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肆 夜长谁共秉烛游 ...
-
三拐两拐跑回约定的坊道,尹千觞走向立于檐下的那人,取出檀木盒在他面前晃了晃:“承让,少恭,这次是我赢了。”
早间他将当日如何凑巧听见小波斯与宵小密谋、如何勒令贼首取来宝珠与己的事洋洋洒洒说了一遍,本道欧阳定会赞他好手段好谋略。孰料欧阳听罢,只轻飘飘丢来一句:“泥人尚有三分土性,千觞如此拿捏那人,又怎知对方定会照你所说行事?”
“这个……”尹千觞顿时语塞。的确,他一没拿住对方短处,二没许甚重利,不过以言语威吓,加上许诺珠子只是暂借,过后依然归还。但以己推人,换作是自己,若也有个人如此这般,自己就算明面上挣不过他,暗地里也要使些绊子。
虽然很不甘心,尹千觞只能承认,这事确实办得不大牢靠。不过这话只能在心里说,他嘴上还是很硬气的:“少恭又怎知我没有后着?”
“愿闻其详。”
“据那人说,他已买通那贪官家的家丁,届时筵席上会请一班胡姬来助兴,他自己也会装成杂役混入府中。宴席预计会一直举行到深夜,他预备等人都喝醉时再下手。那会儿就算发现东西被盗,也是第二天的事,他们大可从容脱身。”
“这计划倒也不错,只是既被你搅进去,他们多半要另做手脚。”
“我自己也另有安排,少恭届时只看我的手段。”尹千觞本是聪明绝顶之人,只是素日多行降妖除魔,不惯算计人,才一时受了蒙蔽。当下被欧阳一点拔,顿时明白了关窃。连原本只是说来找面子的话,也更加笃定。
欧阳却依然不怎么相信他:“依在下看,千觞还是不必插手了,就由在下——“
“不成不成,这么好玩的事,怎么能少了我。”见欧阳面上仍是一脸不赞同,尹千觞不太情愿地退让一步:“好吧,我只在今夜行事,少恭你不要插手。若是过了今夜我毫无斩获,那之后就依你所说,我什么也不管。你看如何?”
见他一脸跃跃欲试,欧阳知道若是自己不允,说不定这人会悄悄跟上来,反生事端。不如便答应他,大不了以后自己多费些周折。
与那被顶了缸的贼首一样,欧阳也认为尹千觞此行必是徒劳无功,不他竟真的得手了。
欧阳接过精致的木盒,正想验看时,值守巡夜的金吾卫恰好转过待角。走在最前面的街使遥遥望见他二人,喝令道:“宵禁时辰将到,尔等勿要淹留!”
帝都官宦居处与平民居处相距甚远。若只靠脚力,在禁夜前两人是赶不回西市那边的客栈了。待金吾卫走远,尹千觞抓抓头,道:“这事儿从开始以来咱们都没用过法术,这规矩可不能因为小小一个宵禁就坏了。依我说,咱们今夜不如就近另寻家客栈住下,如何?”
这种小事,欧阳自然不会反对。两人就近找得一家客栈,不及细问便定了房。直到被店家引进房间,才发现此处比之寻常客栈大为迵异:房间外面看着没甚么,里面却大有异趣,锦毯圆帐,铜壶弯刀,皆是西域样式,色彩鲜明,装饰耀眼,甚至还有两套男女胡服。
一问才知,这种胡人风格的房间是老板想出的吸金法子:一则招徕思乡的胡人,二则吸引贪图新奇的客人。
当下二人也无暇理会这些。打发走伙计,尹千觞把烛台移过来,催促道:“折腾了这几天,我还没好好看过这宝贝,快打开来瞧瞧。”
欧阳依言揭开檀木盒,盒盖甫一分离,一片如水珠光霎时从盒中倾泻而出,照见满室湛然。尹千觞吹灭蜡烛,但见宝珠光华自生,堪比明灯。
“这当真是个宝贝,不过,少恭你要它有什么用?”
欧阳没有回答,擎珠在手凑近细看,半晌,脸色微凝:“这应该是颗夜明珠,不是可保尸身不腐的含珠。你看这珠身上微有箍痕,应该是嵌在墙上被人硬撬下来的。以明珠为灯,除却皇家,世间又有几人有此财力?可是皇家之物又怎会轻易流落到民间?我猜,这珠子多半是从前朝皇陵中被盗出来的。”
听到这珠子不是欧阳要找的那种,尹千觞还在沮丧。待听到后面,突然浑身不自在起来:“墓里……也就是死人用过的东西?”想到自己还把这匣子揣在怀里,尹千觞再也坐不住了,开门就喊小二送水上来,爷要洗澡更衣。
“千觞不必慌张,此珠并无尸毒,对人身无害。”
“没害也让人糁得慌!”此时的尹千觞,城府脸皮,远远比不上日后。知道摸到墓里的东西后,他恨不得马上把皮搓下一层来。自己洗好还不算完,又追着欧阳也去洗。
欧阳倒是不在意这些,自小炼丹,各色稀奇古怪的丹方用料他见过不知多少。但终是拗不过尹千觞,想想左右是些无谓小事,便依言除衣入桶。
尹千觞只用巾布裹着下半身,正给欧阳淋水,见他一脸若有所思,以为他是在为看走眼花功夫弄了个不中用的玩艺儿郁闷,忙说道:“少恭你放心,我常年在外面跑,一定会帮你留意你要的东西。一旦找到,我马上送去给你——不过,你要这种东西做什么?”难道年纪轻轻的,就想着百年以后的事情吗。
“……多谢千觞。在下欲寻此物,只是想看看珠中有何特异之物,能令死尸不腐。若将此物用到活人身上,是否能令人长生不死。”
“少恭,你想长生不死?”
“……不死药难道不是所有修道者梦寐以求之物?”
“也对。不是人人都像我胸无大志,成天只想喝酒赌钱,游山玩水。顶个道士名衔,只是为了混口饭吃。”尹千觞笑了起来,“当初我特意问了,火居道士不戒色不戒荤,可以娶妻生子才做的。”
“生年不满百,固常怀千岁之忧,亦时有抑郁之叹。千觞觉得怎样快活,大可毫无顾虑,随心行事。不是人人都能明白自己想要何物,许多人只是随波逐流人云亦云,或因种种无可奈何之事迷失本心,追逐着……注定虚无之物。”
见他说话间神情渐渐黯淡,尹千觞不知如何劝解才好。红尘世间浸淫两年,他渐渐明白,世上大多数事情皆不如人意。一声无可奈何,道尽沧桑无奈,但依然逃不过尘埃落定。
欧阳曾有夜间行船之语,可在尹千觞看来,随波逐流、不辨道路固然令人惊怖,但沿途诸般美景,亦是奇观。若镇日怀忧抱虑对世间美景视而不见,错过老天唯一的优待,才更令人扼腕痛心。
他喜欢美景佳酿,更希望有人相伴同赏,酒间花下,相携一生。
那时的尹千觞,如此期盼着,并以为他们真能一生同行,亲密无隙。
于是,他故意嘿嘿一笑,凑到欧阳脸畔,指尖撩开他濡湿的长发,露出水泽微亮的双唇:“我想在只想做一件事。既然少恭许我随心行事,我就不客气了。”语毕,他微笑着俯就上欧阳双唇。
他知道口才之利,自己比不过欧阳,所以许多时候,他更乐意以动作代替语言,用彼此无限接近的心跳与温暖,消解欧阳隐约流露的焦虑与不安。
那时的他并不知道,这一点微弱的温暖,根本融化不了欧阳冰寒千年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