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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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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九门解家的少爷,这个称号我只当了出生之后的短短五年。
五岁之后,我就是跟着二爷学戏的学徒,学的是旦角儿,于是开始被当女孩子养着。
学戏的时候,二爷不止一次赞我聪明,却也不止一次看着我叹息。
他说,如此聪明,恐是慧极必伤,不知是福是祸,只希望你不要同我一样,情深不寿。
二爷说完这些,末了总是要叹一口气的。
那时候我还小,饶是再怎么聪明,也是不知道这慧极必伤情深不寿究竟是何种意思的,只道是二爷夸我聪明,便一路欢喜,就连学戏也更努力了几分。
后来出师,第一次上台的时候,二爷给了我解语花这个艺名,意味懂得万千风情,解风中情话。
虽说是形容女孩子的花名儿,我却喜欢得紧。
其实说是上台,可毕竟是刚学出师的小学徒,二爷也没准备让我直接登戏院的台,只是找了些老九门的熟人,大家坐在一起听听戏,热闹热闹。
那次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老九门,吴家孙少爷,吴邪。
那时候吴老太爷还活着,带着唯一的孙子来捧场,顺便和几位老兄弟聚聚。
直到现在我都可以自豪地说,我的旦角儿唱的绝对好,而那时候的我不过十岁不到,便已经让这些老九门的老太爷们和霍家的姑奶奶都听得如痴如醉。
当时也是年少,正洋洋得意着呢,偏生一个飞眼之后蓦然瞥见角落里有一个小孩子正打着哈欠看着我,就差没睡着了。
顿时心里一阵的不服气。
二爷说了,我的扮相我的唱腔我的身段都是一等一的好,说是难得一见的学戏的天才都不为过,我到底哪里不好,那个人居然可以忽视我!
不服气之下,我唱得更为卖力,更加用心,几乎把所有的气力都用在了这一台戏上。
一曲惊梦,直唱到回首东风一断肠,尾音结束之后便受到了许多喝彩,就连同我配戏的小师妹也有些忡楞,不由得有些得意地去寻那个人的身影,我想看见他眼里的惊艳。
可这一看之下,我更加气不打一处来。
他竟然躲在后面的座位上睡着了!
整个人蜷缩在宽大的椅子里,手里还攥着一堆糖,就这样睡着了!
正想冲上去问他一句我到底哪里不好,二爷却已经叫我回去卸妆了。
于是只好回身狠狠地看了他一眼,虽然不知道你是谁,可这梁子咱俩算是结下了,等我卸了妆出来,你别跑!
可惜等我再卸了妆,二爷同老太爷们去喝茶聊天了,那孩子却不见了踪影。
心下一阵失望,那时候小,不知掩藏自己的情绪,当下就有些委屈,于是就哭了。
哭了有一会儿之后,自己也觉得这一场气真是受的莫名其妙,这一场哭也哭得莫名其妙,万一哭红了眼睛,二爷追究起来,我总不好说是因为有人不捧我场,所以一个人委屈起来哭。这理由,二爷听见了一定会骂的。
这时候,有个人在我旁边蹲下了身子,用糯糯的江南腔调问我,在哭么?
我抬头看他,正准备告诉他我才没有哭,就对着他的脸愣住了。
这不是刚刚那个害我哭的坏蛋么?
刚才消下去的委屈在这一刻重新泛滥,眼泪又冒了上来。
结果他手忙脚乱,慌得只会说你别哭三个字,一只手轻轻拍我的背,不过说是轻轻拍,毕竟是小孩子,手上力道根本拿捏不准,那时候拍得我甚至觉得那家伙就是特意来整我的。
于是怒气冲冲地抬起头,就撞进一双满满的担心的黑色眼睛。
他见我不再哭,便也不说什么,只是站起来对我伸出手,问我,要一起玩么。
玩?和谁玩?要玩什么?
到了这一刻我才发现,我根本不知道有什么是可以玩的,我的生活里几乎没有玩这个字眼,唯一的娱乐就是唱戏。
他却自顾自地在我发愣的时候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就把我带了起来,他说,他知道一个好去处。
我的力气没他大,根本甩不脱,不由得被他拽着向前跑去。
等我们停下来的时候,是一条小溪边。
他直接伸手捞了下去,捧了一捧水上来就打算往我身上泼。
我自然不可能让他泼到,我是戏子,若因此感冒而倒了嗓子,对戏子来说就是一辈子的大事儿。
一击不中,他也没再来,只是嘿嘿地对我笑。
他说,我是吴邪,你呢?
本来不打算回答的,毕竟我还生着他的气呢,可看着他的表情,我却已经不由自主地回答了他。
解语花,我叫解语花。
那孩子摆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今天就是来听你唱戏啊!
……你不是一直在睡觉么?
最后说了些什么呢?却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他向我保证,再唱一次,这一次再不睡着。
于是我在小溪边,着便装,只为他一人,款款而唱。
姹紫嫣红,断壁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之后我们便莫名其妙成了玩伴,他在长沙的这几个月,我渐渐地抛了各种规矩,只是同他到处乱跑,有几次免不了二爷责罚,我却依旧愿意同他一起。
他说,小花,等我长大了,娶你做老婆吧。
我鬼使神差地点头,即使我知道我其实是男孩子,可却抵抗不了他对我的那种诱惑。
我是戏子,我的一切都是假的。
可他的一切,却全是真的,这种真实,让我难以放开。
后来的某天,他突然不来找我了。
过了约莫一个星期,我终于忍不住去问了二爷。
二爷摸了摸我的头,告诉我,他回江南了。
那一瞬间的失落感是什么呢?
说要娶我做老婆,结果也只不过是说说而已了么?我甚至,连他的告别都没有。
把戏言当做誓言,我还真是可笑。
不过也就这样了,都说戏子无情,忘记这些事情本来就是很简单的事情,于我,只不过是回归了原本的生活而已,每日只是依依呀呀地唱着戏,以为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了。
后来家里出了事,乱作一团,向二爷要我回家主持事物,于是二爷就放了人。
我在什么都不明白的时候,做了解家最年轻的当家。
所谓当家,个中辛苦只有自己会知道。
解家虽仍旧名列老九门,可近两年来早已门户凋零,手头的生意也断了很多线,我接手的时候简直一团乱,我又完全不明了这些,就算接手了家务,却也仍旧让些投机的家伙带走了很大一部分东西。
于是我慢慢在这些事物中成长,学会笑里藏刀,学会心狠手辣。
为了振兴家业,我下斗,有时候单干,有时候跟着夹喇嘛的一起,有时候自己夹喇嘛,斗里凶险,为了自己能逃生而杀了同伴的事儿也没少干。
如果可以看见心的颜色,我的心,大概已经黑掉了吧。
然后等夜深人静,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偶尔回想起之前在二爷家的小院里,唱一段贵妃醉酒的往事,竟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而那个声称了要娶我之后就音信渺茫的家伙,却从未忘却过。
那天被霍老太联系着,说要去四川的时候,我直接答应了。
以我们解家现在的势力,再瞧一眼霍家的,其实我根本没有选择,不是么?
何况,和我搭档的那个人,是他。
想着小时候说要娶我,可长大了之后发现我其实是男人,就算只是一句小时候地戏言,可他的表情一定也是很有趣的。
这么想着,我竟真的笑了出来。
天知道,我带着这假笑的面具,有多久没能真的笑出来了呢?
于是我收起所有地期待,扮成霍秀秀去试探他那一行人。
也是在这时候,我发现,他的身边原来有另一个人。
那个叫做张起灵的人,身手好得出乎意料,却是尽全力在保护他,而他也用了所有的依赖和信任在回应他的保护。
看着他们并肩,默契地配合,默契的对视,还有那看上去一向冷漠的小哥低头的瞬间,那一抹的思恋——就算他根本发现不了,可身为戏子的我,却是最无情,也最会捕捉感情的人。
看着他们之间的感情暗涌,我突然想,我们之间差的除了这未曾相见的十多年,似乎还有一些,或许永远也无法逾越的东西。
后来我才发现,我错了,错的离谱。
我们?不,根本没有我们。
他们两个的“我们之间”,根本没有我和他的我们,有的只是我,和他。
他们两个拥有我永远也没法插足的过去,他们一同去任何危险的地方,无论情况多么危急,张起灵都在用自己的生命保护着吴邪,他们同进同出,他们……甚至同生同死。
于是他念念不忘,他根本看不见,身后还有一个我。
更何况,现在的我叫做解雨臣,而不是解语花。
这次我是用解家当家的身份出现,而不是解语花,他小时候曾经一起玩过,甚至他曾经承诺过,要娶做新娘子的解语花。
后来我和他一组,下那个千里锁的斗。
不,甚至算不得是斗,那里没有棺椁,没有粽子,只有大堆大堆的诡异的头发,还有巨大的密码锁。
小时候从二爷那儿学来的东西,这些年来我一刻都没有放下。
一根竹竿足够我一个人深入这没有粽子的地方,可却发现这里的古怪。
没有粽子是没错,可这里有诡异的头发,有奇异到不知道是怎么来的毒,呼吸得久了,便说不出话来了。
不过是说不出话而已,我并没有在意,但我没想到的是,他竟然只身过来,救我。
当时我的惊讶其实没有办法用语言来形容,而惊讶过后,竟涌起了感动。
自从接受解家来,只身下斗已是家常便饭,就算遇到什么危险也是习惯了自己解决。
而夹喇嘛则是比只身下斗更危险的一件事,大家都做的是掉脑袋的买卖,说是亡命之徒其实并不为过,互相之间不捅黑刀就已经是奇迹,更别提在同伴遇险了之后还来援救——同伴遇险之后大多数人只会明白这条道不可走而已,推着半死不活的同伴来挡暗箭这种事情我自己都不知道干了多少次。
可,吴邪,他却在我根本没什么危险的时候,来救我了。
那一瞬间我的惊讶没有逃过他的眼睛,那一瞬间他的失望也没有逃过我的眼睛。
我突然猜不透他在失望些什么,这几乎已经不合常理,我是戏子,我最擅长的应该就是看透人心才对,可这一刻我却看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心有些慌,只好用调笑他来掩饰。
最后我们成功地做完了一切,只剩下广西那边的最后一步。
正准备休息等结果的时候,他突然发现我们有一步彻底做错了,而广西那边则按照了错误的指示在往下走。
这个中的危险根本不用说,所有人都很明白。
在这种机关严密的古墓里,出一点点的小错都足以致死,更不用提如此大的错误。
他着急着就要一个人往广西冲,而我却必须回北京,霍老太太在广西失踪,我必须回去给个交代。
不是交代霍老太太的行踪,而是去整理这些事情,霍家家大业大,其中黑幕多得数不胜数,他们其实并不关心身为当家的霍老太太到底怎么样了。
所以我能做的只剩下帮他准备好一切,告诉他,除了他三叔,没人能召集到那么多人手去救那小哥儿和那胖子。
帮他准备这一切的时候,我甚至暗藏着隐隐的报复一般的快感。
这十年中,我再不是当年只知道,也只爱唱戏的解语花,我的手和心都已经再也洗不干净了,而他却依旧如十岁时一样,眼神清澈,天真无邪。
我不甘,我不服。
凭什么同样都是老九门的孙辈,我就要变成这样,他却依旧被保护得很好?
凭什么同样都是倒斗的,我就只能一个人,自己保护自己,小心着和自己夹喇嘛的人在背后捅来的黑刀,他却可以拥有可以交付后背的同伴?
凭什么,明明承诺过要娶我的人,现在却为了另一个人,连生死都不顾……
所以我要看看,如果救那个人的代价就是污了自己的手,他还愿不愿意。
如果他做了,就再也不是那天真无邪,如果他不做,他便要失去那个人。
我怀着恶意,在遥远的北京暗暗揣测着长沙那边,他将会选择的的路。
可我没想到,他却近乎是毫无犹豫地选择了救人。
我是真的不想管他,不想帮他把那小哥救回来,不想……
可,北京这里,霍家的人真的太令人烦躁,霍老太太失踪之后,霍家也开始混乱,每天都来无数个人在我耳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霍家当家的候选全是女人,一群女人在耳边叽叽喳喳,这简直是折磨。
于是我去了,老九门失踪已久的长沙吴三爷回来了这种大事,去看一眼什么的并不是什么太牵强的借口。
我发誓,绝对不是为了去帮他。
可后来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才会带着用解家势力夹来的人跟着他用吴三省的脸面夹来的人一起,带着最精良的装备去救人的呢?
我完全不知道。
我只记得,在下那个斗之前,他微笑着看着我。
小花,这次谢谢你啦,等我们回去了一定要来杭州玩儿,我请你吃楼外楼的醋鱼。
后来我们碰见了那小哥他们。
几个人全部都狼狈不堪,装备丢了,衣服也破了好多地方,简直像难民一样。
听说他们之前还有更狼狈的时候,也是被困在这里的,几个人连衣服都全烧光了,最后狼狈地要死,被拖出去的。
这里或许,是他们的魔障也说不定啊……
小哥据说是失踪专业户,于是现在他仍然在失踪着,一声不吭就自己迅速跑去前面什么的……
好吧,其实并不是一声不吭,他有对着吴邪丢下一句我去看看情况你一定要在这里等着,然后就一个人跑远了。
前方黑暗未知,可只因为他一个人跑了,吴邪便也跟着跑了。
他说,小花,我先跟过去了,他跑太快了,再不快点,我就要追不上了。
我伸手想要拦住他的手就这样,慢慢放了下来。
吴邪,吴邪。
他是为了怕你遇到危险,而你却同样担心他遇到危险。
而我呢?我跟着你来这里,就是为了能看着你。
可你却就这么轻易地离开了我的视线,只需要瞬间,就连衣角都消失在了前方。
吴邪,你绝对别想就这样甩开我跑掉,别忘了,你还欠我一顿醋鱼,虽然你从来记不住,我最讨厌吃鱼。
可我身后还带着一大群人,我不能放着他们不管,这些不是我半路夹来的野路子,是我解家现在能调动的全部实力。
于是等我赶到那个墓室的时候,眼前的景象让我忍不住,苦笑了。
啧,吴邪,你丫果然爱好就是耍我玩么?
小时候说,要娶我,然后你就一走十多年,连声告别都没有给我。
进这个斗之前,你同我说,要请我吃醋鱼,然后你就在这里,和这小哥一起,变成了这样子。
于是,你除了要和小哥在一起,其实什么都不在意,是不是?
那我呢?你有记得过,你给过我的承诺么?
还是说,记得那些东西的人,从头到尾,就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吴邪,你,从小到大,都是这么混蛋……
身后我的那些人也跟上了,看见眼前的情况也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们叫我花爷,他们问我,现在该怎么办。
你们别问我啊,我现在……也不知道要怎么办了啊……
霍老太太到底死到了哪里去也好,张家的秘密也好,老九门的秘密也好,这些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么?
我现在,只想赶紧从这里出去啊……
我转身不去看他们两个,让手下人把他们两个葬在这里。
这里是张家的祖坟,是张起灵的祖坟。
吴邪,我让你们永远在一起,我让你入了他家的祖坟。
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我自问,这辈子虽然没有他为你做的多,可自从我重新遇见你,我就已经尽了全力。
所以,下辈子,你还能认得出,我是当年的那朵解语花么?
总之,这辈子,只能说再见了。
吴邪。
后来,我一个人去了楼外楼,要了一大桌菜,让服务生摆了两套餐具。
吴邪,虽然你从小到大都是这么混蛋,可是我却从小到大都是这么喜欢你。
你曾说过,要请我吃楼外楼的醋鱼。
我已经准备好了等你请我吃饭的时候狠狠地敲你一顿竹杠,然后唱一曲梦回莺啭,乱煞流光遍,那是我们两个当年初见时,我在二爷家戏台上唱的那一曲惊梦。
当年,我在溪边,为你一人唱,如今,我在西湖边,也为你一人唱。
我计划得多好,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我连歌舞都准备好了,可你承诺的楼外楼呢?怕是,从来没放在心上过吧……
那天,大家都看见,一个粉色衬衫的男子,在楼外楼一个人点了一大桌菜,却只动了那一盘醋鱼。
那天,大家都听见,一个婉转明丽引人入胜的声音,独独唱了一曲牡丹亭。
那天,大家都发现,那个唱了一天牡丹亭的男子,脸上虽然笑靥如花,可眼里的泪却从未停止过。
解家少当家在这次之后再也没唱过戏,也再没下过斗,道上的人虽然惋惜,可这两行从来都是后浪打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什么的,根本不稀奇,大家只是唏嘘了一段时间,便再也没有人提起过解雨臣解语花的名号。
二爷在我年少时的那句慧极必伤,情深不寿,竟然就这样一语成谶。
解语花懂得再见再不相见,可,谁来懂解语花?
吴邪,明明是我先遇见的你……