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杀》苏雨

1、一

　　时值多事之秋，却有处地方歌舞升平，热闹非凡。

　　荣兴戏园位于胭脂胡同，始建于明代，据说四大徽班的名伶都在此演过戏，可谓名噪一时。如今戏园子里也是锣鼓喧天，你方唱罢我登场，好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台上热闹，台下也不落后。整个场子里几乎座无虚席，二层的座位已经满满当当，只余下了前排中间的几个包厢，一层更是连万廊座上都挤满了人。任外头战火纷飞，群众看戏的热情只增不减，不知今儿个又是哪位角儿登台。
　　戏台子上正演着一出名为《伐子都》的武生戏，好不精彩。台下的人不断拍手叫好，更有捧角儿的混在里边乱喊乱叫。茶房灵巧地在人群中穿梭，大声吆喝着卖着吃食零嘴，孩子们嬉笑吵闹，整个环境一片嘈杂但又有条不紊。

　　戏是从下午五点开始演的，到了八点左右，孩子们都被自家大人赶回了家，场子里一下子安静了许多，而这时候好戏其实才正开场。
　　陆陆续续地有人进来，二层包厢和一层正中间的位置渐渐地被填满。这些座位都是有钱人早早就定好的，他们一般不看前三出，定下座位空着，晚上七八点才来，等着看名角唱轴戏。

　　突然之间，人群中一阵骚动，连场子里的“弹压席”都闻声而起，几个人只朝进门的方向瞥了一眼，就立马恭恭敬敬地站到一边。这些人是维持戏园子治安的士兵，都带着枪，平时拽得二五八万似的，眼前这幅景象，定是来了个能压得住他们的人。
　　场子里有些个还不明所以，看到酣处正大声叫好的人竟也被请了出去。
　　来的是个大人物。

　　“陈大帅，今儿个还是老位置？”茶房一脸谄笑地迎上去，他很清楚眼前这位人物正是最近了不得的红人。来人姓陈，道上都叫他陈皮阿四，他曾是京城的地痞，专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只是出手够快够狠，得了个还算响的名号，后来被人举荐跟着一位军阀打天下。也不知是跟对了人还是真的时来运转，一番明争暗斗之后，突然就成了一方霸主。
　　陈皮阿四没有言语，浑浊的眼球轻瞥了一眼问话的人，只这一眼，就令对方不禁打了一个冷战。他的神色带着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狠戾，仿佛不是在看一个活人，然而，他的人比他的眼神更狠更毒。
　　后头跟着的年轻副官却是长得剑眉星目，一身军装衬托着颀长的身形，好看得紧。虽然没什么表情，却意外地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据说这位军官的来头甚是离奇，坊间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陈皮阿四发达之前，有一日他被困山中，在狼群的紧逼下掉进了一个坑道，掉下去之后才发现，那竟然是一个墓穴，陈皮阿四是不忌讳这些的，活人他都不怕，还怕什么死人。谁知黑暗中响起了人声，在那种环境下，要多诡异有多诡异。还好人声只响了几下就消失了，很快又恢复死一般的寂静，陈皮阿四胆子也算是大的，他也不管对方是人是鬼，就那么在洞里呆了一晚上。当一大早阳光照进洞口，他才发现脚边躺着一个人，浑身都是血，完全失去神智，但还有微弱的呼吸。再一看他的周围，竟然有许多断臂的尸体，陈皮阿四一看那些尸体的皮肤，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当时也算是见过世面的，只一眼就断定那些尸体应该就是粽子里头最厉害的血粽。鬼使神差的，陈皮阿四带着这个人离开了墓穴，被他带出来的人后来就成了他的得力手下。不过这故事也有好几个版本，有一说是陈皮阿四本身就是个倒斗的，他当初也是凭着这个技能才被军阀委以重任，最后取而代之的。不过故事是怎样的并不重要，因为谁都知道，现如今这个世道，能混出点名堂的，哪个都不是好惹的，手里多多少少带着点血债，看人是不能看表面的。
　　茶房见没人应答，也就不再吱声，只跟在他们后面等候差遣。陈皮阿四径直向前走着，年轻的副官指了指前排正座的位置，茶房了然地赶在众人落座前甩起布头擦了擦桌面，招呼着下手端上一壶好茶，上了几碟子吃食，花生、瓜子、油糕、奶酪、豌豆黄应有尽有。
　　“坐。”陈皮阿四对年轻的副官说。
　　副官微微颔首，落座，眸子平静地像一潭寂静的深湖。
　　舞台上的乐声重新响起，陈皮阿四皱了皱眉。身旁的副官一抬手，一个领班摸样的人走了过来，侧过身低下头，恭恭敬敬的摸样。
　　“今天不是唱《艳阳楼》，怎的换了剧目？”
　　领班忙点头哈腰一番，嬉笑着说：“都怪我，没有把换剧目的消息提早通知到陈大帅，原本唱《艳阳楼》的老板临时得了风寒，发不了声。这新换上的班子啊，也是鼎鼎有名的。”眼珠子扫了一圈，只等着对方的反应。
　　还未及反应，舞台上已经传出声响，凤冠霞帔的旦角粉墨登场。一开嗓就听得人浑身一震，霎时整个场子里鸦雀无声，只余戏台上的浅唱低吟。
　　陈皮阿四浑浊的眼睛里精光一闪，显然是被台上的声音给震住了。
　　身旁的副官确是不动声色，任那唱戏之人眼波流转，他自岿然不动。

　　吱嘎一声轻响，所有人都没有在意。戏台上的胡琴咿呀地呻吟，年轻的副官眼神一黯。
　　谁都没有料到大厅顶部的垂花木梁会在这个时候掉下来，那声音很大，速度也很快，在那一瞬，所有人都像是摒住了呼吸，来不及做出任何动作。副官却反应极快，抓起一条长凳掷向半空，木梁一阻之下改变方向，砸到了几个不相干的人，那本应是朝着陈皮阿四的头顶砸下去的。
　　外头站着的士兵听到响声都扛着枪冲了进来，扣动扳机，严阵以待，以为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荣兴戏院的主事自然是吓得屁滚尿流，一个劲地磕着头，只差把头埋进地底下了。
　　陈皮阿四拿细长的眼睛瞥了一眼主事，然后转向戏台，竟然露出微微一笑，他笑起来的样子比不笑的时候更加可怖。
　　主事眼珠滴溜溜一转，立时会了意，转头向着戏台说：“继续唱，别停下，别让陈大帅等急喽。”
　　陈皮阿四满意地重新坐下，副官朝门口挥了挥手，士兵收起枪退到门外。看来今天大帅的心情不错，这场事故算是平息了下来，主事暗自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
　　砸伤的人被快速抬了出去，砸坏的桌椅也被搬开，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舞台上的戏要照样热烈地演下去。
　　陈皮阿四微眯着细长的双眼，沉醉其中。

　　一曲唱毕，陈皮阿四竟似意犹未尽，招来了领班，要求加唱一曲。
　　陈皮阿四是个戏痴，这一点人尽皆知。他不仅喜欢听戏，家里的几房姨太太也都和戏有关。
　　只是这一曲还未唱完，陈皮阿四就已起身，却并不往外面走，而是走进了戏园子的后台。一群人被惊得够呛，忙放下手边的杂事，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像等候发落一样。
　　领班和主事一路大呼小叫着赶了过来，猜不透陈大帅的心思，这回子都感觉脑袋正在脖子上晃悠，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不在那上头挂着了。
　　副官挺直腰板站在一边，神情一如既往地平淡，心里也估摸出了几分意思。
　　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陈皮阿四一指戏台的方向，慢条斯理地说道：“这人，我要了。”
　　戏园子的主事何其精明，立马堆着满脸笑问道：“陈大帅，您……是要戏？还是要人？”
　　“都要。”

　　这事算是说定了，跨出荣兴戏园的大门，副官一眼望见门口摆放着的石墩和石锁，不由皱了皱眉，总觉得今天的一切都不简单。
　　上车的时候瞧见墙上贴着的露布，倒是用墨笔划掉了剧目，在旁边改写了几个小字，字迹模糊看不分明，不过有三个字写得异常打眼——“解语花”，副官是知道这个名字的，这正是新近蹿红的名角，但兴许是刚来的关系，此人的信息极少，只知道是从长沙转战京城的，起初唱的是长沙的地方戏“花鼓戏”，是到了这里才改唱的京剧，毕竟京城占主流的是京剧，戏班子总还是以需求为主，群众爱看什么，戏子就演什么，这也无可厚非，不过是赚钱的营生罢了，但是让副官在意的并不是这个，而是他暗暗觉得这名字似曾相识，再想细想下去却又无处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