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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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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三万两,不是可以笑谈的数目,但每个人都知道,如杏已经退到不能再退的地方了。于是梅南雪深深一揖,道,“多谢妈妈成全。明日必至。”说后一句话时眼睛望着落英,温柔深情的目光,又似安抚又似保证。话毕便起身告辞了。
梅南雪离开了,如杏拉过落英的手,深深地看着她,口气冷硬地说道,“我真心希望梅公子待你不同,——但若是不幸,你且记得,红尘有你的三万两黄金,这三万两黄金便是你的倚恃……”一句话,说得落英百味杂陈,几乎又落下泪来。想说点什么,但终于还是沉默,如杏眼中深邃入骨的疼痛,让所有的语言都如此苍白……
知道落英要走,胭脂哭得厉害。落英一手揽着她,边轻轻地抚着她的背,边温言安慰,——但那么多年姐妹情深,自己也不禁垂泪,叹息着扫了一眼屋里随处可见的珍宝古玩,“我既是要走了,这里的东西自然是不能再碰的了。——咱们在一块儿这么些年了,临别,我竟没有一样东西能给你……也罢,你若是想起我来能开心,那就记住我,若是想起我让你觉得难受,那你就干脆忘了我吧……”
胭脂猛地抬起头,用力地抓住落英的臂膀,抽噎着,几乎是喊出声来,——“姑娘……姑娘……无论如何,至少……至少你要过得好啊……”
落英拥住胭脂,不让她看得自己的神情,——胭脂啊胭脂,我何尝不是这样想?但这薄命脂粉间最后一个幸福的希望,其实,在你身上……
安抚了胭脂睡下,落英却辗转难眠。终于还是起身,找出了那块浅碧色的玉坠,贴身带在身上,——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也许是这一段记忆里有一个人,现在还割舍不下吧……
这一切实在发生的太快,快得太不真实。似乎有什么被忽略了,但却如身在梦中一般,连方向都辨别不出。落英试着想象明日的情形,却发觉头脑一片混乱,离开红尘,前面的路晦暗不明,暂且走一步算一步吧。
朦胧地睡下不久,落英便被一阵嘈杂的呼喝声惊醒了。唤睡眼惺忪的胭脂起身点亮灯烛,落英才刚披衣坐起,就见几个凶神恶煞的衙役破门冲进了卧房。
拥红阁的客人从来都客气斯文,胭脂哪见过这等阵仗?一下被吓得睡意全无,但还是有些色厉内荏地开口骂道,“你们是什么人?!怎么半点规矩也不懂?落英姑娘的地方岂是你们能撒野的?”
为首的一个看也不看胭脂,径自向落英问道,“你便是落英?”见落英疑惑地点了下头,那头目对身后的衙役喝道,“两个一起带走!”
胭脂被反锁双臂抓住,兀自拼命挣扎,声音已因惊恐微微发颤,“你们想干什么?!在拥红阁闹事,当心你们吃不了兜着走!……”胭脂还想说什么,落英见那衙役脸色不善,忙低斥一声让胭脂住口。
“我们想干什么?”那衙役冷笑一声,“你家‘姑娘’犯了命案,我们这就要带她去过堂!”
胭脂惊得说不出话来,落英却已经恢复了冷静,感到刺在身上的露骨打量,落英道,“民女衣冠不整,如此上堂恐有不敬,还请大人稍待,容我俩入内更衣。”
“你做这行当还会怕人看?”男人们一阵哄笑,头目冷嗤,又道“既做了婊子,就少装清高!”落英几时被人这样辱骂过?立时便白了脸。垂下眼眉,身子微微发抖,不再开口。那衙役犹觉不够,鄙夷地扫了眼落英,突然欺身靠近,一把扯下她披在身上的长衣,对手下喝道,“带走!”
黑而且冷的深夜,落英只穿着一身小衣,被推扯着走过一条条街巷。——寒意和强烈的耻辱,反而让她异常清醒。回想点点滴滴的反常之处,在到达扬州府衙之前,落英已经隐隐猜到发生了什么。
纵然已有准备,被粗暴地推倒在堂前,看清周围的一切的时候,落英还是眼前一阵发黑,胭脂则干脆尖叫一声昏了过去。
……大堂上放着一张破败的草席,里面裹着如杏的尸身。
扬州府尹王承祖贪恋地细细打量落英裸露在外的身子,——天朝第一名妓果然名不虚传,真正冰肌雪肤。
“咳咳!”师爷在一旁清了清嗓子。王承祖回过神来,有些尴尬,拿起惊堂木用力一拍,“大胆刁妇!公堂之上竟然衣衫不整,你可是藐视公堂吗?!”
“民女不敢,”落英恭顺地跪伏在地,“公差大人传唤之时,民女已然就寝,实是事发突然,不及更衣……求大人恕罪。”
“就寝?”王承祖刁难地一笑,“可有旁人在侧?”
“……没有。”在衙役的哄笑声中,落英有些无望地回答,——看来今日真的不得善了,只希望梅南雪得到消息,能来救助。
“你可认得,这草席里的尸首?”王承祖微微正色道。
“认得,”落英点头答道,眼中一阵发涩,“是红尘的老鸨如杏妈妈。”
“你可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民女不知。”
王承祖冷哼一声道,“传忘忧!”
脸色苍白的忘忧随即被带上堂,手足失措地磕了几个头,听得王承祖道,“堂下何人?”
忘忧惶恐地连忙回答,“奴婢是服侍如妈妈的忘忧。”
“忘忧,你说说今天都发生了什么。”
“上午落英姑娘叫如妈妈过去拥红阁说有事相商,如妈妈过了卯时才回来。似乎有什么事不开心,早早歇下了,还嘱咐我不可打搅。天黑后,落英姑娘房里的胭脂姐姐拿了一坛子酒过来,说落英姑娘嘱咐一定要亲手交到如妈妈手里。胭脂姐姐回去后,如妈妈便让我取了杯子倒酒,——因为如妈妈神色沉重,我怕她喝太多伤身,一直在旁留意。没想到还没饮几杯,她就突然软倒了。我再看时,……人已经没了气息……”
“传忤作!”
“如杏是因何而亡?”忤作甫一上堂,王承祖便问。
忤作的供词让落英的境况更坏。
“禀大人,这女子是中毒而亡。”
“哦?所中何毒?”
“此女死后面色酡红,犹如醉酒,应是中了百毒蓝氏的秘毒‘醉颜酡’。”
“忘忧,你可知道红尘中有何人曾与蓝家有过接触?”
忘忧微一嗫嚅,“只有落英姑娘一个半月前曾伺候过百毒君唐蓝。”
“大胆落英,”王承祖一拍惊堂木,“你与如杏有何冤仇,如何鸩害如杏,还不从实招来!”
“……大人明察,酒却是落英使人送去,但绝无下毒之事。” 没想到设局的人下了这样密的网,——落英咬牙道,“我与如妈妈并无冤仇。”
“还在嘴硬!”王承祖冷笑,“传雪鹃,千巧。”
雪鹃、千巧的话没有出了落英之料,不外是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谣言的详细版本。
“大人容禀,事情其实不是这样。民女的脸是红尘的海棠抓伤的,并非自残。民女在红尘树敌颇多,这些时日多亏如妈妈在旁庇护,才基本得以平稳度日,实在感激如妈妈的恩德,怎会下毒杀害?”
“哦?是这样?”王承祖不置可否,“海棠抓伤你的时候,可有他人在场?”
“当时看到的有胭脂、如妈妈、还有护院孙康、谢振。大人若是不信,可传他们上堂问讯。”
“看来选择不多啊,”王承祖嘲讽地说,“如杏不必说,胭脂是你的丫鬟,供词难免偏袒于你。至于海棠和孙康……张大,你来说说,当时发生了什么。”
被点到名的衙役上前一步行了礼,说道,“今夜我们奉命到红尘缉拿凶手,收集证据。在柴房中发现海棠的尸体,孙康手里拿着带血的砍刀站在一旁,我带着兄弟冲进房里,想要将他擒住,没想到这厮竟挥刀拒捕。”张大愤然啐到,“我等一时不备,有两个兄弟被他砍伤。后来……兄弟们下手失了轻重,孙康已被杖毙……”
杖毙……杖毙——落英全然忘了自己的险恶处境,只在心中昏昏沉沉地反复着这几个字,几乎不能明白,——这是在说谁?这是什么意思?
犹在昏迷中的胭脂无意识地嘤咛出声,让落英的心如坠冰窖,瞬间清醒过来,——涩然回头,泪水已经模糊了视线,——阿康竟死了吗?胭脂,胭脂她怎么受得了?
王承祖把落英的惶惑和动摇都看在眼里,心知她今次是无力回天了,满意地微微一笑,——在男人的世界里,惊惶无助才是你该有的样子,——不甚经心地继续听着堂下谢振的供词。
“……小人和孙康跟着鸨母如杏一路急奔,但是还是没有赶得及,一进拥红阁,就见落英姑娘握着玉杯的碎片,满脸是血,狠狠地对鸨母说,‘此身宁作昆山碎,不愿埋身泥中全!——如杏,如杏,我既不惜这身皮相,你又能耐我何?!’我慌忙上前打晕了落英姑娘,夺下碎玉,鸨母令孙康去请了大夫,——当时海棠在屋角缩成一团,怕得一直哭。后来略问了几句,才知道原来海棠看不过落英姑娘众星捧月的风光,卖了身还是一样清高,上门来寻衅,没想到落英姑娘本自心中就委屈,经她一辱竟生了自残明志的念头……”
王承祖满意地听完谢振的证词,心中暗叹,就知道事情做到这地步,必不会留下对落英有利的人证,果然这谢振是串过供的,——柔玉这蛇蝎美人,确是心思细密。抬眼看落英时,却猛见落英绷带间露出的那双晶亮的眼眸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对着她那仿佛什么都看穿了的目光,王承祖一阵心虚,竟不能自已地躲过了她的凝视。
再看时,落英却已恭顺地俯身叩首,道,“落英风尘中人,自知人微言轻,然这青楼向来人员混杂,护院、婢女也不会比我更高贵可信,——大人,唯今只有请当时给落英诊视的苏放苏大夫来言明真相。”
这女子这么快就恢复了?——王承祖有些诧异,随即鄙薄地在心中暗骂,果然婊子无情。这样想着,嘴上丝毫不让,“落英姑娘艳名远播,裙下拜臣无数,谁知这苏大夫是不是真的可以不偏不倚啊?”
“大人,又焉知刚刚作证的谢振不是什么人的入幕之宾?苏大夫与民女是否牵扯不清,也请在他到后由大人亲自评判吧。”
“姑娘所言甚是,”王承祖冷笑,——落英,今晚的事情你想得忒地简单,本官怎会因你几句挤兑就真的传了你的救星来?“但现在时间实在不太合适,深夜打搅恐有不便,这样吧,”扬高声音道,“将落英收监,其余人等暂且押回红尘,好生看管,等候传唤!”
落英震惊地抬头,看到高高在上的府尹大人嘴角一缕若有若无的阴笑,心下恍然,原来从始至终,人家本来就没有留给自己挣扎的余地啊……
衙役们好整以暇地走近,落英凄然地看着他们眼底掩饰不住的如火欲念,全无半点办法,——不知自己还能不能活过今晚,唯愿府尹不知梅南雪将为自己赎身之事,——只要熬到明日,梅南雪若来救助,一切事实自然澄清……
任衙役的手戏弄地抚上她皓洁的手臂,粗暴地欲拉她起身,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只听守门的衙差喝道,“什么人,竟敢擅闯府衙?!”
落英猛地回头望向幽暗的大门之外,隔着衣服抓住那方如水的玉,心中竟有些期待,能带自己离了这噩梦一样夜晚的,是那一身月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