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别哭》洋芋鱼鱼YYYY

1、上

　　阿俊葬礼那天，我没敢去，因为阿俊的妈妈在，阿俊的妈妈一定已经在阿俊的钱包里，发现了阿俊和我的亲昵照片，我们俩脸贴着脸，阿俊是男人，我也是男人，阿俊的妈妈一定很难接受这个现实，尤其是在儿子过世后，才发现原来儿子竟然是个同志。
　　但是我知道我一定要去见阿俊妈妈，作为与阿俊相爱八年的恋人，无论如何，我都有义务告诉阿俊妈妈，他的儿子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刻，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知道阿俊家里的电话，以前我从没打过这个号码，现在对着电话，也迟迟不敢动手。
　　我知道阿俊的父母很早就离异了，阿俊一直跟妈妈过，上学时我见过阿俊妈妈一次，那是在家长会前，阿俊妈妈很漂亮，很显眼，那份自信大概也由于阿俊优异的成绩。我还鼓起勇气上前跟阿姨打了个招呼。
　　我决定不打电话，直接去阿俊家，因为实在无法在电话里说清，这种事情，还是在她的家里谈比较好。
　　我没有按门铃，轻轻敲了门，过了一会儿，门才开，阿俊妈妈站在门口，疑惑地望着我，问我找谁。
　　她看起来很憔悴，比当年憔悴了许多，但仍很漂亮。
　　我说：“阿姨，您在阿俊钱包的照片上，应该见过我。”
　　她怔了怔，从她的眼神里，我知道她已经认出我了。她只是站在那儿，深深地做了一个呼吸。
　　“阿姨，家里还有别人么？”
　　她摇头，侧过身，示意我进屋。
　　整整五分钟，我和她面对面坐在沙发上，低头沉默着，就像在为阿俊致哀。这是我第一次到阿俊家，一定是这一尘不染的氛围造就了阿俊一丝不苟的性格。
　　最后还是阿俊妈妈先开口，“有些事情，我想问你。”她嗓音沙哑，好象这句话，已经在喉咙憋了好久。
　　我连忙点点头。
　　“你是阿俊的什么人？”
　　“我是……是……恋人。”这险些说不出口。
　　她一动不动，也不看我，只是盯着茶几上一张阿俊的照片，我不敢去看那照片，一眼都不敢看。
　　“你们在一起多久了。”她这样僵硬地问。
　　“八年了。”
　　她显然吃了一惊，眼神有些乱了，口中喃喃：“八年，八年……就是我刚和他爸爸离婚那会儿……”
　　是的，八年前，我和阿俊同班，那是高中最后一个寒假，我还记得我和阿俊的第一次接吻。后来阿俊如愿考上大学，我则相反，我以为就此只能分别。
　　这时阿俊妈妈的眼圈忽然红了，她还在念着八年的事，她一定是想到了什么，用一只手捂着双眼，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一定是我跟他爸爸离婚，他才会……都怪我，都怪我……”
　　我忙说：“这不怪您，真的，阿俊一直都非常敬重您。”
　　可是这又能怪谁呢，阿俊是同性恋这件事，如果我是阿俊第一个爱上的男性，我想这件事多多少少，都是与我有关的。阿俊妈妈也许应该来怪我才对。
　　阿俊妈妈只是缓了缓，坐直了身子，又道：“你说八年前，那阿俊那个时候还在上学。”
　　我说是，我与阿俊是同乡，更是同班。
　　她轻轻啊了一声，若有所思的样子，“可是阿俊他……从来都没表现出过什么特别的行为。”
　　“其实阿俊一直很想要告诉您，”我说，“他只是怕您伤心，他说他怕您对他失望。”
　　她情绪逐渐激动起来，“怎么会呢，怎么会，我是他妈妈，我怎么可能会对他失望？他应该早点告诉我呀，他为什么就不相信我！”
　　我有些不知所措了。
　　“医生说他是自杀死的，你告诉我，”她大声道，“你告诉我阿俊是怎么死的，阿俊他不会自杀的！”
　　我知道我必须说了，我在内心准备了千千万万遍，就是为了回答这个问题。
　　“阿俊是自杀。”我说。
　　阿俊妈妈看着我。
　　“阿俊是自杀。”我鼓足了勇气，“这半年来他心情一直很糟糕，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没说，也许是没来由的，我觉得或许和他自身认同感有关，他开始喝酒，有时候喝醉了他会问我为什么他是同性恋……总之情况越来越糟，后来就被房东发现……发现吃了安眠药在床上……”
　　我不是第一个发现阿俊的人，我也没能及时赶到医院，阿俊走的时候，孤零零一个，身边什么人也没有。
　　有些事情，我实在不愿告诉阿俊的妈妈。
　　“你说他喝酒？他从来不喝酒！他、他每次打电话回来，声音都好好的，都开开心心的，还说他工作挺顺利，还说抽空过来看我，他这样子怎么会是心情不好呢！”
　　我无言以对，“可能，可能他太想把事实告诉您，但是又怕您……”
　　“怕我什么？你说说他怕我什么？！”
　　我没想到，她豁然站起身来，肩头绷得紧紧的，那螫人的目光浸满了无尽的悲痛，她盯着我仿佛是大声的怒喝：“他到底怕什么，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他怎么知道我就不会原谅他！你以为最爱他的人是你吗？不！是我！这世上最爱他的人是我，因为我是他的妈妈！他知道我一定会原谅他的！”
　　我望着她的眼睛，您不会的，如果阿俊说出来，您不会原谅他的，那样阿俊会比死更难受，所以阿俊到死都没有说。
　　“啪！”
　　阿俊妈妈的一记耳光，使我脸上火辣辣的。
　　其实阿俊妈妈下手并不重，看得出阿俊妈妈是个很有教养也很得体的女人，她一打完就显出了一种后悔的神情，这神情从她脸上一闪而过，令她又缓缓坐回到沙发上。
　　我想自从阿俊死后，她一定都没有这样好好把心中的郁结发泄出来，她的心情，任何一个人都应当体谅。
　　我很害怕我们就这样不欢而散，老实说，我很害怕阿俊的妈妈会恨我。
　　阿俊妈妈坐在那儿，终于渐渐平复了心情。片刻后，她轻声问：“这几年，阿俊是不是也都没住宿舍，和你住在一起？”
　　我说是的，我们一起在南京租房住，我是请了五天假回来的。
　　“如果您想要他的遗物，我可以帮您整理出来。”我说。
　　她想了想，最终还是摇摇头，道：“那你往后住在……”
　　“我还住在那间房子里，暂时不打算搬，您需要的话地址我写给您。”
　　她摇头，“不，把你的电话告诉我就好。”
　　我急忙从包里翻出纸写号码，鼻子一酸，心头莫名泛起一阵暖意，不知道是伤心，还是感激。
　　“那，你父母呢？”
　　冷不丁的，这么一句。
　　我笔下一顿，写完，双手交给阿俊妈妈，才说道：“我爸妈在乡下，我一个人在南京打工。”
　　“不，我是说，你爸妈对你的……你是同性恋这件事，怎么看？”
　　我不想欺骗阿俊的妈妈，虽然很怕就这样说出来，她会更恨我。
　　“高中毕业那年我向我爸妈出柜，就是坦白我是同性恋，之后他们就把我赶出去了，说一辈子不要再见到我，我才想到上南京打工，南京离老家这儿不远，我不想跑太远。”
　　阿俊妈妈默然歪着头，或许她也在想，假如她的儿子出柜，她会不会将他扫地出门，甚至不继续供他学业。
　　我早已不再恨我的父母了，前年，父母相继过世，直到去年年初我才得到这噩耗，还是堂弟背着家里的长辈，偷偷告知我的，最叫人痛苦的是即使扫墓，我都得偷偷去，长辈们视我为耻辱，说父母就是活活被我给气死的。
　　早知如此，我也会陪在父母身边，学阿俊那样到死都不说出来，说不定跟一个女人结婚。
　　那样我也就不会和阿俊在一起，阿俊就不会到南京来找我，阿俊就不会在三年后的今天早早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都不知道阿俊是如何在大学四年后，在人海茫茫的陌生城市里找到我的，更没料到他还会想着我。
　　当时我正在一家咖啡馆当领班，阿俊就那么突然出现在面前，风尘仆仆的，一手提一只大行李。
　　他的第一句话是：“这些年，我都没有找别人。”
　　我说：“我也没有找别人。”
　　我说的绝对是真话。
　　于是我们又在一起了。
　　现在想来，当我得到父母过世的消息，悲痛得在床上倒了三天，阿俊无微不至的照顾，同样，这件事对阿俊的触动，必然也是不小的，我却没能够及时照顾到阿俊的心情，没想到阿俊会为出柜的事纠结苦恼，甚至会感到恐惧。
　　所以我怕阿俊的妈妈会恨我，恨我对阿俊造成的影响，恨我没能在阿俊最痛苦的时刻支持阿俊，恨我没在事态滑向最低谷前及时联系她。
　　然而阿俊的妈妈什么也没说，临走时，我说我的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随时可以打电话来。
　　阿俊妈妈只是点点头，关上门。
　　我躺在旅馆的床上，感到精疲力竭，我想我也许该早点买张车票回南京了，这个地方对我来说有一股难以排遣的悲伤和压抑，就像我在这里收获的所有亲情和爱情，最后都离我而去。
　　没想到的是，就在上车之前，阿俊的妈妈给我打电话了，我真没想到她会给我打电话，而且这么快。
　　“我在网络上搜了一些关于同性恋的资料，还有视频，该怎么说呢……对这方面我从前一点也不了解，我以为完全能接受孩子的任何事情，现在看来又好像……”她欲言又止，转而道：“你能来一趟吗，有些阿俊的事情，我想跟你谈谈。”
　　我没问是什么，一边接电话一边跑去退了车票，随后赶去了阿俊家。
　　阿俊妈妈还是那样端庄地坐在沙发上，不知是不是光线的缘故，容色似乎更苍白了些。
　　“您瘦了，多保重身体。”我说。
　　她不好意思地拢了拢头发，然后从沙发上捧起一本相册，翻开，倒转过来，推到我面前。
　　那是一张又长又宽的毕业照，是我们高中毕业班的集体照，我也有一张。
　　我一眼就看到了阿俊，阿俊真帅气，高高的个子，皮肤像他妈妈那样白，总是下撇的嘴角，深深的眼睛，好像总是在思考什么困难的问题，好像总是不开心。
　　阿俊妈妈问我：“你呢？你在哪儿？”
　　我指给她看，我就站在那儿，离阿俊说近不近，说远不远。
　　阿俊怎么会看上我呢，我忽然想，我那么不起眼，阿俊怎么偏偏会看上我呢。这种事情谁也说不清，只有去问阿俊了，可我从没问过。
　　“能看看么？”我问。
　　阿俊妈妈同意。
　　我翻看起相册，有阿俊还是小毛娃时候坐在澡盆里的，光溜溜什么都没穿，有阿俊站在飞机模型前留的影，看上去大约才幼儿园，最多的是和妈妈的合影。
　　我发现这些照片背面都注明了时间地点，字迹都是相同的，是阿俊妈妈写的。
　　这才是真正的阿俊，失去家人的阿俊，将失去他以往的一切。
　　“有一件事，我想你也许并不知道，也许阿俊没有告诉你。”阿俊妈妈突然道。
　　我放下相册。
　　“其实当我看到阿俊钱包里的照片，我心里就已经有点数了，听你说了阿俊的反常表现，我又不敢再想，可能是我……”她的表情，几乎是要哭出来了。“可能是我逼死了自己的儿子。”
　　我不知是怎么回事。
　　她讲述，就是从半年前开始，她开始给阿俊物色对象，阿俊年纪不小了，她身边朋友的小孩们，去年一个个都成家立业，只有阿俊还没个对象。
　　“我想你也知道，”她说，“我只有一个人带着阿俊，这种事情我确实有些着急，才会硬拉着他和那么多女孩相亲。”
　　我明白了，阿俊竟从未跟我说过这件事，我从不知道原来他还有来自这方面的压力。原来那阵子他三天两头往老家跑，并不是所谓的联系业务。
　　真该死，我怎么能这么粗心。
　　但这绝对不是阿姨的错，我这样告诉她，绝不是她的错，这种事，谁也没有办法，阿俊知道您是关心他。
　　这些话没办法宽慰她，我也明白，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默默地陪着她。她按着自己的头，伤心欲绝，一副几近崩溃的样子。就像我妈妈当年一样，我感到心脏抽痛。
　　“阿姨您听我说。”现在，我终于决定要说出来，也许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合适了。
　　“阿姨，有件事情我没有向您坦白，其实阿俊的死，我才应该负很大责任，他吃安眠药的事我很早就知道了。”
　　她睁大眼睛。
　　我不去看她，看了她，我就说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