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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盛宴无声 ...

  •   洪宴声是极少做梦的人。每每阿楚兴高采烈地跟他讲那些她梦里的怪事情,他都觉得不可思议。他自己从来没有梦见过像树一样高大的迎春花,以及头上长着鹿角的白马。他几乎不做梦,屈指可数的几个梦里无非是自己又研究出了新的咒术,却在给阿楚演示的时候失误了,烧掉了自己的眉毛。
      但是这一次,他的梦好长好长,长到好像他又走过了一遍他人生的第一个十年。
      像阿楚一样,他没有爹娘,即便记事比别的小孩早,第一个记得的人也是他的师父——那个总是怪怪的洪嵋。
      那时候洪嵋就已经很老了,白花花的胡子一直垂到胸口上,他带了他一年吧,或许只有半年,然后他就被带去了竻荆山。
      他其实不怪师父,虽然他是个怪老头,但其实人真的很好。
      那个时候他有几岁呢?好像三岁都不到,口齿不清,连走路都是蹒跚不稳的。偏偏他就认得字,哪怕洪嵋只教过一遍的字,他也不会忘。就这样,他幼时的记忆便从竻荆山上的那座藏经阁正式开始。
      藏经塔从外面看有九层,但里面只有长长的转着圈盘旋向上延伸的楼梯,木头做的,踩上去会发出笃笃的声音,六面墙上全是书,从第一层直通到顶层。他躺在第一层也是仅有的一层地面上,目光穿过回旋的木楼梯,能看到最上面最上面的一个光点,很明亮,即便在夜晚也能透出光。
      于是,那道光白天是他的太阳,到了夜晚就变成了他的月亮。
      而师父说,那是外面的世界,等你读完这座藏经阁里所有的书的那天,就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了。
      他信了。自从他被关进这座塔里的那天起,他就没能出去过,他想要出去,于是他信了师父的话。于是从最下面的一层开始,小小的男孩每日每日埋头苦读。有些书他并不懂,有些书干脆就看不明白,但是他能记得住。
      慢慢地,第一层的书看完了,他便踩着木梯向上去,第二层,第三层……
      他一直知道竻荆山是什么地方,毕竟每日有人来给他送些吃食。原本是洪嵋来给他送的,还会继续教他一些字,偶尔讲些故事给他听,但后来洪嵋也不能来了。给他送吃食的人换了好几个,但他们无一不带着恩赐一样的神情,好像他是个一无是处的小子,能赏他一口饭吃就是对他天大的恩泽。
      他在塔里挨过打,也有好几日都饿肚子的光景,他知道为什么。
      竻荆山上的人都身负异能,有的力大无穷,有的能与异族交流,只有他,他只有过目不忘这一点能耐。
      他知道外面的人怎么说他——那个小子除了能看点书还能做什么?
      他的头脑就是他的异能,除此之外,他手无寸铁。但即便是这样,他还是惹人妒忌。因为总有人觊觎着藏经塔里的那些咒术阵法,他能学得到,而别人学不到。
      他从没出过藏经阁,但是他本能地能感觉到外面的那种对他的敌意。
      所以师父说,只有在这里,你才是安全的。
      他虽然是个小孩,但他什么都明白。在外面那些人的眼里,他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一只有庇佑的蝼蚁,一旦他离开那庇佑,便连命都保不住。
      他能怎么办?只能呆在这暗无天日的塔里,每日数着木梯过生活。但是他一直记得师父的话,读书吧。然后你就能看到外面的世界了。
      就这样,他日渐长大,在这样逼仄而压抑的生活里,长成一个更加苍白羸弱的孩子。他瘦的可怕,脸色白得像纸,一丁点血色都没有,因为几乎不说话,所以声音都是哑的。
      直到他终于顺着长长的阶梯来到最上面的一层,他终于看到他的太阳和月亮。
      那是一扇窗。很小很小,但是足够他看到外面。
      他第一次看到湿漉漉的似乎可以踩上去的厚云彩,以及落日的余晖。带着夏日里燥热的温度的炙风吹进他眼睛里,他的眼睛都被烫得流汗了。
      这就是外面的世界吗?
      他试着把手伸出去。真想碰一碰那厚厚的云,一定很软吧?也真想让远处的飞鸟停在他掌心上,鸟儿的爪子抓在手指上,一定会痒痒的吧?而当落日终于完全沉没在云彩的尽头里的时候,他也没能抓住任何的东西。
      只有风,温暖而轻柔的风一遍遍地抚摸过他的手,虽然他握不住风,但他感觉到了温度。炙热的风,暖的风,入了夜之后凉凉的风。
      活着啊,即便只触碰到了风,他却开始觉得,原来自己是活着的。
      他想出去。
      他必须出去。
      他看完了整整九层塔的书,他才不信那扇窗就是外面所有的世界。
      可是要怎么做?藏经阁里每日只有一次会有人来给他送每日的口粮,除了这一次机会之外,就再没有人会跟他交流。
      刚开始的时候,他会试着问那些人他可不可以出去,无一例外得到的是鄙夷的冷哼:想出去?你除了会记些书上的东西之外,还能做什么?
      他于是又想找洪嵋,可是同样被告知,如今洪嵋大师已经不再主持山上的大小事,他老人家已经闭关修行去了。
      他仿佛完全被遗弃了。
      怎么办?
      他每日在木梯上不停地走,走到顶端,然后顺着扶手一路滑下来,每天这样来来回回无数次,他的身体渐渐好了一点,也终于想出一个办法。
      藏经塔在竻荆山的西一峰顶,这里是练晨功的好去处,时常会有道人由此经过。每到这时,他就会开始大声地背诵自己看过的道学典籍。一开始只是些道德经之类,后来便是金丹大要,渐渐地便有人驻足,有人想跟他联系。
      竻荆山上有的是有异能也有野心的人,谁都想变强大,而他熟读典籍的头脑能帮他们。他们想要什么,就得拿外面的消息来换。
      渐渐地,就这样开始交易。
      谁也想不到一个被困在塔中的连七岁都不到的孩子会懂这样的事情。但是他懂,因为他不是长在一无所有的塔里,他长在权谋、术法、道德、梦里。九层的藏经塔里藏书将近九万册,书册里所有的内容都在他的脑子里,他记得每一本书放置的位置,记得哪一道咒文在哪一页里,而藏经塔在关住他之前似乎还关过其他的人,抑或其他的妖鬼,那些过往的人在木梯上留下了各种各样的文字。有的是诗,有的是大段大段的文字,更有一些连藏经塔的书册中都没有的秘术,他连这些都一一记下了。
      他的脑海里记载了从洪荒到今的所有澎湃所有的低潮,他懂得能叫八荒倾覆的炬王阵的画法,他看过帝王权术看过民不聊生,就连木梯上留下的长诗都让他懵懂地知道了些许绵绵的爱恨,他是七岁还是十八岁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渐渐在竻荆山上笼络起了一批人,而后终于有人心甘情愿替他偷来钥匙。他在没有人的时候偷偷地溜出了藏经塔。
      第一次出塔的感觉无法形容,他没有哭,全身却在颤抖,裹在冷冽的风里却仿佛被烈火灼烧,他赤着脚踩在雪地上,脚被冰得发痛,他却莫名地喜欢,喜欢得整颗心都要爆裂了似的。他几乎想大声喊,可是他却不能喊,不能惊动别人,不能让别人知道他出来了。
      他一直记得那些敌意,即便身边已经有心甘情愿的几个受他驱使的人。
      他便那样一边兴奋得全身颤抖着,一边拼命地捂住嘴地在雪地上踩来踩去,然后,他遇到了曲卅。
      曲卅在这之前像这山上的许多门人一样,并不知晓洪宴声的存在。可是那一日他看到了洪宴声,站在雪地上发抖的洪宴声。
      他是他那一辈师兄弟中的佼佼者,换言之,他是一个在明处的洪宴声。他也没有什么显而易见的异能,但是他却能生活在人群之中。这是洪宴声一直想不明白的事情。
      就像师父给他起的名字。
      宴声。盛宴之声。
      这是一个热闹的名字,到头来却根本不适合他。
      曲卅却对他饶有兴致,他来接近他,给他带一些精致的食物,甚至还教他一些防身的武功,他不卑不亢,会教他一些山上学不到的阵法咒术。但也仅止于此,他早已习惯于独来独往,他不喜欢被接近,比起人,他更愿意接近山山水水,花草树木。
      日子便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而终于有一日,藏经塔里着了火,从第一层烧起来,却幸好很快被扑灭了。他那一日没有跑出去,被砸在经年不用的沉重的香案底下,若不是曲卅,他也许就那么被烧死了。但即便被救出来,他也几乎去了半条命。
      也不知山上的人怎么忽然就大发慈悲,叫他从此离开了那座塔,送他去了玉龙山。玉龙山上那个胖胖的道长叫做洪无敌,会给他讲些笑话,其实很无趣,他常常听得面无表情,但洪无敌却会捧着自己的那个大肚皮“哈哈哈”地笑。
      他像死人一样躺着不能动,他也不想说话,却总有源源不断的书被拿来给他看,他也不想看,头痛欲裂,可是就连慈眉善目的洪无敌也说,你不多看些书,以后能怎么办呢?你是竻荆山的人,竻荆山上不养无用之人。
      他开始想,他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被带上竻荆山的。竻荆山上没有无用的人,可他也从没有对竻荆山“有用”过。这样说来,他还不如从来没有来过竻荆山的好。
      半年后他能走动了,洪无敌开始教他一些基本的步法,他学得不算快,却异常努力。
      再后来,曲卅来看他。那时曲卅已经快十五岁,已经是风度翩翩的少年,站在山门前器宇轩昂。而他九岁,还是个瘦巴巴的小孩,仍是苍白,身上还有烧伤后还未褪去的疤。
      他略略佝偻着身子,在曲卅面前仿佛站成了一个谦卑的姿态。他觉得别扭,而曲卅的话更令他震惊。
      曲卅叫他不要回竻荆山,因为大家都在怀疑是他故意纵火要烧藏经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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