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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恍惚似是故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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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儿为了赶紧,不愿用公主的仪仗,只是着几十个护卫用马车顺着修葺得极为平整的官道直往承德而去。路上快马加鞭,也奔波了三天,但到了承德,精神就为之一爽。
承德虽在塞外,然而有山有水,风光甚是怡人。北京过了端阳,已经渐渐溽热,这里却是极其凉爽舒适,早晚还需穿着外褂或坎肩。热河行宫依山而建,始建于康熙年间,规模宏大,却又别有风味,康熙行围秋狝都在那里。但去得最多的却是乾隆,几乎每一两年就要来一次,除了狝猎之外,常常接见蒙古各部的汗王台吉。
冰儿下了马车,舒活舒活筋骨,对护卫们道:“你们帮我找间客栈去。”
护卫们大眼瞪小眼,其中一个陪着笑斗着胆说:“公主,这时候还早,您不先给皇上请安去?”
冰儿私心是想先在外面玩一玩,嘴上却说:“也酉末了,皇上休息了,门上一层层通传太麻烦。还是明儿一早再请安的好。”护卫们哪里肯依,好说歹说,冰儿眼睛一瞪:“皇上都不管我,要你们多事!?你们不去帮我找,我就自己去找。找客栈还是难事么!”她见护卫们面面相觑,不耐烦地挥手道:“你们要担心吃挂落,只管先去回禀,皇上那里我担着!”
护卫们还好说什么,赶紧找了间离行宫颇近的客栈,细细检查关防好,又密密地嘱咐了店主小心行事,还暗暗派下四个人,装作住客,在一边的耳房小心保护。
冰儿进房抹了个身,换了身宽宽松松的月白竹布旗袍,简简单单一条长辫,发根处插一朵通草花,打扮得如同开朗大方的旗下大姑娘一样,出去逛夜市。承德原本是塞外小镇,虽不荒僻,也不算繁华,但一旦皇上来住,关防得虽严了,热闹也热闹多了,因为随扈的各级王公大臣、侍卫护卫、太监苏拉在皇帝歇下之后,打发无聊,总有些爱上街上逛逛的,于是小摊小贩如同说好似的,突然间就冒出许多来。
冰儿一路随着人流看各种小摊,今年恰逢乾隆接见准部阿睦尔撒纳,多位喀尔喀、科尔沁的蒙古亲王、郡王、台吉作陪,所以摆摊卖茶叶、刀具、皮子等的特别多。冰儿来到一个卖腰刀的摊子前,细细把玩件件刀具,突然看见一柄半旧的弯刀,熟牛皮的鞘,沙枣木的把手,粗陋地镶着一块白玉,细看,那白玉琢磨得粗糙,却是真正的和田玉。拔出刃来细看, “铮铮”作响,刀锋带着漂亮的花纹,雪亮中隐着铁青的光,刃极薄,虽是旧物,却一个缺口都没有。冰儿知道是西域来的真正好刀,心里甚喜,便问价钱。
“十二两,一个子儿都不好少!”
冰儿向腰间一摸,出来得匆忙,只带了五两银子在身边,还了一会儿价还不下来,便道:“我先定下了!我这就回去取钱,货你给我留着!”也不待摊主答应,拔脚便到自己住的的客栈里取银子。等她气喘吁吁回来,见那个卖刀的摊子前围了好些人,心里发急,顾不得自己是个闺女,拨开人群挤进去,未见摊主便先喊着:“我要的刀呢?钱我带来了!”
“对不住您!刀卖给人家了!”摊主道。
冰儿大怒:“你怎么说话这么不算数!说好我定下来的嘛!”
摊主却神色冷静地说:“姑娘,你说定,可既没给定金,甚至没等我答应,你自说自话就跑了,我又岂能为你耽搁了生意?何况人家爷们出了十五两,你说我卖给谁好?”
冰儿只好气哼哼道:“不就十五两么,我出十六两行不行?”
摊主冷笑道:“你先拿出来看看。”
冰儿却拿不出来,她原想着也不用再买什么了,粗心大意拿了十二两就走,这时只好说:“那你等着,我回去再拿。”摊主“嗤”地一笑:“姑娘,我看你也不必忙了,这位爷和小的钱货两讫,生意已经做成了。”
冰儿无话可说,恼恨地瞥了那个和她抢东西的“爷”,入眼却只见一双鹰翼一样的浓眉,一对极亮的眼睛。恰巧那眼睛也瞟过来,目光如箭,似乎要穿透人的心灵,俄而,那眸子中流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冰儿只觉得心“怦怦”乱跳,脸上也燥热起来,回头避开,嘴里也不自觉地嘀嘀咕咕起来。
“业哥哥!业哥哥!”她在心里喊着,是的,那双眉眼正是慕容业的眉眼!可是……
冰儿惘然,慕容业与自己已经天人两隔,是亲眼所见的。这个人——她回头想再看个究竟,却只见一个背影:高大的、健壮的、威武的,着一身秋香色蒙古袍子,低腰系着宽宽的绛色牛皮腰带……她的鼻端还残留着一丝浅浅的皮革与青草混合的芳香气味,耳畔忽地远远传来低沉悠远的准噶尔民歌:
“……它见到过多少的仇敌,
它参加过千万次征战,
它践踏过多少的血滴,
它带回来的总是胜利。
如今它不敢再看那白茫茫的砂砾,
砂砾上睡着它那毫无生息的老友,
殷红的血浆洗涮了他往日的战绩……”
冰儿怅然若有所失,回身一步懒似一步地回到客栈。
天已经大黑了,冰儿吹熄油灯,铺好铺盖,上床休息,铺盖虽是自己的,但床上垫着的油布却发出阵阵不怎么好闻的腥膻味道,冰儿便觉得受罪,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等听远处打更的打了三更了,更觉着过了困头,索性起来,用火石打着了火绒,点上油灯发呆。眼前一时是英祥的影子,一时又是慕容业的影子,夹杂着那蒙古人身上皮革青草的味道,心猿意马,双眼瞪得炯炯有神。蓦地又想到皇后的话:“皇上八成是要给你指婚……”想到“指婚”,心里便焦躁,颇多怨怼,恨自己生在帝王家,连婚姻大事也做不了自己的主。
早上的诸多喧嚣惊醒了冰儿,她揉了揉眼睛,只觉得肩膀胳膊酸痛酸痛的,这才发现,昨晚想迷糊了,竟伏在桌上就睡着了,向外一看,天已大亮,不时传来店小二送热水倒夜壶的声音,冰儿忙整理衣衫,店里没有镜奁,冰儿将就着照水胡乱梳了头,准备进热河行宫给乾隆请安。来到院外,两个护卫早伺候在那里,哈腰陪笑道:“主子睡得好?”
冰儿撇了撇嘴:“敢情你们一直监视着我?”见一乘小轿已经备好了,没奈何钻了进去,轿子轻微地颠簸着,冰儿晚来没有睡好,此时正好找补,窝在轿中甜甜地睡着了。也没舒服多久,困得迷迷糊糊的冰儿被外面恭敬的声音叫醒了:“公主,行宫到了。”
冰儿掀开轿窗上的布帘,宫墙上赫然是乾隆端秀的“丽正门”三字,而她却走不得正门,小轿绕到边门,方始停下,护卫掀开轿帘,冰儿哈腰走下,好奇地左顾右盼,见康熙亲题的“避暑山庄”四个泥金大字在青底金框、蟠龙飞金的匾额上熠熠生辉。再往里,宫殿巍巍,却不奢华,但觉山气恢弘,水色氤氲,皇家气派偏又夹杂清新淡薄的田园风味,才赞得一声好,却见有人从里面出来。
她是公主,身份贵重,所以并不回避,两个护卫自去前面招呼,却似乎起了争执,冰儿不由好奇去看,蓦地见到昨天那个蒙古人:他今天戴着缎面玉草的冠,冠顶是新打磨的红宝石,下边金座上嵌着东珠;穿的还是蒙古袍子,但用的是极类明黄禁色的香色,罩着四爪龙纹暗花石青妆纱褂子,腰间是羊脂玉扣的宽皮带,一身打扮,至少是个亲王。那人似乎也认出了冰儿,虽不知道冰儿身份,却极有礼貌地躬了躬腰,冰儿脸一红,别过头不理他,他却道:“昨儿那刀,不知道原是你喜欢。我现在在御前,不好带刀,回头叫人给你送去?不知道姑娘住在哪儿?”语音四声有些不协,但很是流利。
冰儿不由又抬眼看看他,正对他那鹰隼一般的眼睛,慕容业的影子又在眼前晃,愣了好一会儿方道:“君子不夺人所爱。那刀是你买的,我不要了。”
那人笑道:“可这刀是我在夺你所爱了。”旁边一个蒙古人用准噶尔语和他说了句什么,两个人放肆地看着冰儿笑起来。冰儿脸一板,横了那人一眼,夺步而去。
进了内门,便由几个内监将冰儿引进早已为她安排好的住处,伺候的宫女太监已然到位,虽然眼生,但行事极有规矩,冰儿先还不惯,一会儿也适应了,由宫女伺候着重新洗了脸,匀了粉,换了身清雅的藕荷色绣百蝶穿花薄绸子旗袍,头发也打散梳两把头:使一根青玉扁方绕住黑鸦鸦的头发,用玉簪和金耳挖绾住,再插上藕荷色通草折枝兰花,一个宫女捧来尺方的西洋大玻璃镜给冰儿照,冰儿却素来不在这上面使心思的,不耐烦地挡开:“好了好了,尽够啰嗦了!你们这么用心,头梳出来定是好的,不看也罢。我急着要去给皇阿玛请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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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京里可算是玩够了!”在烟波致爽殿,乾隆嘲弄地看着冰儿,冰儿亦不好意思地娇嗔道:“还不是皇阿玛总不肯带我出来嘛!”
“听听!”乾隆笑道,“还怨朕的不是了!起来吧,朕肩膀有点酸,你过来帮着揉揉。”
冰儿到乾隆身后,边为他揉肩边说:“阿玛,我好歹也是个满人女儿家,也不至于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么!”
“也不兴你在外面给自己找女婿吧?”
冰儿不由脸一红,丢开手道:“没有!谁又在背后乱嚼舌根!”
乾隆转脸看她,又是一笑,却是目光深沉如潭,静默了半晌,道:“你穿这藕荷色倒很是秀气。”
冰儿沉默了一会儿,转到前面,贴膝跪下:“阿玛,您真的打算给我指婚了么?”
乾隆见她低垂着头不看自己,便伸手轻轻把她的脸扳了起来,冰儿抬着头,却依旧低着眼,扇子般浓密的睫毛微微抖动着,一会儿便有点湿润而略略低垂下去,心里不由微痛,抚摸着冰儿的鬓发柔声道:“这又有什么好伤心的?自古姻缘,不都是这么的?”
冰儿的声音有些鼻音:“……我怕……”
“朕给你挑的,自然是最好的。”
冰儿哀怨地抬起眼睛:“我喜欢的,才是最好的。”
乾隆不由要冷笑,却没笑得出来,语气比先前冷了许多:“你不要任性了,生在皇家,享寻常人家不能享之福祉,自然也要受寻常人家不须受的……拘束。”他顿了顿道:“朕看中了两家,一家是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的郡王长子,一家是厄鲁特亲王。都让你见一见,暗地可以挑一挑。也只能这么多了。朕下过旨意,凡宗室女子俱应指配蒙古,你也一样。”
冰儿没有说话,暗自咀嚼着乾隆的话“生在皇家,享寻常人家不能享之福祉,自然也要受寻常人家不须受的拘束”,多想几遍,便觉得欲哭无泪。
她还在那儿瞎琢磨,乾隆的声音又传来:“朕这次到热河,主要来接见的就是厄鲁特的亲王阿睦尔撒纳,准噶尔部从皇祖在位的时候就是绝大外患,仗断断续续打了好多年,总没个收束的时候。朕的武功虽不如圣祖,也不愿抹煞了爱新觉罗的颜面,平准是朕最大的心愿。而准部事态复杂,人心向背极难尽知,他们虽有时候内里打得天翻地覆,但需要向外时又是一心的。好容易现在有了个阿睦尔撒纳,他是厄鲁特辉特部人,却与准部、藏部甚至喀尔喀均有关联,如今是他落难来求朕,朕便可用他,用他的谋略才智,也用他的勇猛果敢,更用他手中收束的人心。前几天刚正了亲王的礼仪,准备再封定边左副将军,随将军班第赴伊犁征讨达瓦齐。……”
他突然停了口,定定地看着冰儿,冰儿不自在地说:“那……那怎么了?”
乾隆犹豫了一会儿,故作轻松地说:“他二十九岁,虽有过妻室,但已经亡去,他也淡淡的不以为意。若论起相貌、武艺及才干,别说厄鲁特,就是整个蒙古也难有出其右者。这次他征达瓦齐,朕也想好了,只要有功,就加赠双亲王,这可是难得之恩,便是配你……也配得过了。”
冰儿已然明白了乾隆的意思,脸羞得红红的,心里却还不甚情愿,乾隆见她嘴翘得高高的,叹了口气又道:“不过,他年纪大了些,尘世间打滚,亦有些沧桑。而且朕也不太舍得你远嫁厄鲁特——当然,到时候自然会有安排。这会儿,朕也会听你的意见。”
冰儿含含糊糊“唔”了一声算是听明白了,乾隆又道:“还有一个是科尔沁冰图郡王的独子英祥。”
“什么?”冰儿不由惊呼出声,见乾隆疑惑的眼神飘来,才掩饰道,“我听这名字似乎是个汉名,有些奇怪。”
乾隆也不深究,继续说道:“冰图郡王萨楚日勒在科尔沁各旗里辈分很高,声望亦盛,科尔沁各扎萨克内有些问题、矛盾都要请他化解,是个能够服众的人物。当年圣祖为他指婚,指的是安亲王孙辈的一个格格,当时是宗室里头出了名的又聪明又漂亮的格格,写得一手好诗词……”冰儿不由想起了英祥的母亲,当时只觉得她凶、不讲道理,不料竟也有如此身世。“……萨郡王虽有几房姬妾,但只有嫡福晋出的英祥这么一个独子,朕没见过,但听说文才骑射都是好的,人也俊秀,年纪跟你也相仿……”他见冰儿一副诡异的傻笑,皱眉道:“脑子里在想什么?”
冰儿道:“没想什么。阿玛亲自给女儿做媒,夸了这家夸那家,女儿觉得有些……”想想要笑,硬是憋着,脸都红了。
乾隆摇头:“刚才还苦巴巴的一张脸,这会子又疯魔了!”也逗趣道:“看来你是满意了,也好,朕少操些心。”
“不!不!”冰儿忙道,“至少都让我见一见!”她暗想,那个阿睦尔撒纳爵高位重,但自己对他毫无概念;那个英祥清新温雅,但与福晋一面实在是尴尬难言,心里生气得紧。乾隆回答道:“会让你见一见的。阿睦尔撒纳就在行宫,今儿晚宴就可以在屏风后面看他;萨楚日勒郡王虽在承德,不过他儿子得过两天才到。也不是很急的事,朕说过让你选,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