞轻轻摇头,似乎不肯与自己多言,英祥寻着话题问:“那日你说,你姓蓝,叫……”他自失地敲敲额角。那女子眼中略带些落寞乜了他一眼,轻声道:“小名‘秋水’。”
“‘秋水伊人’,何其太雅!”英祥凝视着她说,“你父母也是读书人?”
那双明亮如秋水的眼睛里边蓄了些泪光:“父亲临终前说: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英祥不想竟然触痛了她的心事,心里一阵难堪,慌乱中起身踱步,想寻些打岔的事情,不让两人尴尬。恰巧瞟到书案上的青花乳足香炉,过去嗅了嗅道:“里面灰烬都冷透了——那班懒散的家伙真是该敲打了。”从身上的香料荷包里拈了两星沉速,蓝秋水轻轻道:“爷,原怪我不好。我喜欢这院子里的桂花味,香饼子又怪贵的,就自作主张……”一屈膝竟然想跪。英祥眼疾手快上前扶掖住,蓝秋水害羞地轻轻一甩头,她的发梢微微地扫在英祥的脸上,那淡淡的桂花味,一时让人不知到底是来自她的秀发,还是来自外面开得正好的木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