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赭墨村记》雁行风月

2、第 2 章

　　三、
　　赭杉军来的那天晚上已经过了秋收，正是农闲时节。
　　墨尘音正趴在灯下给学生批改作文。自从他来到村子的小学校教书，原本不是他所学专业的科目也一并压了过来。
　　苍特地跑到乡里的中学借来一架脚踏风琴来供墨尘音教授“唱歌”，而一段时间的磨合下来，学生们还都认了这个“什么都懂”的墨老师，于是宗主大手一挥，什么语文数学的也都让他一并教了。
　　甚至体育课，墨尘音也被学生们拉着，跟着民兵队长白雪飘漫山遍野的乱跑。
　　哪有什么说的上名字来的体育项目，每次累的都快瘫掉的墨尘音想，照这样下去，自己非成个长跑健将不行。
　　而至于地里的农活，赭杉军倒是不怎么管了。墨尘音想去帮一把手就去，不想过去在屋里窝着也无所谓。
　　赭杉军说：“小墨老师是从城里来的，天天教课啥的也累得慌，就别让他再干了。”
　　苍眯着眼睛点头：“那是，次次下地走田埂都能踩倒一片庄稼，锄一片地剩下的都是杂草。”
　　赭杉军讪讪的黑下了脸。

　　这天晚上下着毛毛的小细雨，墨尘音握着滚热的茶杯一口一口喝着，一边皱着眉头看孩子们在作文中抒发的“豪情壮志。”
　　“小墨老师，我是赭杉军。”门外传来敲门声。
　　“赭队长请进。”墨尘音客气的把人让进门，翻出个茶杯倒开水，“赭队长这时候来，有什么事么？”
　　“还是夏天的时候我提过的。”赭杉军忽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你看你有文化能读会写的，能不能，能不能教我认认字？”
　　墨尘音很诧异的看过去，他根本想不到赭杉军身为生产队的大对战居然不识字：“赭队长你••••••”
　　“啊？啊，不会耽误你功夫的小墨老师，”赭杉军赶紧摊手保证，“老师你就教教我汉语拼音就行，我找本字典自己学••••••”
　　“不是赭队长，”墨尘音也赶紧让赭杉军坐下，笑着说，“我是没想到赭队长•••”
　　“哎，还不是小时候上不起学堂么。”赭杉军讪讪的笑，“其实早就想跟着你学了，就是太忙•••又怕学不会耽误你的事•••”
　　“没事的，我可以教啊。只要赭队长别嫌我教的不好就行。”
　　赭杉军点点头说：“我就会写自己的名字，跟着支书也学了几个字•••”
　　“来，赭队长写给我看看。”墨尘音把赭杉军拉到书桌旁，拿起一只铅笔递给他。
　　赭杉军咬咬嘴唇，看了一眼墨尘音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紧紧的握着笔在纸上一笔一划写自己的名字。墨尘音立在一旁，手肘撑在桌面上。赭杉军写的很慢很用力但很认真，他看来是有些紧张，手上的青筋都突的很明显。
　　不过他的字确实不很好看，歪歪斜斜搞成一团。墨尘音看着看着不由自主笑起来，赭杉军听见声音停下笔，回过头有点囧囧的说，“不识字嘛，也写不好。让小墨老师见笑了。”
　　“没事没事赭队长，”墨尘音凑过去一点，赭杉军赶紧站起来把凳子让给他。墨尘音拍拍赭杉军的肩膀拉着她一起坐下，右手握住赭杉军那笔的手轻声说：“握笔别握那么紧，手放松•••还有，拿笔的姿势也不对，应该是这样•••”
　　赭杉军闻言就松了手，随着墨尘音手指的移动来改变着握笔的姿势。墨尘音的手指柔软而干燥，拂过他满手的硬茧和青筋怪舒服的。
　　调整好了姿势，墨尘音松开手：“来，赭队长你这样再写一次，别紧张放松就是了。”
　　赭杉军于是低下头开始认真的写。
　　赭杉军赭杉军赭杉军••••••
　　字还是不好看，总是向着一个方向歪歪扭扭的斜着，但是已经不是那么生硬呆板了。
　　墨尘音微笑着看赭杉军趴在桌上写字，棱角分明的侧脸映在灯光下，倒是白白净净挺好看的。
　　“小墨老师，小墨老师？”
　　“嗯？”墨尘音猛地反应过来，自己是看的有点迷了••••“赭队长，你说。”
　　“别叫啥队长了，我还是你学生呢。”赭杉军继续憨憨的笑，“叫我赭杉就行了，对了小墨老师，教我写你的名字吧，我听着怪顺耳的。”
　　“啊？”墨尘音顿了一下，心想还是第一次听见人家夸自己名字好听，便点点头，“我写给你看。”
　　三个工整的楷体字写在纸上，墨尘音。
　　赭杉军于是就跟着那三个字开始摹，已经不仅仅是一笔一划了，就好像是一个学画的孩子在一笔一笔描摹。足足过了很久，才算是“描”出一个“墨尘音”。
　　“这样子，竖，横折•••”墨尘音再次握上赭杉军的手，一起套着铅笔在纸上写开来。
　　墨尘音墨尘音墨尘音•••
　　很整齐的排列在那一串“赭杉军”的下面。
　　“我自己写小墨老师。”赭杉军干脆脱下外褂，重新削好铅笔找了一张干净的纸来。
　　满纸的墨尘音墨尘音墨尘音。

　　此后识字的成人夜校就这样开了，赭杉军白天忙地里的农活和大队的杂事，墨尘音奔波于这个教室那个教室的教书。到了晚上，就来赭杉军的家里学写字学拼音。
　　墨尘音觉得赭杉军这样的学生又是可爱又是头疼。
　　他学的很认真，写每一个字学每一个拼音音符都是如同他做农活一样一板一眼；而速度确实慢的可怕，自己教的孩子都学的比他快。
　　不过他还是很享受这种过程，因为什么，嗯赭杉军稳重赭杉军听话赭杉军••••••
　　反正是在一块一个教一个学，很开心很舒服。
　　赭杉军后来特地借走了墨尘音的新华字典。
　　过了年以后的仍旧是很冷，这天赭杉军因为要参加全村总结大会而来的晚了些，墨尘音便先回来等他。赭杉军一进门就从里屋抽屉里把借走的那本新华字典翻出来：“谢谢你小墨老师，我用好了。”
　　“咦？赭队长怎么还的这么快，你拿着用就好。”墨尘音其实已经是把这本字典送给了赭杉军，他自己之前就趁着进城的机会又买了一本。
　　“我已经抄好了一本了。”赭杉军神色很认真，“谢谢你啊。”
　　“你抄•••把字典抄了一本？”墨尘音不可思议的看着赭杉军。
　　才几个月啊，还那么忙的情况下，他竟然把整整一本的字典都抄了下来。
　　“赭•••赭杉，你不用这样的•••”他想表示一下什么，赭杉军微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正好啊，抄一遍加深印象•••”
　　“我们开始吧，今天继续学造句，再描字。”
　　“好。”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赭杉军用墨尘音给他留下的几个词语造句，然后开始在墨尘音特地为他搞的字帖上描字。墨尘音做在一旁读书写教案，屋子里一时静悄悄的。
　　灯闪了一下，墨尘音站起来：“赭杉，你饿了么？”
　　“怎么了？我没事的小墨老师。”
　　“说多少次，别叫啥老师了•••”墨尘音微笑，“我是饿了，你给我煮点夜食吃。”
　　“嗳你等着。”赭杉军也站起来，眼睛里隐含着点舒心。

　　门外哐哐哐的响着：“我是金鎏影，赭杉军你开门！”

　　四、
　　墨尘音是有点郁闷。
　　前几天乡里召开表章大会，金鎏影作为优秀妇女主任被相邻的紫耀村村长六祸苍龙请去做报告，人家包吃包住管好几天；今天晚上他开夜课给赭杉军扫盲，金鎏影裹着一件旧夹衣，“拖”着一只紫荆衣的旧棉鞋站在赭杉军家门口哆哆嗦嗦；现在••••••
　　现在金鎏影披着赭杉军的棉大衣蹲在堂屋，捧着只大海碗“嗞噜嗞噜”的扒着滚热的豆面汤面，时不时把蒜瓣啃的嘎嘣乱响。
　　失去了宵夜的墨尘音坐在对面看着。
　　赭杉军继续坐在桌旁认真地描字。
　　“他这叫啥事啊，”金鎏影一边扒着面条一边呜呜囔囔的说，“我这大冬天大晚上的去了，连口热水都不让我喝，就撵出来•••”
　　“夜入人家，非奸即盗。”墨尘音趴在椅子背上笑得眉眼弯弯。
　　“你少给我拽文化词！”金鎏影一句话堵回去，“不知道我不认字啊。”
　　过了一会儿赭杉军描完了字也过来，很疑惑的问：“你不是去报告了么？怎么闹到半夜的就回来了，还闯到人家紫会计那儿，不怪他把你扔出来•••”
　　“赭杉说的是，你怎么不回你自己家啊。”墨尘音眯着眼睛说。
　　“你俩这还一唱一和了是吧。”金鎏影瞪着眼睛敲下筷子，“要不是紫耀村那村长俩口子干仗，打的人不成人鬼不成鬼，我能连夜往回赶？要不是小紫那会计室相对近一点，他又值夜班，我不过去喝口水吃点东西？•••”
　　“噗•••”墨尘音笑的在椅子上东倒西歪，赭杉军过去把他身子扶正了，随便说了句：“会计室哪里近啊，要说你怎么不去找小翠啊，广播站可是就在村口呢•••”
　　翠山行是村里的广播员。
　　金鎏影“咣”的把吃干净的碗撂在桌上：“赭杉军我咋从来就不知道你还这么黑呢？有本事你自己去找，只要你不怕支书••••••”
　　说着又拐进厨房，直接把锅端了来，呼呼呼又是一大碗面下去。
　　“哈哈•••”墨尘音已经笑的直不起腰，赭杉军咳嗽两声：“像你这么鬼鬼祟祟的半夜跑进村，碰上白雪飘那个愣子怎么办，说你个妨害治安•••”
　　“说你心眼儿小还真是，大半夜的就往人家闯，紫会计管着村里的财物能不小心么？”墨尘音满脸微笑的看着赭杉军走来走去数落金鎏影，“不就是没让你喝开水吃夜食么，紫会计那劲儿能给你只棉拖鞋已经不错了•••••”
　　“哎你等等！”金鎏影黑着脸听了半天，忽然跳了起来，“我夜入人家非奸即盗，那你领着人家墨知青大半夜的趴一起干啥呢！”
　　最后还是紫荆衣来到领走了金鎏影，一边“啪啪”的抽着金鎏影梳的油光水滑的一头金发，一边口亨口亨的说些只有他们才能听懂的话。
　　墨尘音模模糊糊听见一句：“站门口等会儿你都不等，还跑到红木家去给我丢人现眼••••••”

　　日子一天一天过。
　　墨尘音已经彻底习惯了玄宗村的知青生活，很多农活也慢慢的干的有声有色，不像刚来到时那样破坏力十足了。
　　赭杉军的功课差不多是没啥问题了，虽然墨尘音按照“课堂要求”布置给他的作文他依旧是写的一塌糊涂，几乎都是长短不一的句子拼接起来的，但读写已经没有障碍，字一样和他的人似的板板正正，说不来的怪。
　　外面的生活怎么乱怎么荒唐和这个平静美丽的村子无关，大家各司其职的做着工作。
　　墨尘音也渐渐觉得，这种平静已经渗入进了他的骨子里，让他深深觉得自己也要一起同化了。
　　数年的时光眨眼而过，政策又改变了，知青大回城的狂潮同样席卷了封云山。
　　苍把墨尘音的档案整整齐齐的收拾在一个牛皮纸袋里，找来赭杉军商量着写表现评论表格。
　　“你是主抓他生产学习的，这方面应该你写。”苍说，“写好一点啊，对他回城以后工作啥的都有好处••••••”
　　“他毕竟还是城里的。”赭杉军嗯了一声，拿起笔却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满心里乱七八糟的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总之是，他还是要回去过城市的生活的。
　　按照苍的草稿把评价证明什么的一笔一划抄上，赭杉军看着满纸的黑字，那只握着自己帮自己调整握笔姿势的手，又浮现了出来。
　　最后他一点一点像刻字一样写上自己的名字。
　　赭杉军。

　　到学校的办公室里给墨尘音送档案袋，看着他专心的坐在桌旁写教案，赭杉军再次不发一语，把袋子放在桌上就准备出去。
　　“这是什么？”墨尘音头也不抬的问，手中写字的笔不停。
　　“你的档案，你可以回城了。”赭杉军已经走到了门口。
　　“你真的希望我回去么？”墨尘音把笔帽旋上，站起身来走过去，“赭杉•••”
　　“你是城里来的知识分子，”赭杉军生硬的用着他学会的词语，摊着双手有点不知所措的比划着，“你家在城里，也都这几年了•••你怎么不回去啊•••”
　　墨尘音轻哼了一声：“那你帮我收拾东西吧，我明天就走•••”
　　“小墨老师•••”赭杉军绞着手指，慢慢把头地下去。
　　“你真是个傻瓜。”墨尘音径直走出去，一边笑的阳光灿烂一边往村外山坡的方向跑去。
　　“尘音！”

　　“赭杉，我饿了，怎么办？”
　　“没事，我去给你抓兔子来烤。”
　　“那你等着，有句话其实想跟你说。”

　　“赭杉，我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