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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三十五章 ...

  •   在赶往太仓港出海的途中,李俊看到一座破败的神庙,牌额字迹剥落,辨识不清,便随口问道:“那是个甚么所在?”倪云原是此地人,瞥了一眼,答道:“是九天玄女的庙,那神仙从无显应,求财求子向来不灵,因此上香火不旺,这庙早就废了。”李俊闻言心中一动,跳下马道:“走,去拜拜。”费保道:“也好,我等即日出海,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便与卜青就近买了香纸供奉等物,众人都往庙中拜了三拜,祝祷道:“娘娘保佑我等一帆风顺,路上平安。”拜罢陆续出门,惟李俊逗留良久,他跪在神位前,默然垂首,半生往事,都上心头。他被残酷无情地甩到这个红尘人世,很早就孤苦无依,为生存艰难挣扎,学会斗殴恐吓、拉帮结伙和杀人不眨眼,在无数次的磨砺摔打中养成恶霸习气,先于揭阳岭为祸一方,后又落草梁山替天行道,再受朝廷招安南征北伐,边城冷月,甲衣征尘,战地寒霜,刀锋热血,他以心问心,思量今生所为何益?这期间他刻意避免去想张顺,即便不留神碰触到了也会慌忙绕开,本以为逃过一劫,不料就在准备起身时忽有一阵香风迎面吹来,他打了个激灵,心底的记忆石门蓦地闪开一道缝隙,他看到光亮,恍然大悟,激动得失声叫喊:“娘娘,我知错了,求您把他还给我。”只来得及喊了这一句,那道石门便又重新阖上,他顿感头痛昏眩,冷汗淋漓,想起适才之语,惊诧莫名,呆痴痴走到神像前,发现炉内灭了株香,正是他刚刚点得那一根。

      海船扬帆起航,李俊最后一次回望故国,只觉萧索满目,江山渐远,家园万里,归魂无期,未免惆怅凄怆,留恋难舍,狠下心肠毅然转身,前方正是无边无际蔚蓝的海,是张顺无缘涉足的神秘圣地,它的深处奇谲瑰丽,气象万千,蕴育着不可思议的生命奇迹和勃勃生机,李俊看到了成群的海鸟、形状各异的海鱼、色彩斑斓的贝壳和岛上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怪兽,每次见识过稀罕物他都想告诉张顺,并且也在心里默默地这样做着,觉得张顺必然听得见,张顺给了他一个独一无二的誓言,维系着他的信念与意志,他远走异乡,却能时时感受到张顺柔情似水的目光,午夜梦回间,他常常听见张顺在轻声唤他“哥哥”,幸福得难以形容,清楚张顺忘不了他,就像他也忘不了张顺一样,他躺在甲板上,静静聆听着海水轻拍船身的声音,一下、二下、三下……感觉那是张顺自西湖传来的问候,天下水系相通,而张顺与他情谊相通。

      船行半月之后,他们于海上突然遭遇狂风,本来晴朗的天空翻脸无情,霎时间阴云四合,日光暗晦,电闪雷鸣,巨浪滔天,海船如枯叶逐波,不由自主,被数次卷上高空后再被重重抛下,吓得两个孩子哇哇大哭,众人被甩得昏头胀脑,都攥着把手将身紧贴船上不敢妄动,费保呼道:“眼见方圆百里无岛,真掉下去绝难活命。”狄成道:“往日咱们吃鱼,这次鱼吃咱们,着实公道。”李俊笑道:“喂鱼无妨,只望吃我那鱼能游到西湖去。”卜青道:“哥哥,这个却难,须得你同那鱼好生商量,允它一官半职的,或许有望。”童威童猛搂着孩子大笑不止,倪云发声狠,恨道:“呸!娘们就是娘们,当上神仙也没种,平白瞎了咱的香火。”话音刚落,忽听连声鼓响,上干云霄,海面翻滚如沸,闪开数道深堑,一面神镜腾空而起,光芒迸射,辉耀数百里远近风波止息,乌云触光而散,恶浪见之即回,海鸟们立身于七彩霞霓之内,敛羽顿足,俯伏垂首,不敢做声,众人抬头观瞧,目瞪口呆,童威惊呼李俊道:“哥哥,这镜子……”李俊冲到船边,把住船舷仰望神镜,激动不已,那镜子的光很快柔和下来,有几束洒落在他的身上,暖洋洋得舒服,好像母亲的抚摸,他心中熨贴,嘴角露出笑意,轻声问:“你认识张顺么?”神镜奏响金玉之声,听起来似乎在笑,李俊又问了一遍,神镜顿了三顿,掉转头风驰电掣般望空飞去,不过须臾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李俊呆站原地,喃喃自语:“时辰到了便要回去,便要回去……”童威轻推他一把道:“哥哥,没事吧?”李俊醒过神来,摇了摇头,卜青道:“今日之事大起大落,透着股子邪乎。”费保却喜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等得神物之助,此行必有好处。”又对李俊道:“那神镜显然是在眷顾哥哥,海外无主地甚多,莫非哥哥有九五称王之份?”童威猛醒道:“我与哥哥回庄路上也听有人喊什么‘飞龙在天,早登九五’,只是寻不见人。”费保抚掌笑道:“喊话的自然是神仙,此事确定无疑了,哥哥,天赐不取,反遗其咎,你切莫推脱。”言罢便与大家议论开了,众人都极兴奋,笑语不断,唯李俊始终沉浸在神镜的柔光里,有些神思恍惚,想及多年前的那个美好春夜,心中模模糊糊地生出了一个不切实际的奢望来,希冀那神镜拥有人的感情,并能最终成为他和张顺的救星。

      又历数月,他们在一块丰饶之地停船系缆,从此再未离开,五年后,李俊成为此地之主,国号暹罗,自登王位以来,他励精图治、勤于政事、任用贤能、善纳忠言,国运由是大兴,短短十年间便从荒蛮的化外之邦一跃成为文明昌盛之国,百姓们都知道他们的国主俭朴踏实、兢兢业业、英伟明断,不近女色,认定李俊是天帝赐予他们的神灵,每到收获时节便争着将最好的稻谷瓜果献上宫廷,这让李俊深感惭愧,当地人淳朴天真,永远猜不到被他们视同圣人的国主曾经罪孽深重,更想不到他李俊原本是个不折不扣的废物,张横、穆弘、阮小二、阮小五、李立、石秀、杨雄,他救得了哪一个?那些战死征途的曾与他把酒言欢的兄弟们,他又挽回了谁?神灵?笑话!之前也有一个人把他当做神灵,可后来那人自己倒先成了神灵,张顺啊张顺,李俊苦笑,手里攥着那张字迹早已消失的纸条,苛刻地审视着是否还有什么该做的事情没有做,他一向废寝忘食到不近人情的程度,略有风吹草动就不分昼夜地虐待自己,并从这种虐待中得到安宁和快意,安宁缘于繁忙中的暂时忘却,快意缘于对心上人自以为是的报复,张顺曾说若有朝一日得见他飞腾,无论身在何处都会高兴,可现在他会高兴么?李俊知道张顺不会,不仅不会高兴还会心疼心伤,昔年往事每晚都会钻进他的梦乡,他越来越能读懂张顺当初的深情,于是倍加起劲儿地折磨自己,以此做为对张顺让他承受痛苦的回报,他并不怨恨张顺,张顺的那句誓言足以让他纵使万劫不复也无怨无悔,可他还是忍不住想报复张顺,因为他需要宣泄,他需要感受到张顺的关怀和担心,每当他累到晕眩咳嗽时都觉得张顺就坐在他身边眉头不展、焦虑忧愁,心中颇为矛盾,既满足计策得逞,又恐怕张顺忧虑太过,也常思量着应该到此为止,但他没有一次将这思量付诸行动,除非张顺肯现身扑到他怀里亲口求他,或者不说话,只是搂住他的脖颈,不停地吻他。

      李浔李阳一年年长大了,他们喜欢缠着童威童猛讲说梁山的故事,从中认识了鲁智深、武松、林冲、杨志,李逵等许多英勇无敌的伯父叔父,也知道了他们的亲生父母和干爹张顺,他们特别羡慕干爹的水里功夫,时常偷偷跑到宫外翻波跳浪追打嘻戏,有一次险些溺死,幸亏当地百姓发现及时,二三十人将他们救起送回宫,李俊十分后怕,狠狠地骂了他们一顿,两个孩子被宠坏了,毫不在意,还振振有词地辩说他们是梁山好汉的后代,就该不怕死,干爹的好水性一定也是像这般练出来的,李俊摇头,说他们的干爹是天生的鱼儿,生于水,死于水,爱恨情仇溶于水,所有的水都认识他,都会温柔地待他,李浔李阳似懂非懂,笑嘻嘻地说那等下次问问,果然,此后他们一见到江河湖海就喊“你认识我干爹张顺么?认识么?”浪花映着日光,欢快地跳跃,李俊眼眶湿潮,想像张顺听见了呼唤,依然白皙秀气的面庞露出微笑,像美丽的西湖碧水那般恬静。

      转眼又过数年,一日,李俊正坐书房理政,李浔兴冲冲地跑进来喊:“父王,我今天碰到一个宋人,他知道咱们梁山的事,还知道我的长命锁呢。”“哦?”李俊奇道:“他在哪里?”李浔道:“我把他带来了,就在门外,他说他是父王的故人,姓张……”李俊手中书卷跌落地上,他气息紊乱,疾步冲到门口,那人转过身来,扬起和三十年前一样脏乎乎的脸得意地笑:“混江龙,三十年了,我来见你!”李俊张开嘴,口干舌燥,半晌才应了一个字:“好。”
      “先生请坐。”李俊打发走李浔,倒上两杯茶,与这位容颜不老的神秘疯子单独面对,“先生此来,有何赐教?”
      疯子抿了口茶,打量了李俊一番,笑问道:“三十年了,他在哪里?”
      李俊略微一愣,立刻明白了疯子的意思,心中酸楚,低声答道:“他在我心上。”
      疯子嗤笑,摇头叹道:“混江龙,凡事莫与天争,你与他本非同路,何必强求。”
      李俊问道:“怎见得我与他不是同路?”
      疯子道:“宋江忠在义先,张顺义在情先,他们是一种人,你是另外一种。”
      李俊道:“先生直说我不忠不义便是。”
      疯子摆手道:“不是这话,你通达事理,不钻牛角尖,非他等可比,又有天赐福寿,是受天命垂青之人。”
      李俊道:“从他魂断涌金门那刻起,天命垂青已成笑谈。”
      疯子道:“他死了,你才是混江龙。”
      李俊道:“混江龙还在,可是李俊死了。”
      疯子正色道:“李俊,你休执迷!天长地久,前有亿万年之长,后有亿万年之久,你与他数年孽缘,不过浮华一瞬,过眼云烟,待你百年之后便与尸骨同朽,有可留恋难舍之处?莫若从此忘却前尘,倒能省去许多无谓烦恼。”
      李俊目光阴沉地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问:“你说,我和他,是孽缘?”
      疯子点头:“是!”
      李俊拍案而起,忍耐许久的愤怒在听到疯子的这声回答后骤然迸发,多少年没有说出口的话以霹雳雷霆之势喷涌而出:“先生想必是位神仙?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得以居高临下藐视我等俗人的这场红尘痴情,嘲笑我这浅薄凡人的执迷不悟?那我明告先生寻错了人,我李俊实在是朽木难雕!我不知道亿万年和数年如何比较,只知道我活一日就会想他一日,他但留一丝魂魄,也会生生世世挂念着我,我不知道和他算不算同路人,只知道再没有第二个人能让我感觉到世间如此的美好、造化如此的神奇,我依恋他、爱慕他、离不开他,因为他是我感激上天的理由,和他在一起的那段时光是我这辈子的全部,即使我能活上千年万年,那千年万年也只是用来回忆曾经的短短数年,我不知道天意若何,只知道在我打算留在西湖陪伴他的时候他让我走,让我做我该做的事,什么叫‘该做的事’?我和他看法不同但我明白他的意思,所以我有形无质地活了下来,背井离乡,远离故土,建功立业,他活着的时候我为他褪去鳞爪,他死之后我再为他忍着剧痛生出鳞爪来,从头到尾,他这条鱼儿都是我这条龙的主宰,我对他言听计从,唯恐叫他失望,我得证明自己值得他的深情,所以处置国事不分昼夜,大小狱讼事必躬亲……自他撇下我那天起我就明白当年的水灌太原城到底错在何处,原来我曾经让成千上万的无辜者承受了与我和他一样的痛苦,我亲身领教了这痛苦的至毒至酷,便决心放下屠刀,那以后我再没有枉杀过一个人,当了国主更是慎之又慎,百姓们都夸我贤明,称我是仁慈的菩萨,先生,你知道这仁慈是怎么来的么?你大可以尽情地炫耀天意,也可以坐在仙宫紫府不屑一顾,悠然自得地看着噩运摆布我、折磨我、践踏我,但对我而言,使当年的李俊成长为今天的暹罗国主的不是别人,正是与我并非同路的浪里白条张顺,正是他与我共同结下的你所谓的那段‘孽缘’,这才是真正的天意!”
      听到最后一句话,疯子的胡子略微抽动了二下,脸色有些僵,但很快恢复如常,笑道:“李俊,你这番话但惑浅见妇人,实则漏洞百出。罢,算我看错了你,告辞!”他站起身来,李俊拱手致意:“好走不送。”他真的没有送,三十年前他追赶过这疯子,三十年后再没心情。

      那场辩论告终,李俊虽然表面上取得胜利,其实却被疯子戳中了软肋,他赖以支撑的那个张顺的誓言突然显得异常脆弱无力,他相信张顺,但他清楚自己会死,死后灵魂会往哪里去?若是喝了奈河桥上的孟婆汤,他还能记得什么?投胎之后的他还是李俊么?如果不是,那张顺生生世世的‘忘不了’他又如何感觉得到?疯子说得对,他和张顺在轮回命运面前显得何其渺小,那段往事终将与他的尸骨同朽,于世上湮没无踪,几十年后,人们只会记得梁山好汉,也能知道其中有个混江龙李俊和浪里白条张顺,但永远不会知晓曾经发生在这两人之间的那段可笑可悯的懵懂情缘,因为那段感情被年复一年地错过了,从未见光。

      李俊很快病倒了,此后身体时好时差,那疯子连最后一丝慰藉也无情夺走,他深受打击,一蹶不振,未过几年便将国事全部移交李浔,自己往河边搭了个木屋养病,以前他恨不得早死,可现在怕了,希望尽可能活得长些,好用日渐衰老的身躯留存住昔年记忆,记忆里的张顺年轻灵动,□□着的上身亮白如三冬瑞雪,经常慢悠悠地撑着小船朝他笑得灿烂,将手拢在嘴边大声呼喊:“哥哥,快来!”李俊也笑,但是不敢应声,唯恐一开口便会忘掉所有。

      上天总算待他不薄,他虽然小病不断,但终究挺过了九十大关,童威童猛和费保等人早已先后故去,李浔李阳也当上了爷爷,儿孙满堂,重孙女大婚之礼过后他看到了后山的花海,知道无常来催,便自家换好衣服,叫过李浔李阳,说打算去见他们干爹了,李浔李阳抱住他惊慌失措地放声痛哭,恍若当年那两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小娃娃,李俊颤巍巍伸出手,慈爱地抚摸他们的脸,说别难过,若是真能见到他们干爹,那可比活着幸福太多了,他喘了口气,担心地问:“你们说,我……我真能见到他么?”李浔李阳不住点头:“能,一定能。”他笑了,有点不好意思地低声问:“那我这么老了,他不会嫌弃我吧?”李浔李阳哭着摇头:“不会,干爹不会。”他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我就知道他不会,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他都记得我,他……”话未说完,他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他睁着眼睛,直勾勾地瞅着李浔李阳,口舌僵硬,再也吐不出想说的话,李浔会意,慌忙从怀里掏出两挂长命锁送到他手中,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攥紧了,闭上眼睛,想象着这两挂长命锁会带着他的灵魂逃离奈何桥飞跃大海,飞回西湖、飞回浔阳江、飞回梁山,张顺正站在树下耐心等候,从此与他长相厮守,永不分离。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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