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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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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这一年的春节,容秀便在南京渡过了,虽然千里之外的长沙已经被太平军攻克,但颓靡着六朝金粉的金陵依旧沉湎在太平盛世的虚幻中。
大年初三,胡氏带着仆人去走亲戚,离开前小心的叮嘱家里的两个女孩要好生看着家,不得离开。但等她一走,容秀便按捺不住了。
“听江姆妈说,今□□天宫和莫愁湖都有庙会,趁着娘姨不在,咱们逛逛可好?”
“这--”轻舟的胆子小,微微有些惧怕。
“没事的,娘姨去太平门那儿,中午肯定会在亲戚家用饭,最快也要下午才能回来。咱们快去快回,她不会知道!”
容秀的话合情合理,不由得让人心动。胡氏对女儿的照顾虽然无微不至,却也管束甚严,从小便把她深锁在闺中。轻舟性子柔顺,从未反抗过母亲,但一个发育期的少女,心底难免不平。当下,她点了点头,象偷吃蜜糖的孩子一样抿着嘴笑了。
穿着过年的新衣,姐妹二人走在朝天宫喧嚣的人流中,都感到了一种无法言喻的喜悦。空气中冷冽着寒冬的锐意,两个人却都是兴致勃勃。她们出身书香世家,这种没有家人跟随的抛头露面本来便是自幼便被禁止的,但唯有偷偷干被禁止的事情,才能获得格外的欢乐。
“匆匆的弃宫闱珠泪洒,叹清清冷冷半张銮驾,望成都直在天一涯。渐行来渐远京华,五六搭剩水残山,两三间空舍崩瓦。”
容秀一回头,却见南侧的高处搭起了一座戏台,几名生旦贴丑正自粉墨登场的作戏。刚才那缠绵悠柔的调子正是那个小生唱的。她不觉向前走了两步,朝天宫的昆曲在整个江南都是有名的。
“姐姐,我不想看苦戏!”轻舟拽住了她的手,这里演的昆曲是《长生殿》里的一折《埋玉》,讲的是唐明皇在“六军不发”的无奈境地下,只好眼睁睁的看着爱妃杨玉环“婉转娥眉马前死”的经过,也是全剧中最能勾人泪下的段落。
容秀只能望着戏台兴叹,她知道轻舟看书或看戏的时候总是喜欢把自己代入进去,是最不愿意看悲悲切切的故事的。自己虽然不介意这个,却也必须顾忌同行的伙伴。
姐妹二人拉着手,向莫愁湖走去。秦淮河横在眼前,只是深碧色窄窄的一带。几艘画舫的边缘,浮起的白腻的泡沫。因为是白日,看不出夜晚因灯火燃起而显现的空灵和浮华,却也用金粉在船的四周描绘着花鸟鱼虫,极尽装饰之能事。
胡琴和琵琶托着妓女们一两声吊嗓子的腔调,空气里浮动着脂粉的淡淡味道。
容秀抬起头,好奇的在画舫上搜寻着妓女的影子。只是那时候秦淮河的名妓大多是在夜晚做生意,现在出现在画舫上的女子均是姿色平平。
“姐姐,你看什么呢?”轻舟虽然低着头,却也感到容秀在竭力张望着,这可太令人难为情了。
容秀一笑,拉着轻舟的手走过了水西门。
莫愁湖的四周,即使是隆冬时节也氤氲着柳色,湖中莲叶田田,只可惜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都已变成了枯荷。李商隐有诗云:“留得枯荷听雨声”,现在却唯聆柔风细细,不闻雨音。
容秀与轻舟手挽着手,轻轻的走在湖畔,都沉醉在深闺中难得一见的景色之中。转了半日,已是将近午时,两个人感到腹中有些饥饿,放眼看着胜棋楼附近鳞次皆比的小吃摊子,吞了口水相视一笑,走了过去。
她们要了一笼虾仁烧卖,只见六只莹白如雪的烧卖蹲在小巧的竹屉中,恰似一朵朵白梅,烧卖的顶端,在糯米和肉馅的簇拥下,露出大半个剔去虾线的虾仁脊背,看上去真是令人垂涎欲滴。
容秀手捧着这屉热气腾腾的烧卖,对面那张娇美的脸看上去都有些飘渺了。她想了想,突然用手捏住了烧卖的裙边,把它整个的放入了口中。
轻舟不觉咽口掩口失笑,却听容秀说:“那筷子是好多人用过的,妹妹你也不要用了!”
姐妹俩一人分了三个,吃下去不足以充饥,只会助长食欲。她们一边走一边买着小吃品尝,什么蟹壳黄烧饼、糖粥藕、鸭血粉,吃了一路。连五香茶叶蛋也买了一个,两人分吃了。
“这里的小吃还比不上夫子庙,只是姆妈不让我一个人去,下次有机会,咱们到那里去吃!”一路走下来,轻舟的胆气也不觉壮了起来,甚至开始计划下一次的行动。
“松子糖,玫瑰酥哉!”一声悠长的吆喝带着种绵软殷勤的调子,两名少女都不禁把目光投了过去。只见湖边的垂柳下面摆着一个卖糖果蜜饯的挑子,挑子上排列着女孩子们最爱吃的零食。看上去都是用苏州的方子做成的,各种各样码放得整齐,一堆堆色彩纷呈地剔透着。
虽然肚子已经饱了,但看见这么多果脯蜜饯还是令容秀二人食指大动,她们每一样都细细的看了,可惜不能买上很多,否则胡氏会发现的。容秀花了十个大子,买了一小包蜜青梅,还没有来得及品尝,却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把各种果脯蜜饯分别包上四两,都要包得精致!”
那声音是流利的北方话,清越高雅而富有音乐的美感。容秀一抬头,看见挑子的另一侧,站着一个穿旗装的美女。她应该比容秀还大上一两岁,正介于女孩和女人交界处最黄金的时间,整个青春的光彩完全焕发出来,便是直桶桶的旗装也掩盖不住那种年轻的,稍纵即逝的美丽。
那时满人入关已经两百多年,他们大多数人早已从骨子里便汉化了。因为国家的制度,他们不用为生计而发愁。他们有的是时间去享受生命中的悠闲和美丽。旗人,这个曾经马背上的民族,变的比汉人还要精通各种生活中的琐碎和艺术,有些人甚至比汉人还要文雅和讲究礼节。
容秀把她从头看到脚,发现那个女子周身上下无一不美,就连她的一对天足也瞧上去是那样的自然。她看见美女总是恨不能上去亲近的,只是一时间竟然找不出话来搭讪。不知不觉的,满族美女所要之物已经全部包好。她吩咐身后的几个仆人拿着,冲看着发呆她的容秀笑了笑,然后迈着轻盈而矫健的步子径自离开了。
容秀不甘心,跟了几步,却被轻舟拉回:“再不回家,姆妈就该先回来了!”容秀只得作罢,在回来的途中,她还不住口的谈着那个旗人少女。
“唉,她说的北京的官话真好听,通身上下又那样的气派,肯定是名门贵族出来的。你说,”容秀兴奋的盯着轻舟看,“她会不会是江宁将军祥厚家的人。如果是,那她就是宗室了。因为祥厚大人是国姓爱新觉罗。她应该是在明皇宫的满城那边住着,可惜不能去那儿和她结交!唉,”容秀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脚,“她走路的样子,可真是好看呀!”
轻舟听容秀反复唠叨,不禁好笑,转眼间她俩已经回到了住宅,幸好胡氏未曾回家,两人都感到庆幸不已。
等到傍晚时分,胡氏访亲回来,进了屋子,轻舟急忙起身给母亲倒茶。她心中紧张,倒茶的时候水壶中的水溅了些许出来。胡氏平日里是最关心女儿的,此时却并未在意。
“娘,才罗廊巷回来了?舅舅家可好?六位妹妹可曾收到我绣的荷包?”轻舟用笑容遮掩窘态,她问的是胡氏弟弟家的六位女孩,那个最大的只比她小一岁,最小的才刚刚四岁。奇的的是轻舟的舅舅妻妾三人,多年来却只生女儿。自古诗经便有“生男弄璋、生女弄瓦”的说法,因此他家向被左邻右舍取笑为“瓦窑”。
“好!”胡氏只强笑着说了一个字,便径自走到丈夫的牌位前进香。与亡夫牌位并列的是一尊白玉观音。她心中不安,现在金陵虽然尚为平静,但却谣言四起。包括弟弟一家也都在各种消息前无所适从。胡氏焚香再拜,默默祝祷丈夫的在天之灵和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能保佑一家平安,免于兵祸。
她这份心思家中的两个女孩是无从猜测的,轻舟站在母亲的背后,感觉今天的外出是混过去了,便偷偷冲着容秀一笑,娇俏的吐了吐舌头。
咸丰三年(1853年),太平天国癸好三年。
正月二十八,容秀一早的起来,先悄悄把自己的被子叠好,便轻手轻脚的下床准备做早饭。她在王家栖身,本来就很是麻烦人家,自然是事事都要抢在前面去干。此时,窗外是乌鸦鸦的黑,轻舟翻了个身,嘴里说了句什么,容秀留神去听,只听见细细的鼾声,她才知道刚才那是梦话。
容秀在院中洗漱完毕,走到厨房,摸了摸二眼灶,感到灶内还尚存着余温,只是指间却还萦绕着刚才梳洗时井水的寒意。她搓了搓手,蹲下来,生火做饭。不一会,粥便在锅里熬上了,二眼灶中间的汤罐也加上了水。容秀的身子渐渐暖和起来,她便坐在灶旁,借着忽明忽暗的火光拿出一本《闲情偶寄》来看。
“陈姑娘又起这么早,哎呀,你以后再不要做这些事情了。这些活计,本来是应该我做的!”说话的是王家的老女仆江氏,她从临近厨房的小门中走了进来,尚带着一脸惺忪的睡意。
“江姆妈,不妨事的!”容秀合上书,歪着头笑道,灶内的火焰映在她的脸上,小小的厨房中,也只有这张脸明锐着,“现在还早呢,江姆妈还是再睡会吧!”
“不用,不用,起来了,就睡不着了!”江氏走了过来,打开二眼灶外的锅盖看了看,然后从水缸中又舀了一瓢水加进去:“现在城中的米粮越来越贵了,还是省着点过吧!”
容秀微微红了脸,江氏见她不好意思,忙道:“我不是在说姑娘,只是,这些日子,城中的东西都变得贵的不行!钱是越来越不值钱,都要两千文才能换一两银子了。”
“江姆妈你说,长毛贼不会打来吧?”容秀不禁开口去问,她寄居在胡氏家里,这些日子几乎是大门不出,所有外界的消息大多数来自这个老仆人。
“哎呀,小姐,我哪里懂得这么多呀!城里贴出的告示说没事。不过听说巡抚杨大人已经离开南京了,总督陆大人的家眷也全都出了城。见到的人都说,那是几车几车的好东西往城外拉。现在城里乱成了一团,连水夫卖的二泉水也比以前贵了一倍!”江氏絮絮叨叨的说着,心里不禁怪罪主母胡氏不张罗着去舅老爷家躲避。现在家中就这几个女人,不由得她害怕。她经常出去买粮买菜,自然知道现在城中人心惶惶,什么鸡鸣寺佛爷们的眼睛都被不知什么人一夕间挖去了,什么贡院外不知谁贴满了长毛的告示什么的,但这些捕风捉影的消息她只敢偷偷的告诉主母,却生怕讲出来吓坏了家里的两个女孩。
容秀点了点头,嘴巴微微扁了扁,却是对那两个清廷大员的鄙夷。
这时候,天已经渐渐亮了起来,正房中隐约的传来了起床的声音。江氏急忙说:“陈姑娘别在这地方呆着了,还是回屋歇歇去吧!”
容秀点了点头,拎起灶中的汤罐,那里的水已经温热,正好用来给娘姨和轻舟洗漱。看见她这样勤快,江氏又是喜欢又是有些过意不去,忙上前抢夺,忽听见一声惊天动地的炮声。她的手一松,幸好汤罐的提手尚在容秀手中,只是溅出了一点水。
炮声连续不断,江氏侧耳听着,似乎是从聚宝门那里传过来的。
“不是谁家放炮吧,这年已经快过去了,今天也不是什么正日子!”江氏的嘟囔湮没在炮声中,那声音和鞭炮声全然不同。
炮声正是来自聚宝门,当时,太平天国李开芳部已经先行来到了城下,扎好营盘并未攻城。容秀等人听到的炮声正是来自守城官兵的释放。其实那时候李开芳的军队人数并不多,只是百万大军的先头部队而已,但他们的到来却让金陵的官兵恐惧万分,只有拼命放炮给自己壮胆。
不过,在战争最开始的时候,胡氏一家还都是对守城的清兵有着信心的。
“据说,那些长毛不过是来自广西边陲的几个蛮子,虽然攻到了南京,但哪里能打得下这六朝古都坚固的城墙?而且,陆大人贴了告示,说是向大帅的军队很快就来了,那个人据说是很能打的!”城外的炮火声声不断,胡氏携了女儿和容秀躲在雕花大床的一角围坐,却兀自安慰着两个女孩。她想起十年前(1842年,第一次鸦片战争),城中谣传英夷进攻南京,许多人家出城躲避,结果反而在乡间被土匪劫掠的故事,感到自己和城中的大部分人都没有离开,还是明智的。
“娘姨,话是这么说,但官兵们手中只有吹洋烟的烟枪拿得纯熟。这是谁都知道的。我真是怕他们打不过这帮粤匪!娘姨还是要做好城被攻破的准备!”容秀刚刚说完,却看见轻舟已经吓的面孔发白,她心中微微懊悔没有单独和胡氏讨论这些事情,于是马上把话题转开。
“江姆妈这些天老是抱怨呢,她去买油盐米面的时候,老是发现价钱涨了,便气得走掉,可是又不能不买。但等到她返回去,却发现刚才的价钱已经是便宜的了,因为又涨了!”她抿着嘴笑。
胡氏母女不约而同想起了江氏气愤得跳脚的样子,虽然都知道她的怒气来自忠心耿耿,却也不禁失笑。
容秀眼珠一转,又说:“其实江姆妈根本不用发愁的,只要去张少爷家捎个口信,米面不是应有尽有吗?”
她的话音还没有落,身上便挨了几拳。待她左躲右闪的说完,轻舟已是羞得满面红晕。容秀口中的张少爷是轻舟的未婚夫,乃是南京城南花市街白下米行的少东家。他们的婚事是轻舟父亲还在世的时候便订下来的。
不过,容秀的话当天便应验了,张少爷果然送来了很多米面,而且是带人亲自送来。因为尚未婚配,所以轻舟自然躲在屋内,但院子里胡氏接待张家少爷的声音却能清楚的听见。
“唉,你这孩子,怎么送来这么多粮食,可是一两个月也吃不完的!”
“岳母,这些米面你们先收着,我要随张先生去聚宝门抗拒贼匪,可能暂时没有闲暇照顾你们了!”张家少爷的话语说的很是平缓,但容秀听到耳中却是一惊。
果然,胡氏的语气立刻变得尖锐起来,“什么?抗拒贼匪,你父亲知道吗?小孩子家可不要胡闹!”
“岳母,”张家少爷口气中明显能听出不悦,“我这是保护自己的家乡,并为国尽忠,怎么是小孩子的胡闹呢?而且,米行中的伙计也都人人争先,我这个身为少东家的又怎么能够不出死力?”
胡氏长叹一声,她是在三从四德的熏陶下长大的,虽然身为长辈,却也不可能去干涉女婿的意志。只是耳边炮声不绝,她心中惊惧,又是为女儿的未来担忧。
“夫人不要忧虑,张年兄说的是。”传到容秀耳中的是一个异常沉稳的金陵口音,“而且,这帮贼寇虽然人数众多,但只要全城民众一心抗敌,自然不难把他们都赶走!要知道,有国才有家!覆巢之下无完卵,如果城破……”他没有说下去,但语气中的悲壮却令听者默然。
胡氏看了看那说话之人,知道他就是女婿口中所说的“张先生”,她本来在心中暗自责怪他不该拉张少爷出城迎敌的,但在这番话语之后却也只有轻叹一声。
只听见张家少爷开始指挥着手下的伙计搬运米面,容秀知道,再不做就来不及了。她快步走到窗前,舔湿了窗纸,然后转身对轻舟说:“轻舟,你快看看他吧,他很快就要去和贼匪拼命去了!”
轻舟坐在床边纹丝不动,她的脸涨的通红,慢慢的低下头来,羞怯的一句话也不说。
容秀叹了一口气,知道不能强求,她忍不住在舔破的地方看了一眼,只见张家少爷已经开始转身离去了,他和身边张先生消瘦的背影在左右伙计健壮的身形衬托下显得很是单薄。
过了一会,胡氏带着江氏走了进来,她呆呆的跪在观音和自己丈夫的牌位前,愣了许久。容秀想去劝说,却被她摇手止住。
随后的几天里,炮火尤其的严密起来,不只是聚宝门,仪凤门、通济门、洪武门、朝阳门、太平门、神策门、水西门、旱西门、洪武门、静海寺处都传来了厮杀和炮火的声音。容秀只感到南京似乎变成了一具风雨飘摇中的孤舟,就要被四面八方,铺天盖地的炮火淹没了。
转眼到了二月初五,来自各个城门的炮声小了起来,却是因为突然降落的大雨。
容秀和几个女人躲在屋子里,暗自庆幸不用到街上去出乖露丑。自从金陵被围后,主持守城的陆建瀛陆大人,不知道想出了多少匪夷所思的花样来。比如,令城中的士绅当街焚香祈求观音大士相助守城就是一例。
“这是什么天呀,长毛造乱,连节气都反常了!往年的春天,就是下雨,也绝对没有这么大的。”江氏不敢出门,也便同主人家一起缩在卧室。只是基于身份,她独自一人坐在雕花大床下的脚踏上,仰着脸和床上的胡氏母女并容秀说话。急雨击打在瓦片上,锵锵作响。雕花大床对面的粉墙上,悬挂着一幅汤粥翁的山水,绘制的是金陵四十八景之一:“莫愁烟雨”。图画中,天地间也是锁着无边的珠帘。
容秀不懂打仗,听见炮声微弱,心中略微安定。她根本不知道,这样的天气,反而是对于穴地攻城的太平军有利的。因为现在军中破解穴地攻城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在临近城墙的地上埋入一个大缸,令盲人坐在其中聆听。但如果下雨,外界的雨声不免干扰了盲人的听觉,这个法子就不管用了。
“春雨贵如油……”容秀宽慰江氏的话语还没有来得及说完,“砰砰砰……”一串狠命的砸门声突然截断了她的话。
几个女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怔住了。
“是我,张少爷家的米把子曹老六!”敲门人见门内无人应答,也猜出了几个女人在害怕,便忙不迭的自报家门。
胡氏急忙同江氏开门,却迎来了轻舟的未婚夫,张家少爷在城南的巷战中以身殉国的噩耗。
在米行伙计曹老六的描述中,张少爷死的简直太冤枉了。几天前,他们这群团勇乃是被张先生,也就是上元秀才张继庚招募成立起来的,听说攻城的太平军所过之处到处收人家产,均是以保护自己家庭和产业为己任。
这群匆匆招募的人马却是胜过了缩头于城上的绿营军,仗着对城外地形的熟悉,他们竟然在聚宝门下和凶悍的太平军打了个不分胜负。本来情势正在向着有利的方向发展,但谁知道总督陆建瀛竟然号令城上的军队向混战中的双方开炮,张家少爷便死在了自己人的炮火中。
“祈大人据说当时气的吐了血,让人抬回去了。”曹老六眉头紧紧的锁着,他说的祈大人便是江宁布政使祁宿藻,此人精明干练,官声可比城中那些尸位素餐的大员好的多,他如果有了什么意外?即使曹老六只是个不识字的米把子,也不敢深想下去了。
“大娘子及早打算!”他看了看姿色不俗的胡氏,欲言又止。曹老六的话此刻胡氏根本一句也听不进去了,更何况这弦外之音。她伤心欲绝,只是碍着礼节,在有外人在场的时候不得不强忍悲痛。
那米行的伙计说完便匆匆的去了,他撑着伞,鲜红的腰带在大雨滂沱中异常醒目。听到恶信失声嚎啕的女人们谁也不曾想到,守城的勇卒都已经人心涣散,他们用红巾束腰,打算城池一破,逃命的时候便用腰带裹头,冒充太平军溜之大吉。这时候,城中布店里的红布早已售之一空。
关上大门,胡氏哭得背过了气去,她少年守寡,唯一的希望就是女儿女婿,现在,女儿的命运却比她还要不如,这怎么能不让她心碎欲裂。
轻舟和容秀急忙强忍着悲痛安慰她,轻舟的口中说着些宽解的话,但那些话连她自己都感到如同梦话般虚浮。她的心中一片茫然,虽然从未见过面,轻舟却也在旁人的口中听说过张少爷的聪明机敏,内心深处也不时的窃喜终身有靠,这一来,却都化为了泡影。她心中忍不住懊丧,为什么当初没有听从容秀的话看他最后一眼。
乱世中自然是事事从简,就连轻舟也只是扎了一朵小白花簪在鬓角,便算是为未婚夫戴孝了。
不久,太平军占据了雨花台畔的大报恩寺塔,居高临下,从塔的第三层开始向城中轰炮。炮火虽然还不至落到朝天宫附近,但城南的百姓却都纷纷携着合家老小逃难而来。胡氏把门紧紧的锁上,又移来了大缸堵在门口。不时有人在外敲门,她只是带着家人在观音像及丈夫的牌位前祷告。
但这天晚上的敲门声却久久的不停,胡氏家的人和衣躺在雕花大床上,都是越听越害怕。
“先生,先生!”
容秀虽从未听过这个口音,却似乎感觉到了一种熟悉。她从床上坐起身子,便想到门口察看。
“陈姑娘!”胡氏严厉的盯着她,轻摇着头。
“娘姨,我小心的去看看,似乎是熟人!”
胡氏叹了一口气,也站起来:“轻舟,阿江,你们好好的在这里呆着,我陪着陈姑娘过去!”
容秀正欲推辞,却看见胡氏眼中的意志不下于自己,便不再说什么,转身走了出去。
天上此时是一钩新月,清冷皎洁,浑不以人间的烽火为意,敲门声在周遭炮火和厮杀声中持久地持续着,容秀轻手轻脚的走过去,竭力不发出足音。胡氏跟在她的身后,手中提着一根木棒。
容秀乍着胆子从门缝里向外看去,只见微弱的月光下,是谭绍光那张童稚而朴实的脸。
“先生!”他一眼便从门的狭隙中看到了容秀,于是笑了起来,眼中的锐利瞬间融化在坦荡的笑容中,便是带着浓浓的广西口音的官话,在因为这个笑容中都变得悦耳了起来。
“娘姨,他就是送我来的谭绍光!”容秀急忙对身后的胡氏说。胡氏点了点头,但两个女子一时之间又怎能搬得动挡在门前的那口大缸。谭绍光笑了笑,几下子便爬上了墙头,并翻身跳进了院子。
他身形瘦小,衣衫单薄,虽是严冬,却依然赤着脚。容秀听到身旁的胡氏轻轻叹息了一声。
容秀打量着他,感到十分奇怪,他的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全剃光了,而且穿着一件僧服。
“你什么时候做了和尚?这些日子你一直呆在南京吗?怎么不来看我?郜云官在哪儿?你怎么又会说话了?”心中的疑惑随着谭绍光的出现愈发的扩大,容秀不禁一连串的问了起来。
“先生,我和云官都是城外的圣兵,这次来是告诉先生不要害怕的!”他摸了摸光光的脑袋,笑着说道:“我这个样子是为了进城方便呀!”
容秀陡然吃了一惊,和身后的胡氏相顾骇然。她们虽然早听说过太平军的名号,却一向把他们看做是“贼寇”,至于军中的情形是一概不知,哪里想得到谭绍光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居然也在太平军中作事。
惊异过后,以前的种种疑惑便随着他身份的揭露一一解开。是了,容秀想起江氏曾经提到过,城里现在每条街道上都充斥着和尚。陆大人英明睿智,查出太平军毁佛破庙,因此宽容为怀,把远来避难的僧尼都放了进来,并不盘查。容秀退了一步,眼角不禁扫过胡氏手中的木棒,说道:“你来这里想干什么?”
“先生,现在天兵们都在城外包围,有天父天兄保佑,这座城市我们迟早是要拿下来的!为了安定城中的人心,东王军师派我进城贴告示安民。我第一个就想到了先生。先生不用害怕,我们□□只杀清妖,不会害百姓的!”
谭绍光的官话讲得很是吃力,并且带着浓浓的广西口音,容秀竭力竖起耳朵,才能分辨出他所要表述的意思。但他的面容坦荡诚恳,眼神坚定有力,令人对他的话不由得不信。她想起了轻舟的未婚夫,他虽然是死于太平军带来的战争,却是城中自己人开的炮。即便是深深痛惜女婿死去的胡氏,谈及起来也唯有暗地痛骂清朝的陆总督昏庸。
“哪朝哪代做皇帝,百姓不是得过日子呀?”胡氏叹了一口气,把手中的木棒靠在院子中的井边,“你这孩子,才多大呀,就干这杀头的勾当?进屋来坐坐吧!”
象谭绍光这个年龄的少年,大多数是不喜欢被人看做是小孩子的,但胡氏是那样的雍容而美丽,竟然让他的心中并没有产生不悦。
“我还得去贴告示呢,”他微微红了脸说:“先生,这张告示你先看看,就知道我们圣兵是好人了!”
容秀接过了一张白纸,只见白纸上写着斗大的字,便是在这不甚强烈的月光下也能依稀的辨出。她不及细细品读,身边的胡氏却拉了拉她的袖子:“怎么着也得让他进来坐坐,这么冷的天,他还光着脚,让我给他找些棉布包上吧!”
“大婶,用不着的,我们来人光着脚是习惯了的。”他又转头看着容秀说道:“先生,我真得走了,你相信天兵就是!”言罢,他几步走到墙边,用手脚扒住墙壁,如壁虎一般“簌簌”的爬了上去。
容秀还没有来得及出言挽留,便看见谭绍光已经骑在了墙头,月色下他的笑容流畅,双脚一荡一荡的,他冲她们挥了挥手,便跳了下去。
那个充满活力的少年消失在两人的视野,容秀和胡氏都感到心中似乎空了一块。星月在天,炮声依旧,但此时此刻,城外的烽火却似乎离这个小小的院子远了。
“看来,这些长毛里面也有好人!”胡氏沉思着说。
“娘姨,你怎么说长毛呀,不过,我也不知道该叫他们什么,圣兵吗?”容秀不知不觉开始埋怨起来,她冲着胡氏摇了摇手中的告示,快步走进了屋子。
剔亮了烛火,容秀拿着那告示默默的阅读,胡氏母女都把头凑了过去,三个人挤在一起,只见那告示上的字骨节粗大,根本谈不上书法,文笔也是半文半白,俚俗可笑,但意思却表达得很是明确。
“陈姑娘,这纸上写的是什么呀?”江氏已经从屋内听到了院子中的原委,但她不识字,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江姆妈,不用怕了!”容秀放下手中的告示,笑容稳定,“这告示是城外太平天国东王与西王写的,他们告诉城中的百姓不用害怕,因为圣兵是不会伤害我们的。”
江氏双手合十,口中道了声:“阿弥陀佛!”却听见容秀又说:“你听这句话:‘慨自胡奴扰乱中国以来,暴虐我黎庶,残害我生灵。’他们是给我们汉人做主的,想当年清军入关,杀了我们江南多少百姓,还强迫我们的子民给他们作妾,也该他们遭到报应了!”容秀的父亲虽然当过清廷的知县,却并不忌讳看朝廷明令禁止的禁书,只不过他把这些书藏于内室罢了。容秀在父亲的影响下无书不读,《扬州十日纪》和《嘉定屠城纪略》这些早已被焚毁的禁书她也曾从前人的笔记中窥得只鳞片爪。“还有这句,”容秀继续阅读着:“圣兵不犯秋毫,众黎无庸震慑。”
这时候,街外突然响起一连串的铜锣声,江氏快步走到大门口去听,经过这件事,她的胆子也仿佛大了些。
不一刻,江氏回来,说是打更的发现这片街上的每户人家门前都被白粉画了一个圈,而这在刚才巡逻的时候,还没有发现呢!
几个女人都似乎悟出了什么,比起街坊四邻的惊恐,她们的心里坦然的多。
从这天晚上开始,王家的人都开始安下了心。容秀感觉城外越来越猛烈的炮火听上去也格外悦耳了起来。不久,聚宝门、仪凤门、水西门都先后被太平军攻破。那时,□□的兵马不下百万,入了城,立刻便立刻掌控了局面,整个南京,只有位于原明皇宫处的满城尚掌握在旗人的手里。
城中其它地方的炮火变得稀了,却几乎全部聚集在了满城的门户正阳门和朝阳门一带。容秀并不知道,东王杨秀清正在那里亲自指挥人马攻打满城。
此时,太平军已经在城中开始安民,他们贴出了各种安抚的告示,并严令军纪。因此,虽然城东的满城战火正灼,城里的其它地方却已经如战前般渐渐恢复了起来。便是连胡氏一家,防范的也不是象前两天那样严密了。家里的门依旧关的严严的,门口的大缸却移开了。
一日午后,容秀正在院子中打水,突然听到门又被人拍响了:“先生,先生!”容秀惊喜的小了起来,随后把满满一桶水放在井边,这个声音她很是熟悉,却是郜云官。
“云官!”打开了门,容秀不禁吃了一惊,只见屋外的里弄竟然挤满了人,他们都是小孩子,小的不过七八岁,最大的也超不过十六七。这些童子红巾裹头,身穿短衣,很多人均是赤着脚。
“先生,”郜云官来不及笑她惊慌的样子,急急的说道:“我和绍光要去打鞑子的城中城了,据说那里很难攻下,正好顺路,就先看看先生!”
“你们,”容秀的眼睛扫过那群尚在懵懂,却全身都被锐气充满的孩子,迟疑了片刻:“你们也要去打仗吗?”
“当然了,我们童子兵是军队中最厉害的,攻打武玱(武昌)的时候还立了头功呢!”郜云官响亮的回答,他和与他并肩站着的谭绍光及一众童子都在夺目的骄傲着。他口中说的武玱,便是湖北武昌。因为□□北王名讳韦昌辉,所以需要避讳,因此改作武玱。
“你们进来,喝点水再走!”容秀还没从惊异中恢复过来,却已经在暗自心疼面前站着的这些孩子了。
“不成的,东王九千岁下令,圣兵敢入民宅的,左脚入砍左脚,右脚入砍右脚!我来这里就是跟先生告别一下!”
看着容秀一脸的错愕和痛惜,郜云官只感到得意,他又高兴的笑着说:“我们现在是已经进了小天堂了,如果杀清妖升了天就能进大天堂。而且,有丕成带队,这次我一定要多砍下几个清妖的脑袋!”
容秀不觉向他身后望去,一眼便认出了郜云官口中的丕成。因为他站在人群中,实在是太出色了,便是她刚刚开门的时候,也曾经留意过这个人。
丕成看上去应该和容秀差不多年纪,他的身材并不甚高,但站在小孩子中,却显得鹤立鸡群。他的面容秀美难言,最吸引人的,是他的双目,容秀从来没有见过其他人的眼睛有如此澄澈,并且异常有神。他的双目下有两道疤痕,但这两条可以称得上破相的痕迹却格外的衬托出了他的双目锐利如电。丕成的手里握着一杆长枪,身形却站得比那杆枪还要挺拔。让人不禁感觉到,天下是没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到的。
看见郜云官久久不归队,丕成的眼睛已经渐渐的严厉,只是顾忌着对面的年轻姑娘隐忍不发。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从他身后传出来:“这位姐姐,这城里最大的官是不是姓六的!”话音刚落,一个面容清秀的孩子从童子堆里挤出,笑嘻嘻的问。他的声音属于那种小男孩未变音前的柔嫩,带着的软软的托音。容秀去世的母亲是苏州人,所以,她能听出男孩说是是苏白。
容秀一愣:“六,”她思索了一下,“两江总督是陆建瀛陆大人!”
那孩子“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六不就是陆吗!”孩子们嘻嘻哈哈的起哄。
“万荃,还不回队?”丕成虽然在呵斥,但那双清澈的眼睛也不由得带上了三分笑意。容秀怔了怔,她听不明白这些人在打什么哑谜,但她却不能不承认,丕成笑起来真的是很好看。
孩子们的队伍在丕成的口令带动下开始跋涉,郜云官挥着手,不舍的向容秀告别,他和谭绍光两个小小的身子溶入了这支童子军的队伍,都是雀跃着向梦想中的天堂走去。
容秀关上门,又是慨叹,又是有些莫名的羡慕,年轻的心本来就是容易被一些突发事件左右的。天国的形象从那份文理不通的告示上具备了雏形,又渐渐的在这群视死如归的孩子们身上明晰了起来。
城东的炮火愈发惊天动地,天平天国的告示上明确的写出了对南京百姓的宽容,却唯独不赦满人,因此南京城最后的一战结束在满城。
两支军队,一支是天平天国,参加的人是士气正旺,自以为背后有皇上帝支持的职业军人;一支是满城中所有的旗人,他们内无粮草,外无援军,尽是老幼妇孺,却是为自己的生命而战。
二百多年前,旗人的祖先从关外驰骋而来,席卷了整个江南,手中的屠刀不知道劈开了多少汉人的头颅。现在,是到了他们偿还的时候了。明皇宫的内墙堪称铁壁,坚固程度要超过明初大富豪沈万三出资,以花岗岩修建,糯米为浆的外墙。但在此时,面对太平军凶猛无比的炮火,它们最终化为了历史长河中的碎片。
满城终于被攻破了,除了少数逃走的满人外,城中的二万名旗人全部死亡。尸体堆满了城头,这其中,除了被太平军杀死的人之外,许多人竟然是在连日的苦苦支撑下累死的。
不久,全城便开始大肆的搜捕漏网的满人,一个满人竟然价值五两雪花花的白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