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夜幽幽谁与共》王圣圣

8、朝与暮

　　今天是正月十五，元宵节一过，这年也算是过完了。清晨，琬珩比平时早起了一些，收拾妥当后，就到追月轩打扫去了。刚进院门，琬珩就发现那间屋子的门是开着的，有檀香的味道从屋内飘出。她十分好奇，忙轻手轻脚的走到窗子下，想一探究竟。
　　“啊！”琬珩惊讶的叫了出来，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胤禩正从房内走出来，挑眉看着琬珩：“这是我的屋子，我为什么不能来？”
　　“你的屋子？”琬珩诧异的问道。
　　电光火石间，一些情节仿佛连贯了起来。这房间里的画像是良妃，这院子里种的是兰花，康熙画的也是兰花，而良妃本人，就像一朵寂寞山谷中的幽兰。琬珩很是感慨，喃喃自语：“难怪皇上要画兰花送给姑姑呢，原来如此。”
　　胤禩扳过琬珩的肩膀，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她，一字一句的问：“你刚才说什么？皇阿玛画了兰花给额娘？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一连串的问题，把琬珩弄懵了。胤禩见她不答话，双手又加紧了力道：“快说！快告诉我！”
　　琬珩明白他是关心则乱，忙把那天在储秀宫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胤禩只是听着，并未做任何回应。琬珩见他一直不说话，便小心翼翼的说：“有两件事，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是关于姑姑的。”
　　“哦？你说说看。”胤禩缓缓地开口。
　　琬珩整理了下思绪，又把当日良妃只是行了叩拜谢恩的大礼，但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的事情，讲了出来。边讲边发现胤禩的眉头紧紧地皱着，赶忙住了嘴。
　　话音未落，胤禩却问：“怎么不说了，不是还有一件呢吗？说！”
　　他那表情是从未有过的严厉，就是初次见面时琬珩说话冲撞了他，也未见他如此。她的舌头有点打结：“其实、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姑姑在安置前，念了一首诗，就这样而已。”
　　“什么诗？你还记得吗？”胤禩出口的声音十分低哑。
　　“具体的，不记得了。只是，最后一句里好像有‘楚王’什么的。”琬珩说完，便抬眼看向胤禩，发现他的眉头揪得更紧了。
　　“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琬珩心里打鼓。
　　“没有。”说完，他便锁上了那间屋子，又转头对琬珩道：“你继续打扫吧，记住，这两件事万不能再向任何人提起，也不能去问任何人。知道了吗？”
　　琬珩见他郑重的样子，也猜到这件事不寻常，忙顺从的点了点头。

　　自从早晨在追月轩见过胤禩以后，这整整一天，琬珩的心都七上八下的。她总能想起他的背影，有些傲气，又有些孤单，让人捉摸不透。吃过晚饭后，琬珩在屋里实在无趣，便又来到追月轩。
　　今天是十五，月亮像银盘一样挂在中天，照得地上仿佛泻了水银似的。因昨日才下过雪，这追月轩又少有人来，所以院内的竹叶上还缀着雪花。琬珩一时兴起，竟用舌头轻轻的去舔叶子上的雪。
　　忽然背后有人道：“你可吃了有半盏了吧？”
　　琬珩循声回头，原来是胤禩。她责怪道：“你怎么神出鬼没的，吓死人不偿命啊！”
　　不想，胤禩却摇了摇头：“大年下的，怎么满嘴神鬼死活的！这话可在人前说不得！不然领了罚，可别找我求情。”
　　若换作前几个月，他说这些话的语气，必定是威严外加命令，而此刻却变成了关怀。琬珩虽不知这改变从何而来，心里倒十分开心。她故意恭立垂手，道：“贝勒爷教训的极是，小女子诚惶诚恐。”
　　“哈哈！”胤禩突然朗声笑了起来。琬珩瞪着他，不明白自己说了什么好笑的话，让他如此开怀。琬珩发现，他笑起来很好看，给人暖暖的感觉，像北京四月的天气一般。但他一定很少如此大笑吧？不知怎的，琬珩心里就有这样的感觉。
　　胤禩止了笑：“你生辰时，摇晃我的竹竿。现在，又舔我的竹叶。这小小的追月轩，哪容得了你如此糟蹋。”
　　琬珩听罢，方知是胤禩在戏谑自己：“好啊，敢欺负我，看我不告诉姑姑去。”
　　“饶命吧。”胤禩浅笑道，“还想在额娘那里编排我不成？”
　　琬珩发觉胤禩的眼光一刻不停的盯着自己，忙转了个话题：“外面冷，呆久了不好，我先回去了。”
　　“进来坐吧。”胤禩打开了那间屋子的门，他的话像热热的钩子，既烫心又留人。琬珩随他进了屋，还没坐定，齐总管就带人送来了火盆、手炉、茶水和点心。

　　待身子暖和了，琬珩这才细细的品起茶来，尝过后又摇了摇头。
　　“怎么了？”胤禩问。
　　琬珩回道：“‘总将薪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此刻该有些酒来应景儿才好。”
　　胤禩不觉又笑了：“小小年纪，学古人装什么样子！小心你阿玛、额娘骂你！”
　　听他提起卫家二老，琬珩又想到了远在未来的爸妈，他们是否已经知道了自己凭空消失的事情？或许他们还以为女儿被拐卖了吧，即便暂时回不去，也好想和他们通个消息啊，让他们别太担心。
　　胤禩见她不说话，忙又找了个话题，问道：“你会读写吗？”
　　琬珩不得不编个谎话，说：“在家的时候，隔壁住着个读书的先生，学过一些，不过现在也忘得差不多了。”本来嘛，在这里都用繁体字，句子与句子之间还没有标点符号，她自己那点儿中文水平，有也等于没有了。
　　胤禩听罢，开口道：“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不过还是会点读写的好。特别是满语，你会不会？”
　　见琬珩冲自己摇头，又道：“只要我有空，就来教你，地方就在这追月轩。不得闲的时候，就只好看你自己的修为了。趁年轻，多学点东西，将来嫁了人，哪儿还有这样的工夫。”
　　听胤禩如此老学究的腔调，还摆出夫子的架势来，居然还提到了“嫁人”，琬珩暗自吐了吐舌头。再抬眼看他，却发现刚才那个表示不满的动作，却又尽收他眼底了。不等他再教训人，忙老实的开口：“好吧，我听你的。不过，你不能打骂我，每次上课得好吃好喝的，你得快乐教学！”
　　“快乐教学？你哪里想出来的怪话。我只知道‘十年寒窗’，为的只是金榜题名，日后可以报效国家，哪能像你这么懒散！”
　　“贝勒爷，你得弄清楚，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情急之下，琬珩竟顺口溜出了《思凡》里的道白，看胤禩没有察觉，又接着道：“再说了，朝廷也不会让我去求功名利禄呀！诗里不是有一句‘悔教夫婿觅封侯’吗？如此看来，这权利富贵，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胤禩听后，倒也点了点头：“说得倒是有些歪理。不过，权利富贵对于男人，却不仅仅是银子多的事情……”说到这里，他猛地收住了话。胤禩发觉，忽然在不经意间，竟把自己的心里话透露给她了。于是又笑道：“等你没银子买胭脂水粉的时候，就明白权利富贵的好处了。”
　　看他话没说完，又来打趣自己，琬珩想了想，问他：“你最喜欢谁的诗词？”
　　胤禩略一沉思，缓缓吟道：“问讯湖边春色，重来又是三年。东风吹我过湖船，杨柳丝丝拂面。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寒光亭下水连天，飞起沙沙鸥一片。”
　　琬珩呆了下，问：“这是谁的诗？”
　　胤禩轻拍了下她的头，像是在惩罚她的“无知”，才又说：“是南宋诗人张孝祥的《西江月》。”
　　琬珩不服气：“我虽不知道这诗的出处，但我猜，你一定最喜欢‘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这一句，对不对？”
　　胤禩还未回答，琬珩又感叹：“要经过多少岁月，得承受多少无情的历练，才会有这样的胸襟与境界呢？对于人生中的悲欢离合，能够包容涵纳，你喜欢这样的诗，倒不像是个贝勒爷了！”
　　他眼神深沉的看着她，屋内已经很暖了，加上琬珩刚发表完一通感想，此刻双颊居然红了，她垂眼低头，躲避着胤禩的注视。这时，他们离得很近，胤禩的气息仿佛在琬珩的发梢吹拂。琬珩觉得这气氛实在太不寻常，忙起身要走，胤禩见她站了起来，也连忙起身。
　　琬珩愣了下，急往前走，不料慌乱中踩到了裙摆，人往前摔，眼看着就要跌倒。就在一瞬间，胤禩扶住了她。琬珩在踉跄过后，也跌入了他的怀中。看着胤禩把自己抱了个满怀，琬珩猛然由失神中回复，挣开了他的怀抱。
　　“我……我…夜深了，我回房了。”琬珩结结巴巴地说道。
　　“我让齐总管送你回去。不过，下回你也要告诉我，你最喜欢的诗词。”胤禩不容她拒绝。他送她出了门，又对齐总管耳语了几句。

　　齐总管送琬珩回到香容阁，她刚要踏进院门，齐总管道：“刚才贝勒爷吩咐了，命奴才把藏书苑里的书先搬一些内容浅显的，放到追月轩去。以后琬珩小姐看书习字就方便了。”
　　听他这样说，琬珩倒有些难为情：“想必这些书都是贝勒爷多年的珍藏，搬来搬去的，万一弄脏了弄坏了，我可担待不起。还是我到藏书苑去看吧，您也省心些。”
　　不料，齐总管却支吾起来：“这……这似乎不妥。”
　　“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有不对的地方，还请总管指教。”琬珩见他似有难言之隐，又怕自己再鲁莽行事给卫家二老添麻烦，忙客气的问。
　　齐总管弯身回道：“这话严重了。本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只是这藏书苑，您去不妥当。”
　　“噢？这进出藏书苑，难不成还有等级之分？”
　　齐总管连忙解释：“姑娘这话严重了，这藏书苑的事，本不该我这个做下人的乱嚼。不过，既然姑娘问起……”说到这里他便没再往下说。
　　琬珩隐约猜到了他的意思，便道：“这话是我起的头儿，与您无关。”
　　听她这样说，齐总管才接着回道：“这藏书苑的外间是贝勒爷的藏书，这内间，是贝勒爷的睡房。您若在这里看书，似乎不大方便。”
　　听总管的话茬儿，胤禩的卧室是安在藏书苑里了，那他不与八福晋同房睡吗？又或者是偶尔才在藏书苑里睡？琬珩好奇地思忖着。可她一个姑娘家，也不好再张口问人家夫妻间的事情，于是，只道：“谢谢总管提点。我回房了，您也早些休息吧。”
　　齐总管忙欠身行礼。琬珩随即便踏进了香容阁的院门。

作者有话说

　　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