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菱能解语偏偏多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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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菱能解语偏偏多语
石不理人最最可人
“我说你们两个难兄难弟，一个泛爱，一个多情。”青岩无可奈何地叹着气，左手指宝玉，右手指秦钟。秦钟红了脸，宝玉讪讪的嬉皮笑脸。“以后要交朋友，等下学以后再说，你当学里的人都是聋子瞎子，瞧不出你们暗流涌动的。我又不能天天来给你们收拾烂摊子。”青岩一本正经地教训，宝秦唯唯诺诺地点头。
再看那金荣，目瞪口呆，张口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青岩悄悄告诉他俩：“快走罢，再隔一盏茶的功夫那人就能开口说话了。”出了学，坐上轿子，三人忍俊不禁，放声大笑。笑了半晌，青岩神神秘秘问道：“不过鲸兄，你在上在下？”秦钟听了，薄面带赤，色厉内荏道：“自然是在上。”宝玉乜斜着眼看他，笑道：“说大话，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自那以后，金荣疑神疑鬼，宝秦“危言危行”，学中较之从前，倒可谓亲亲和睦。
慢慢的秋意渐凉，是日正是贾敬的寿辰。渐渐有人来了，都坐在园子里，看戏台上一班小戏儿咿咿呀呀地唱。很快，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宝玉、青岩都来了，大家见过了，贾珍尤氏秦捧了茶，又问贾母。凤姐先笑道：“老太太昨儿还说要来着呢，因晚上看着宝玉青岩他们兄弟两个吃桃儿，正是蓉哥儿前儿孝敬老太太叫人送去的。哎呦呦，那么大个儿的桃儿，老人家嘴馋就吃了大半个，五更天一连起了两次，今早青岩瞧见了，给老太太推拿了足足半个时辰，方觉好了，只是身子略倦些。因叫我回大爷，今日断不能来了，说有好吃的要几样，要甜烂的，桃子就不必了，没得眼馋老太太。”
贾珍听了笑道：“怨不得蓉儿成日家不说人家一句好话，偏赞林哥儿是个极能干极聪明极孝顺的，今日一见，果然不错。西府就是比我们有福，女有大妹妹，杀伐决断；男有大表弟，干练圆通，一个顶的十个。”说的大家都笑。
青岩忙说不敢，又把凤姐和贾蓉旁敲侧击地赞了一番。又说：“店里卖的不过是些外国的奇巧玩意儿，大哥哥大嫂子若是哪天高兴了，尽管叫人背着麻袋装去。”尤氏险些喷出一口茶来，大家又说起青岩送的那一套五个的酒杯，称赏不迭。
青岩素不喜戏文，最厌一个字拖三个调的水磨腔，也不懂那些行当优劣，行头好坏，功力高低，只知道个生旦净丑，花脸青衣。略坐了一坐便出了席。远远瞧见鸣鸿走来，附在耳边说了几句，青岩点点头，拉了马，二人从后门往城外去。
过了石桥，鸣鸿扬起马鞭指着北面一带说：“大爷看这块地如何？据我看，风水是不错的，背山面水，花木宜人，只不知爷突然想到城外看地，却是为何？”青岩笑道：“嘴巴可紧一些，我告诉你，这次弄好了，咱们就能发大财。”鸣鸿甚是惊奇，道：“城外荒凉之地，穷山恶水的，莫非地里头埋的金子不成？”青岩笑道：“不是金子，而是金砖。现在城外的地价极低及贱，这块地咱们买下来。”
看鸣鸿一脸困惑，青岩将马鞭握起来又展开，慢慢道：“鸣鸿，你跟着我也有些年头了。我要做的事，可有失手过？”鸣鸿不听尤可，听了这话，翻身下马，纳头就拜：“跟着爷，是小的上辈子修下的福气。主子的其他恩德通通撇开不谈，单是大爷把鸣鸿当成跟爷一样的人看，小的就……”说到这鸣鸿哽住了。青岩叹了口气，这世道，把人当人看，还真是不容易。因为高高在上的那些人，很少有把伺候、供养他们的人当人的，连这帮小厮丫头自己都认可了，觉得被压迫天经地义理所当然。这就是时代局限性啊！
他摆摆手道：“罢罢罢，年纪不小了，还在这哭鼻子抹眼泪给我丢人。小厮怎么了，你又不是猫猫狗狗，不把你当人看还能把你当畜牲使唤？”鸣鸿忙站起来，抹干了眼泪。
青岩缓缓地说：“头给我抬起来，连自己都不把自己当人，还指望别人把你当人不成？”鸣鸿低声道：“大爷教训的是。”青岩再次摆手：“错，不是教训，不是指点，而是‘说的有道理’。”鸣鸿扑哧一声笑出来。
青岩耳力极佳，听见有人跟着鸣鸿一起扑哧了一下，转头望见石桥上，一个年轻的公子白马皂衣，银冠玉带，独自立在石桥之上，便知是他听见了青岩跟鸣鸿的对话，青岩正要上前搭讪，猛然发觉树影里人影晃动，定睛一看，是些盗贼模样的人。
是了，想必他们看这位公子身体瘦弱、衣着华贵又没有个随从，便起了劫财之心，尾随至这里。青岩脑子转了两转，立刻露出一副惊喜万分的模样，对着那个从未谋面的公子喊道：“王世兄，别来无恙！不打声招呼就跑了，害得小弟想念的好苦！”说着便策马过去。近了身，才发觉那人年约弱冠，瓜子脸，新月眉，凤眼高鼻，艳若桃李，一张极美的面孔颇为赏心悦目，偏生人无完人，是个面瘫。此人若非心狠手辣之徒，必为刻薄寡恩之辈。青岩嘴角有点僵硬，可既然揽祸上身，只得对着那张无表情的脸，硬着头皮演下去。
“王世兄，你不是笑小弟不懂刀剑枉为男儿，瞧我新买的宝剑，名叫青霜剑，端的是削铁如泥！你可别碰着剑刃，稍微碰着了就免不了血流如注！”青岩从剑鞘里拔出剑来，煞有介事地比划几下，“看仔细了！”青岩声音不大，却用上了内力，声音远远地传出去。他手腕一动，石桥的栏杆被他砍瓜切菜一样削去一截，石头落入水中，哗啦啦激起一大片水花。青岩得意洋洋地看着他，一面说：“兄弟都劝了多少次，别整日价板着个脸，仔细未老先衰！来，笑一个！”那人原先一直面无表情，现在终于撑不住笑了，不知是被逗笑还是气笑。青岩不给他开口的机会，道：“啧啧，男要俏，一身皂。现在天色不早了，世兄若不嫌弃，跟小弟回家吃酒如何？”那人看了他片刻，微微点头。青岩便和他纵马跃下石桥，青岩喊：“鸣鸿！还不见过你王大爷！”那鸣鸿也是个千伶百俐的，见青岩如此，忙走上前来，打千请安。
一路上青岩说说笑笑，那人只是听着。等入了城，青岩马上换了一副面孔，作揖道：“公子，多有得罪。适才看见林子里有贼人埋伏，恐要对公子不利，便装模作样一番，令贼人不敢轻举妄动，引公子离开是非之地。多有得罪，万望海涵！”那人瞅了青岩一炷香的时间，方说：“连我也被骗过了，以为记性太糟，正自惶恐不安呢。”他的眉目如画，却不似秦钟那样有女儿之态，亦不似宝玉甜美温柔。他那细弯的双眉、细长的凤目和高挺得似西洋人的鼻子，都给人无言的压迫。凭着青岩跟人打交道的阅历，深知这等人不好惹，忙寻出话来脱身。
那人忽问：“你怎知我姓王？”青岩赔笑道：“小弟哪里知道，只是天下王姓之人颇多，一时情急，随口想了个王姓。不知公子尊姓大名？”那人道：“你我称兄道弟半晌，原应该互通姓名。我却不姓王，而姓白，名露，字芰秋，祖籍金陵人氏，现居京师。”青岩道：“好名字！可是为霜的露，菱角的芰，愁心的秋？”*
那人道：“正是。”青岩拍手道：“我最爱吃菱角了，剥开黑色的外壳，里头是白嫩脆生的……”看白露一身黑衣，面如冠玉，不禁自悔说错话。
白露却不留意，反道：“不知小兄弟尊姓大名？祖籍哪里？”青岩一一说了。正告辞，那人突然道：“林小兄弟请留步。”
青岩笑道：“不知白公子有何贵干？”
白露笑得如云似雾，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发现他在笑：“不瞒小兄弟说，名剑利刃我也见了不少，似这等削石不费吹灰之力的剑，还是第一次见到。原来名叫青霜？不知能否有幸再一见。”青岩瞪大眼睛，嗤地一声笑出来：“什么青霜白霜，都是我诌出来哄那帮贼人的！不过是一把普通长剑，说不定剑刃还钝些，用上内劲，也就砍石如切菜了。”
“切菜？”白露以手为刀，比划着切菜的动作，比划的不伦不类，仿佛没见过切菜似的。白露收了手，也收了嘴边的笑，打量着青岩赞叹道：“我大明正是用人之际，以小兄弟的身手，想不出头都难啊。”
青岩却似五雷轰顶，懵道：“大明？”白露也惊了，睁大一双细长的凤眼道：“莫非小兄弟是外国人？”青岩汗涔涔的，小心翼翼问道：“当今圣上姓朱？”白露苦笑，刷地一声展开扇子道：“林小兄弟原来是桃源人氏，不知有汉，无论魏晋。”青岩也急了，毕竟这几年他忙着生意，两耳不闻窗外事，圣贤书也没读几页，只得躬身请教。
白露折扇轻挥，慢慢说道：“清兵入关，小兄弟知之罢？正当鞑虏铁蹄肆虐之际，我大明半壁江山已失之时，风雨飘摇朝不保夕之秋，偏安一隅苟延残喘之日，文武百官惶惶如丧家之犬之期，朱皇帝手下一员大将，姓韩，讳上卫下中者，挺身而出，力挽狂澜，驰骋纵横，历经十载，逐鞑虏西迁，抚流民还乡。于是朱皇帝顺应天意民心，金陵让位。不过太祖念朱皇帝旧日恩情，并未改国号，仍国号大明。先定都金陵，后迁都京师。太祖尽复疆域，金瓯无缺，国土辽阔，远迈汉唐！”白露本无甚表情的脸上尽是狂热之色，柳眉凤目，凛然生威。
青岩亦听得热血沸腾，虽是与他所知的历史大不相同。历史在他穿越之前小小地分了一个岔。
青岩叹道：“恨不早生百十年，如今天下承平日久，读书人高居庙堂，武将再无用武之地！”白露淡淡道：“你怎知无用武之地？”青岩道：“莫非当今圣上有用兵之意？”白露忙道：“圣心难测，这不是你我胡乱瞎猜的。不过我倒想，太平年代也得养兵。我瞧你身手极佳，又颇通行军用兵之道，确是国之栋梁。拿皇宫来说，侍卫就多如牛毛。小兄弟若是进宫当差，亲近圣上，想必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青岩警铃大作，摇头道：“白公子谬赞了，我不过一总角小儿，哪里说得上行军用兵？”白露笑道：“小兄弟方才救我，用的不是疑兵之计？”他白面如瓷，类银类雪；黑眸流光，类墨类冰。瓜子脸似刀削，水葱指若玉琢。加之微微一笑，倾国倾城。青岩看的有点呆，忙敛神屏息道：“若不是还有个姐姐将来得嫁人，娘家须有撑腰的，连官我也不想做。”白露咦了一声，满脸惊讶之色道：“你小小年纪便老气横秋，却是为何？”青岩遥望皇宫，叹道：“为臣不易啊。”又长叹道：“为臣不易，为君更难！”白露道：“林小兄弟这话，我不敢苟同。为臣难，伴君如伴虎，世人皆知。可至于为君，他天下在握，莫敢不从；三宫六院，佳丽如云，怎能说难呢？”
青岩暗叹这又是时代阶级局限性，便道：“可他也三更不睡，五鼓不眠；今儿西边旱了，他忧；明儿东边反了，他愁；后儿倭寇来了，他遣兵派将。更至于那班大臣，一个个都是些老油条，老滑头，老……婊^子，成日价勾心斗角，你来我往，一个高呼‘万岁’，一个口称‘爱卿’……哎呦呦，当今圣上年纪轻轻就要对付那班大臣，真真要累坏了！”
白露笑得打跌，笑够了，方点头道：“听卿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哈哈，为君难！不过为兄好心奉劝一句，林弟此话还是莫要说给人听了，有心人难免造谣生事。”青岩本想说，一个黄口小儿还能弄个文字狱不成？看了白露极认真的表情，青岩道：“白兄这话也莫让人听了去。”不知怎的，“白公子”改口成了“白兄”，“林小兄弟”改口成了“林弟”。
青岩觉得有些错怪白露。刚见面便断定此人属阴险冷酷之辈，可一段时间处下来，青岩觉得自己看错了。
“为官者，出则舆马，入则高堂，上一呼而下百诺，见者侧目而视，敢怒不敢言，此则为官！”青岩一口气，痛快淋漓。
白露不言不语，微微颔首。
白露拉住缰绳道：“既然你我一见如故，何不请我到府上喝一杯？”青岩笑道：“府上？八字还未见一撇呢！”无奈白露再三再四定要去，青岩只得答应。
林家的宅子在仁明巷里。大约半里之地，墙已砌成，正房也差不多盖好，只园子里还空空荡荡，缺些花木未种。进了正房坐下，白露环顾四周道：“为何正房无匾？”青岩笑道：“不如向白兄讨要墨宝一幅，白兄意下如何？”白露爽快答应，要来纸笔，照着青岩说的，笔走龙蛇。青岩看了他写的三个字，大气而秀气，与自己细微纤小的字不可同日而语。白露喃喃道：“木石堂。这名字有些意思。不知林弟从何处想来？”青岩道：“林自然是木。家姐名黛玉，小弟名青岩，玉也好，岩也罢，不都是石么？”白露板脸道：“你这娃娃不懂事，怎么随随便便把你姐姐的闺名告诉外人了？”
青岩嘻嘻笑道：“白兄是外人么？”白露语塞。半晌方说：“你在外祖家住的好好的，偏要折腾。”青岩道：“外祖母家里，上至老太太、舅父舅母，下至兄弟姊妹、丫环婆子，都是好的，虽说有些明争暗斗，却从未难为过我们姐弟两个。可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等我再长个三二岁，姐姐身子也好些了，园子也建好了，我们便搬进来。”
饮了几杯桂花酒，白露起身告辞。送至护城河，美^色当前，青岩犹有些恋恋不舍。白露道：“快回去罢，仔细回去晚了，叫河里的鱼吞了你。”明显不合逻辑、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把白露自己逗笑了。于是两人珍重分别。
后来，那是几年后的后来，白露青岩再见面时，他宛如跨过数年的时间断崖，静静地说：“林家小子长大了，如今，京城最大的鱼也吞你不下了。”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菱能解语偏偏多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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