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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正家声大显威风 ...

  •   进去果然是掌灯。九州清晏里建制类似于小规模的紫禁城,皇帝单独召见重臣的地方也是寝居的宫室,早春,天暗得早,要细看皇舆全览和准噶尔地形的沙盘,非点上灯烛细瞧不可。

      “我们的五万大军,兵分两路,北路军从阿尔泰山进军,由北向南进攻,北路军将军班第,先锋官阿睦尔撒纳;西路从哈密出发,由东向西打,西路军将军永常,萨格尔为先锋,两路大军会师,均直指伊犁。”乾隆在沙盘上决策,招手示意冰儿把灯拿得近些,冰儿现今也略会看沙盘和堪舆,但见准噶尔北面设立的乌里雅苏台——这些年极力打造的军事重镇,把北边阿尔泰山脉一线把持;东面陕甘一带也多有镇防,贯穿一脉滴水不漏,果然从先帝以来,苦心孤诣,如今这样的阵势下,胜券不说在握,也是七八成了。

      乾隆仔细看了又看,又道:“我们的五万人,分成阿睦尔撒纳、萨格尔、班第、永常的四支队伍,阿睦尔撒纳、萨格尔既是准噶尔人,熟悉地形,让他们从两路先举力攻击,能招降则招降,不能招降则挺进。”

      挺进若是也不成功,自有后来人,班第、永常虽不算能将,好在循例不违,自能保大军平安。大不了就是弃了阿睦尔撒纳和萨格尔两颗马前卒,后面那么猛的火力,也不怕达瓦齐能翻手为云。

      乾隆脸上终于逸出三分得意的微笑,直了身子舒了口气。对冰儿道:“灯放下吧。叫外面沏茶来。”转脸见冰儿脸上的神色似凝住了一般,嘴角略微上扬,却是怔忪的样子,不由发声问道:“怎么了?”

      冰儿挤了一个笑摇摇头说:“没什么呀。”转身放下灯,打起帘子出去。乾隆心里却明白了:不道这个丫头也有心思重的时候。他的手轻轻按在沙盘边缘,为君者,岂能被小儿女心思左右军政!别说阿睦尔撒纳没有迎娶公主,将来只消自己虚衔恩赏就能打发;就算他当时一意求婚被自己允诺,为了偌大的准噶尔,此刻决策也断不会有半分心软。

      当冰儿奉茶过来,他的心还是软了下子,见傅恒等人都跪安了,才拉着女儿的手道:“你纠结什么?现在为人妇,将来还是科尔沁扎萨克里的女主人,不该想的事想那么多,该操心的事怎么操心得过来?——英祥一向对你可好?”

      “挺好。”冰儿也觉得自己刚才想得多了,心眼小了,见父亲温语款款,心怀不由一开,笑道,“他是平淡的一个人,名利心一点都不重。倒是我那婆婆,有些恨铁不成钢呢。”

      乾隆笑道:“那你嫁过去,觉得你丈夫为人如何,能耐如何呢?”

      “为人自然是忠实诚挚一路的,待人也真心。能耐——”她眼睛一转,“还要靠皇阿玛栽培。”

      乾隆见她神色,不由笑着点点她的脑袋:“原来‘禄蠹’是你。你当心着,自古以来,要成大事的人没有不吃苦受罪方成的,就是你舅舅傅恒,也在金川吃了不少苦头才有今天。你要舍得,朕自然要指教英祥。”

      **************************************************************************

      天色晚了,冰儿也告了安置,退出了九州清晏,到了外面,却又想起了什么,伸着头朝门口一望:没下钥的时候,侍卫们还守在门口,个个笔直地矗着,自己的丈夫英祥因为是侍卫班领,稍稍自由些,此时一身明黄的侍卫褂子,呆呆地似乎在出神。

      冰儿见他辛苦,咬咬嘴唇,唤过身边一个小太监:“去,把固伦额驸叫来。”

      冰儿在门里面,叫个男人进来不太合规矩,不过小太监知道这位公主素来不讲究规矩,且乾隆一直容让着,便笑着打个千儿,叫声“嗻”,一溜烟儿地去叫人去了。

      冰儿一侧肩膀倚着墙柱等着,冷不防有人轻轻拍了下肩,回头看果然是丈夫,轻声笑道:“累不累?”

      英祥笑着说:“还好。”左右四顾轻声道:“怎么在这里说话,太坏规矩了。”

      冰儿满不在乎说:“这有什么!横竖皇上和娘娘们现在又不在。”

      “果然是仗着宠爱无法无天的主儿。”英祥笑道,又凑近说,“昨晚上没见,想我没?”

      “没有。”

      “我才不信。”

      冰儿低了头一笑,推了英祥一把:“爱信不信!狠心鬼,昨晚上忙什么?都不来陪我!”

      英祥苦笑道:“我昨晚闲得很,在书房看书写字,无聊极了。倒是想来陪你,你不是不方便么?”

      “那不过碍着……又不碍着你过来陪我。难不成,你就只顾着……”

      虽是欲言又止的,里头嗔怪的意思英祥还是听得明白,想起昨儿母亲的话,英祥特意地没有多言,只是笑笑道:“你误会我了。我在你面前,只算是臣子,礼制才是逾越不过的,是不?”

      冰儿觉得这话说得奇怪,仔细想了想问:“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礼制逾越不过?我那里有谁给你使了绊子不成?”

      英祥心道,这丫头看似粗疏,其实脑子还是灵光的,既然点通了,自己也不必多说,不过笑笑而已。冰儿留了心,恨恨骂道:“我知道必是那几个!酿得胆子越发大了!回去我就收拾她们!”

      英祥道:“罢了吧。你就是这爆脾气改不掉,要收拾,急在一时么?”见左右无人,偷偷在她颊上一啄,美美地偷了个香,方始笑道:“今儿不轮到我值宿,你略等一等,过了头更,咱们一块儿回去?”那边软腻腻“嗯”了一声,手轻轻在英祥的衣服上划拉,英祥心中暖融融甜丝丝的,忍不住搂着又亲了一口,爱怜地抚了抚她的脸颊。

      晚上回到自己的园子里,四处都点着亮晃晃的灯烛,穿过仪门方下了车轿。公主府里的人迎候在外头,冰儿眼睛一一瞟过去,冷笑一声进了自己正房的大门。

      今儿苇儿值侍,见主子的神色有些不对,低眉顺眼地过去,先为冰儿解了外头一裹圆儿的斗篷,接着小心问道:“主子,时候不早了,安置么?”

      “不忙。”冰儿坐在正中的座儿上,对英祥道,“你也坐。”下巴指了指一旁的位置。以前没有刻意提点过各个礼数,但英祥还是颇为小心地把持自己不冒犯规矩,今日并肩共坐,其实也不是没有过,但是还有些不大习惯。

      “坐呀。”冰儿又是一声。

      英祥见她端着架势,知道今儿要闹腾一场,既然要闹腾,自己也是主子,何必怯了场、小了身份,于是撩起袍子襟摆,大大方方坐了下去。

      冰儿眼风一扫,问道:“昨儿个外头是谁当值?”

      苇儿道:“回主子,昨儿个外头是王嬷嬷。”

      冰儿征询地看看英祥,英祥轻轻颔首,于是她道:“叫她过来。”

      “今儿不该王嬷嬷的班。”

      “我也不能叫她了?!”

      这一声儿颇有威严。冰儿平素不是太讲究仪节的,但是发起脾气来不管不顾,够人喝一壶的。苇儿不敢招惹她,使个眼色叫小丫鬟叫人去了,自己赔了笑道:“虽不知道为什么,不过主子若是生气,好歹也给王嬷嬷留一些体面。”

      冰儿最不喜欢苇儿一派和事老的做派,冷冷地不理她。过了一会儿王嬷嬷来了,见情形不对,她倒是个有眼色的人物,上前笑眯眯地请了个安,旋即先发制人道:“额驸爷是为昨儿个的事儿来问罪的?”

      冰儿道:“你知道啊!我当你不知道这府里谁是主子呢!”

      王嬷嬷低头行了一礼,不卑不亢道:“奴才一片忠心,主子若许奴才剖白,自是好的;若是不许呢,奴才受罚是小,只凭主子高兴。不过上上下下说点什么,也不是奴才一张嘴能管得住的。”

      冰儿毕竟处理事情还少些圆润,既是疑惑,又是不快,问:“什么意思?上上下下要说点什么?”

      王嬷嬷挑衅地乜了英祥一眼,堆了笑回话:“公主是金尊玉贵的,平素里该不该有些矜持和体尊呢?”见上头两个人都不回话,便自己答:“这是自然的了!譬如三公主府上,额驸爷可是正牌儿袭了爵的科尔沁亲王,可三额驸进三公主的寝居,也需有人通传了才行;若是三公主身子不适,打了额驸爷的回票,额驸爷也从没说过一个‘不’字。这是什么?这就是规矩!规矩是什么?就是昭示着做公主的尊贵!”

      她抬头瞟瞟上头两位主子,笑道:“所以呢,额驸爷也不用急着跟公主告状,素日里您俩口子恩爱,奴才们不知道怎么为主子高兴呢!只是若是违错了规矩,惹了别人讪笑,岂不是奴才们没尽好本分?”

      宫里头,上三旗选出来的精奇嬷嬷们打小儿管这些公主格格们,都是极有体面的人物,上头默许着管教主子规矩的。就是几句话说重了,只要理不歪,公主格格通常也不会驳回,自己偷偷抹抹眼泪罢了。

      王嬷嬷虽知道这位五公主性子别样,但素来尊荣惯了,是越说越得意,言语也开始猖狂起来:“再者,公主是女儿家,女儿家的脸皮何等的薄!别说是公主,就是中户人家的妇人,说起日日与男人同房也是不好意思的。公主额驸天天……腻在一起,明白的,说不过是谈些家常;不明白的,话说去就难听了的。咱们公主岂是离了男人就过不了的?——”

      语音未落,冰儿一巴掌就把案几上的杯子给掀了,杯盖子滴溜溜地直飞出去,正砸在王嬷嬷的额头上,她只觉得脑袋一阵刺痛,然后感觉一道什么蜿蜒了下来,未及用手擦一擦,先见冰儿立起身来,指着鼻尖就是大骂:“反了天了!谁给你的胆子这么跟我说话!我平素敬你是跟着我的人,你还拿着鸡毛当令箭了!”

      英祥没见过冰儿这副样子,赶紧上前拦阻:“你别急坏了身子!……”

      “急不坏!”冰儿一甩膀子,仍是指着王嬷嬷的鼻子,声音越发高亢也越发凌厉,“你们平素瞧着我好说话是不是?瞧着我对自己人护短,从没使过威风是不是?规矩?你倒和我谈规矩?!你的规矩就是仗着精奇嬷嬷的身份俏骂我不成?!”

      “奴才哪里敢!”

      “你已经敢了!”冰儿越说火气越大,“我不怕人笑!额驸爷和我,以前就认识了的,天天一起腻歪怎么着?诗经里还讲‘寤寐思服’呢,文王爱重后妃,也是没有规矩不成?就你那些歪话才是规矩?!”她见王嬷嬷含了眼泪委委屈屈要辩白,抢着说道:“反正我没规矩也是出了名的,今儿也不怕名声再大些!额驸爷和我是两口子,两口子就是该在一起的,同不同房,关你屁事!再说,你在包衣里嫁了汉子也从来不同房的?你家里的两个儿女倒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好了——”英祥自打大婚以来,还没见妻子这副模样过,见说话越来越奔放大胆,倒是他有些不好意思了。

      冰儿平了平气道:“虽是这么说,今儿起大家伙儿给我听着,谁那里传什么难听话出来,叫我知道了,一是传话的人我定要问个是非出来,二是王嬷嬷这里也逃不脱干系!”

      这话说得近乎无理了,王嬷嬷忍不住捂着额头要申诉:“公主主子!您前头的话老奴才都算是明白了,可后头这话,奴才怎么管得住别人的嘴巴?”

      “管不住?”冰儿冷笑道,“皇阿玛赏我使用的人不少,传个差打顿板子就管住了!再不然,着长史参着名字送到内务府去。不信有管不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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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通火发下来,大家都屏息凝神不敢多言语。冰儿也觉得有些倦了,看一旁的自鸣钟也指到亥正多了,才打发了大家离开。

      罗帐里,英祥搂着她,轻轻笑道:“还不知道,你有这么大魄力!”

      冰儿说:“别取笑我了,就是平素把她们惯的,蹬鼻子上脸,想踩在我头上!”

      英祥笑着说:“果然倒是有一家主母的威仪。不过……”

      “不过什么?”

      英祥斟酌着说:“不过有些话说出来,叫我都吃了一吓。”

      冰儿冷笑道:“泼悍是吧?这算是轻的!你大约只见我的样子,只懂我的身份,我是怎么样一个人,你还不大知晓呢!”

      “你是怎么样一个人?”

      “我是——”冰儿就着帐外的茕茕灯火,看着微光下英祥黑白分明的眼眸,白色部分带着些弯曲的弧线,他是带着笑意在听自己说话。冰儿却有些惶然,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冲动、莽撞、天不怕地不怕,但是骨子里其实半点没有那些看得透彻、杀伐果断的能耐。她终于带着些哀伤说:“我就是个傻子!”

      英祥“噗嗤”一笑:“好了我的小傻子!傻是傻了点,不过挺惹疼的。昨儿王嬷嬷说你身上不舒服,我担了一夜的心呢。现在好些了没有?”

      “没什么大不了的。还不是以前,为……为件事儿和皇上闹了半年的别扭,后来一直有些肝气郁结的症状,现在调理得已经好得多了。”

      “还敢和皇上闹别扭?为什么事儿?告诉我,我来帮你排解排解。”

      冰儿眼睛一闪,就想到了那个人,声音不由嗡嗡的、闷闷的:“别说那事儿了,我虽忘不了,可也不想时时提在心上。”

      “那好吧。”英祥搂着她,顺着她身上的曲线上下游走了一遍,虽然这几日不能碰,可心里充盈着对她的喜欢和疼爱,有这样一个真心爱着的女子抱在怀里,抱一辈子,这一辈子也就别无遗憾了吧?

      又是冰儿听着英祥平稳的呼吸声却怎么也睡不着。他对她好,她也努力地对他好。两个人相敬如宾,彼此都时时刻刻对着笑脸儿,冰儿觉得自己应该满意了,可心坎里还是宛如缺了一块似的,就是填补不满。外头的树枝被风吹着发出沙沙的声响,里间墙角御赐的金自鸣钟不断地“咔咔”响着,单调的声音让她头脑里烦躁,眼睛已经困得睁不开了,心却无比的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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