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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小城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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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路青山下,行舟绿水前……”朗朗的读书声自屋子里传出来,稚嫩的童音飘散在晨雾中,引得路过的人都情不自禁侧耳、微笑、点头。
这里是个私塾,并不太大,只有三间打穿的小屋,坐了几十个孩子。一个青衣人影,正握着卷书,在屋中慢慢踱步,领着孩子们晨课。附近住的人都知道,他就是十天前刚刚来这里接馆的新教书先生,钟寄云。
这私塾并不太正式,此处的居民并不富裕,即便肯出钱教孩子来读书,也不过想能识得几个字,将来会写写算算什么的,难道还指望鸡窝里飞出凤凰来,能学出个状元探花之类么?大人既这么想,孩子自然也就不会对读书太感兴趣。这几十个孩子,从七八岁到十一二岁,个个都是翻天的猴子,捣蛋的祖宗,这些年来被他们气走的先生也不是一位两位了。每日里说是上课,倒有大半时间听到学生闹,先生骂,似这般规规矩矩的上早课,那还只是这位钟先生来了之后的事。
附近的居民简直没有一个不好奇的,这位钟先生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居然能将这群孩子收得服服帖帖?不过钟先生深居简出,十天来还没几个人见过他,只是从往塾里送水的阿三嘴里,却传出不少消息来,说他年轻英俊,风度潇洒;又说他自幼读书,学富五车;甚至说他若不是家道中落,说不定就会考中状元什么的。送水阿三是个酒鬼,酒鬼的话听起来自然要打个折扣,而且这些消息从何而来也说不清楚,但消息却传得很快,适足以为这位钟先生又披上了一层神秘的外衣。
私塾门外停着一辆马车,两匹兰筋竹耳的白马在阳光下稍有些不耐地来回挪动着四蹄,那蹄铁竟是纯银打造,闪闪发亮。马车小巧玲珑,车厢却是檀香木所制,虽看不到里面,也知必定华贵得很。路过的人都忍不住要多看两眼。这么样的马车在这里还不多见,这辆马车只是三天前才开始停在这里的,自然,也是从钟先生来了之后。
晨课结束了,一群孩子叫着跳着自大门里拥了出来,四散入大街小巷中去。直待这些孩子都已散去,才有两个披着白兔皮披风的孩子走了出来。两个孩子都是八九岁大,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圆圆的苹果脸,大大的眼睛,便似两个粉装玉琢的娃娃。两人一出来,那赶车的青年人已立刻跳下来拉开了马车的门。他虽长得不太起眼,动作却极干净利落,身上穿的居然也是青缎衣裳,却是个好大气派的马夫。
两个孩子一前一后上了车,马车却并未立刻离开,只听一人微笑道:“这先生怎样?”声音平稳厚实,敢情这车厢内还有个人一直在等着。
只听一个孩子笑道:“好,比家里那个崔老古板强多了!”说话口气竟甚是飞扬跋扈。
先前那中年人口音道:“真的很好?”
另一个孩子道:“他讲的可有趣了。”声音娇嫩,却居然是个女孩子。
男孩子哼了一声,道:“你懂什么!费叔,我就要这个先生,你给我把他请回去!”他年纪虽小,气派却不小,说起话来竟是一副说一不二的架式。
中年人沉吟了一下,微笑道:“好。”伸手推开车门,走了下来。他身材既不高也不矮,倒是富富泰泰的,但又绝不显臃肿。那车夫穿着青缎号衣,他却只着件竹布长袍,站在那里,就和这街上随便哪个商号里的生意人没什么两样,但那车夫见了他,却只敢垂着手,连眼睛也不敢抬起来。中年人挥了挥手,道:“送少爷和小姐回去。”
有这一句话,车夫才敢坐回车辕上去。两匹马儿早立得不耐烦了,一撒开蹄子就跑起来。那男孩子自车窗里探出身子来叫道:“费叔叔,你今天就—”话犹未了,车已拐过小巷,看不见了。姓费的中年人笑了一笑,慢慢走到大门边,却并不急着进去,只向里看。
院子并不大,中间三间小房是课堂,左边一间是柴房,右后面就是先生的居处。院里的几本芭蕉、一棵海棠都修剪得十分体面,虽是深秋无花之时,倒也浓翠可爱。中年人站了一会,才看到一个人自屋子里走了出来。此人本不甚高,但身材修长,一件普通的青布长衫穿在他身上,就格外多了几分潇洒。也许是读书人不常出来活动的缘故,面色略有些苍白,使得两道浓黑如画的眉在额角上划出两道格外清晰的弧线。他似未发现门外有人,反而用只水壶在院中浇起水来。他的手十指修长白晰,指甲虽略长,却修剪得干净整齐。
中年人看了一会,轻轻咳了一声,才慢慢走了进去,含笑道:“是钟先生么?”这人无论做什么事,好象都不紧不慢的,瞧他的脚走在路上,仿佛这一步若不将地上踩出一个坑来,下一步他就不愿意迈出一般。
身材修长的青衣人闻声转过头来,上下将中年人打量了一眼,道:“阁下是—”这无疑是默认,他便是钟寄云了。
中年人笑了笑,抱拳道:“在下费孔方,是附近天巧山庄的总管。”
天巧山庄的名字,附近十里八乡大概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是这位钟先生似乎并不知道,只是哦了一声,道:“原来是费总管。抱歉得很,在下初来乍到,对此地还不太熟悉。”他声音清冷,却有些中气不足,面色又苍白,倒似有病在身的样子。
费孔方笑了笑,道:“钟先生不常出来走动?”
钟寄云道:“在下到这里不过十余日,尚未安顿,未及出门拜客。”
费孔方笑道:“不过钟先生的大名,在下是已有耳闻的了。自从钟先生到此,这间私塾才算真有了斯文之气。”这人始终是不笑不说话。他本来面相富泰,这么总是笑着,更显和气。钟寄云似乎也对他生了好感,含笑道:“钟某不过一介书生,怎敢妄称大名。”
费孔方笑道:“在下却不是客气。钟先生教书确实高人一筹,否则又怎能收伏这群顽童?”
钟寄云目光也柔和了起来,微笑道:“孩子岂有不调皮的?越是顽皮的孩子,有时反而越是聪明。”
费孔方抚掌笑道:“先生所言极是。只是越聪明的孩子,有时越是难以教导,只怕非先生高才不可。”
钟寄云看他一眼,道:“费总管似有所指?”
费孔方道:“先生可曾留意这几日多了两个学生?”
钟寄云道:“自然注意到了。这两个学生穿着气派都与其他孩子迥然不同,莫非就是贵山庄……”
费孔方笑道:“正是敝东的一双儿女。”
钟寄云点头道:“儿女—是了,难怪有一个细声细气,原来是个女孩子。”
费孔方道:“那便是敝东的小姐,名叫殷玲;另一个是她的同胞兄长殷珏。”
钟寄云哦了一声,并不多问,又低头去浇水。费孔方却也不急着说,环顾四面,忽道:“先生却是清雅。”
钟寄云并不抬头,嘴角却露出一丝淡淡讥讽的笑意,道:“费总管不如说,乃是清贫吧。”
费孔方怔了怔,失笑道:“先生真是辞锋如刀。”钟寄云也笑了笑,道:“学生言语不知分寸,费总管请勿见怪。实是衣食不周已久,听得个雅字就不禁牢骚满腹了。得罪,得罪。”
费孔方哈哈笑道:“先生快人快语,深得我心。常见有些酸丁,明明穷得不名一文,偏还要硬充潇洒,说什么两袖清风去来无挂,实是打肿脸充胖子,可笑得紧。”他笑着,一双眼睛却暗暗瞧着钟寄云,道,“先生据说是书香门第,学富五车,怎地一至清贫如此?”
钟寄云苦笑着看了看自己的手,道:“家道中落,学生手无缚鸡之力,只以教书为生,岂有不穷之理?”
费孔方目光闪动,道:“实不相瞒,敝东家正欲为儿女聘位先生,只是珏少爷年纪虽小,心眼却多,普通之人还真难入得了他的眼,故而一直拖延至今。或许真是与先生有缘,珏少爷听了先生几日授课,居然大大投缘,有意请先生至山庄坐馆,不知意下如何?”
钟寄云哦了一声,道:“原来贵东家的令郎令媛,这几日是挑先生来了,这倒少见得很。”
费孔方含笑道:“先生若肯俯就,束修是必十分丰厚,敝东对西席之敬绝不吝啬。”
钟寄云淡淡一哂:“贵东广有家私,何愁请不到饱学宿儒?钟某一介寒素,连秀才都不曾中得半个,只怕误人子弟。还请费总管另请高明为妙。”
费孔方万未料到他竟会拒绝得如此干脆,不由怔了一怔,道:“钟先生—”
钟寄云不待他多言,已道:“钟某尚有别事。蜗居狭窄,不敢久留费总管。请。”毫不客气下了逐客令了。
费孔方倒也真是好修养,面上居然还带着笑容,道:“在下一介粗人,言语若有得罪之处,请先生见谅。只是西席之事,尚请先生三思。”说完长身一揖,也不给钟寄云拒绝的机会,转身便走。钟寄云也不留他,仍站在树荫之下,居然又悠闲地浇起水来。费孔方走了很久,他才从阴影中慢慢踱了出来。清晨的阳光洒在他脸上,轮廓鲜明如同雕塑,尤其一双眸子黑白分明,仿佛一眼能看到人心里去。他望着费孔方离去的方向,目光若有所思。忽听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一人挑着一担水走了进来。钟寄云微微一笑:“阿三,今天你怎么来晚了?”
进来的人当然就是挑水阿三,他放下水担,以衣袖拭着额头汗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是晚,晚了些。嘿嘿。”
钟寄云瞧着他的模样,不禁笑道:“怎么,今早起晚了?昨夜是赌钱还是喝酒,或是去了桃花巷?”
阿三满面通红,连连摇手道:“原,原来钟先,先生,也也会笑人的。我哪,哪会会……是,是甜水客栈的老板娘回来了,我就多说了几句话。”一说起这老板娘,他不但眼睛发亮,连嘴也利索了。
钟寄云微笑道:“什么叫做回来?难道这位老板娘还经常东奔西跑不成?”
阿三一挑大拇指:“可不是!这客,客栈的生意全,全靠老板娘支支撑着。进货、收帐,一个月里倒倒有二十天不,不在。”
钟寄云也不由动了好奇之心,道:“那老板做什么?”
阿三撇了撇嘴:“他?一个痨病鬼,能,能干什么?”
钟寄云微微一笑,已然明白。一位准寡妇,只怕还年轻,又有几分姿色,自然就像蜜糖一样,会招来一群蜂儿。他看看水担,笑道:“你每天挑的水,大约就是从她客栈里来的吧?”
阿三道:“可不是!那可真真是口好好井。全镇只有这一口井水最,最甜,所所以才才叫甜水客栈。”
钟寄云笑了笑,道:“这位老板娘生意也做得精刮,一担水就要十文钱。”
阿三赧然道:“是,是不便宜。但,但水好,水好!再要找好水,除除非到城外的碧,碧泉山。那,那里的水最好,不过客栈里的也不差,简简直是一个味儿!”
钟寄云目光闪动,道:“碧泉山?听说那里有座天巧山庄?”
阿三奇道:“什么天,天巧山庄?那,那里有座费家庄倒,倒是真的。那庄子大,也,也有钱!”
钟寄云缓缓道:“有钱?那想必对西席之敬也一定丰厚的了?”
阿三愣愣道:“先生说什么?”钟寄云笑笑道:“没什么。我只是说,既是有钱人家,为子弟请先生自然不吝钱财了?”
阿三吓了一跳,失声道:“先生不,不是要去他,他家教书吧?”
钟寄云奇道:“有何不可?”阿三双手乱摇:“不,不行!先生不,不要去!他家的教书先生不不长命的。前面两个都,都是两个多月就就死了。”
钟寄云似也吓了一跳,失声道:“死了?两个?”
阿三连连点头:“死,死了!一个夜里散步得,得了风寒,一个从山山上摔下去摔摔死了!”
钟寄云怔了一会,才叹了口气,道:“怎会如此?本想谋个安身立命之处,岂知……”
阿三听不懂他说什么,瞪大了眼睛瞧他。忽听大门外一声凄厉的长号,一个妇人声音哭号着叫道:“小毛,小毛!回来呀!”钟寄云吃了一惊,道:“什么人?”阿三却已听惯了,道:“是前面三条街上开,开豆腐作坊的刘刘老实的女人。他家四,四岁的儿子一个月前被被人拐走了,刘老实的女人就,就发了疯!”
钟寄云皱了皱眉,慢慢走了出去。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正在街头直着眼睛不住嘴地喊着小毛,他丈夫一面拉他,一面却也忍不住用袖子拭泪。左邻右舍似也见惯不惊,有人便出来帮忙劝那妇人。只是那妇人如何听得见,仍不住地叫着:“小毛,娘在这里!娘做了糕,你快回来吃呀!”她这般喊着,旁人不住摇头,人群中一个年轻妇人忽也哭出声来,转身奔回家中,关上了门。
钟寄云瞧了阿三一眼。阿三叹口气,道:“她家女儿一年前也,也丢了,当时也不过才五,五岁。”
刘老实的女人犹在呼天抢地,刘老实和一个邻居竟架不住她。忽听一人大声道:“干什么干什么!大清早起来又哭又嚎的,不像话!”一个差役服色的高大汉子挺胸突肚地大步走了过来。看他服饰不过是衙门里普通捕快,走在这些居民之中却神气之极。街上众人看到他,也像见了什么似的,都不吭声了。刘老实勉强陪笑道:“沈三爷—”
姓沈的捕快看了他一眼,沉着脸道:“刘老实,怎么又叫你女人跑出来了?又嚷又叫,这不是惊扰四邻吗?”
刘老实抹着汗道:“这,小的正点卤水,谁知她就跑出来了。小的也不能整天盯着她……”
沈三哼了一声,道:“看不住就关起来!关不住就绑起来!老子就不信,一个女人还能造反?”
刘老实再老实也实在忍不住了:“沈三爷要能把小的孩子找回来,她自然就不疯了……”
他虽忍不住反驳,但心里毕竟惧怕,越说声音越小,到后面几个字已几不可闻。但沈三听了却如被踩到了尾巴一般直跳起来,大吼道:“你说什么?老子们难道没有给你去找?”刘老实登时吓得不敢说话了。
钟寄云皱眉道:“此人是谁?”
阿三低声道:“是衙衙门里的沈三爷。这四乡八里丢孩子的案子,都,都是他在经手。”
刘老实已不敢说话了,沈三却大叫大跳,不肯罢休。周围众人敢怒而不敢言,只好眼睁睁看着。忽听一个清脆的声音道:“哟,又是谁惹沈三爷生气啦?”声音娇媚带笑,沈三听见这声音,不知怎么的火气也没了,那笑不由自主地堆到脸上,道:“原来是老板娘,几时回来的?”
只见一个青衣少妇自人群里挤了出来。看她年纪也不过二十出头,普普通通的青布衣裳,家常打扮,皮肤却莹白如玉,一张瓜子脸,那双水汪汪的眼睛,一转可以勾掉人的半条魂。她一面款款走过来,一面嫣然一笑:“今早才回来的。三爷怎么大清早的生起气来了,可别气坏了身子。走,到我那儿坐坐去。”
沈三见了她的笑,哪里还转得开眼光,宛如上了钩的鱼儿一般,乖乖跟着就走,一面道:“这些刁民太可恶了。这几日正好有上官要来,衙门里老爷只怕地方上不安定,惹上官怪罪。这女人却大清早就又哭又闹的,等我禀报老爷,把她先关起来再说!”
老板娘微笑道:“什么样的上官,这么重要?”
沈三嘘了一声,道:“你妇道人家不知厉害。这位上官可是锦衣卫游击将军,要是惹他不高兴,在皇上面前说上几句,老爷头上的乌纱怕也保不住罗!”
老板娘吐了吐舌尖:“哟,这么厉害!那老爷可要费心了吧?”
沈三四下瞧了一眼,方悄声道:“咳,你哪里知道,这位锦衣卫将军来无影去无踪的,至今还没见到人,这马屁都不知该往哪里拍。”
老板娘笑道:“这可真是!说到底,这位大人到底姓甚名谁,是何长相?三爷告诉我,我也帮您留心着。”
沈三看她梨涡双现,不由又呆掉了,涎着脸靠上去道:“还是老板娘体贴人。我告诉你,你可别说出去。这位大人脾气怪着呢,一向不喜欢张扬。何况他这次来,就是为了来查这里小孩子失踪的案子,要是嚷得人尽皆知,那就糟了。”
老板娘嫣然道:“瞧三爷说的这么吓人。算了,我还是别听了,免得三爷不放心。”
沈三忙道:“哪里哪里。对别人不放心,对老板娘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他一面说,一面手已伸到老板娘的手上去了,嘻嘻笑道,“你可千万别说出去。这位大人姓云,是御封七大皇捕之首,绰号‘绝手神捕’,又是御前带刀侍卫。别说咱们老爷,就是巡抚御史,见了他也得让三分。”
老板娘哟了一声,道:“原来还是捕爷,还是皇上御封的?想必是人高马大,半截铁塔一般的汉子了?”
沈三连连摇头:“错了错了!听见过他的人说,这位大人年纪还不到三十,长的是白白净净,秀秀气气的,一点也不像个武人,倒像个读书人模样。若不知他身份的,再看不出……”
两人边说边走进甜水客栈,刘老实借机将妻子拉了回去,四邻八舍也散了开去。阿三摇头叹道:“还,还是老板娘厉,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